月析柝凑近一看,饶是有所准备,还是不免被吓了一跳。
那是一张死人的面孔,青白面皮上缀两只凹陷眼球,煞白的嘴皮抿着,毫无生气的脸面都塌了下去。未梳理的鬓发散下来,同他穿着一般的灰白色,眉目轮廓却是很清俊的。鲜少有人变成这样还不难看,他便是其中一个。
那衣裳是新换的干净袍子,里襟套上中衣,又加外褂,里里外外正正四层,袖口两边用双节绑结固定,宽大的腰带由内而外仔细束好,系缚在下襟一枚圆润的莹白玉佩上。这繁复装束一望便知是堂上官服,穿出一派正气凛然。
只是这般白冷冷地躺着,面上青灰得倦淡,在单薄的月色下,格外的冷。这一张脸孔,仅仅望着,便有一种从头到脚的冰冷感。
月析柝不由揪了揪衣袖,他注视着这个人,只觉得满地银白反射出冷飕飕的光,打在他脸面,白得刺目,像是雪地里的冰尸。
“恩公。”长柳轻轻念了一声。
“他这个样子有多久了?看上去不像有妖怪附身啊。”月析柝上下查看,并未察觉丝毫古怪,这是一具再普通不过的死尸。
“恩公是仲夏离世,至今已是二月有余。”
月析柝一怔,又低下头细看,依然没有丝毫怪异。他与妖颜相处时日虽短,却也略略能辨得妖类气息一二,但这尸身周遭并无异样。若硬说奇怪,也就是这屋里冷了些。
“师兄,我们把他抬出去试试?”
离冷点头,两人便小心翼翼地前后抬起木板,转了向往门外走。
方走几步,月析柝就觉脚下生寒,越是近门越是冷得厉害,直到最后连指尖都覆上一层薄薄冰霜,冻得牙齿打架,手上再也抓不住东西了。
月析柝抬头去看离冷,竟发现离冷眉上也凝了冰霜,嘴唇冻得发紫,手也抖得厉害。
“这……”一开口就如寒冬腊月,现了白茫雾气,月析柝愣了愣神,顿了顿,缓声道,“师兄,看来真的有夭邪作祟。”
离冷垂下眼睑,恰见尸身阵阵冷气,黑夜月华之下泛出森冷白光,青白面皮甚是诡异可怖,仿若下一刻就会睁开眼来。
月析柝想着想着就觉心头寒气,手心有些湿热,赶忙搁下木板跑到离冷旁边,道:“长柳,这里很不对劲,你出去和我说说你恩公是怎么死的。”
长柳一进屋就隐匿在暗处,闻言飘了出来。很多年都没有人唤这个名字了,他着实愣了一把才反应过来。
“好。麻烦你们了。”长柳向后看了一眼,垂下眼默然飘出屋子。
月析柝后怕地望一眼身后渐远的茅草屋,长出一口气,那阴森森的感觉总算淡些了。
“恩公是寿终正寝,没有什么病症的。”
月析柝讶异:“啊?那怎么会招来夭邪?他生前有做过什么缺德事吗……呃,我的意思是,有招惹过什么妖怪之类的吗?”
长柳摇头,道:“恩公一世安稳,虽身在官场,命中却无大劫。晚年告老还乡,在水玉山脚下颐养天年。”
月析柝更觉奇怪,这样的人,怎么会引的来鬼鬼怪怪?
离冷道:“明日我们到玉相镇走一趟,劳烦你将你恩公之事一一告诉我们。”
长柳点点头,抬头望了望月,说:“明日是阴天,我可以同你们一道。”
“你还未告诉我们,你恩公叫什么。”
“云文素。颐志云天,文有毫素。”
第十五章:(二)
云文素,官及高位,时任学士,在朝中掌管典礼、编撰诸事、整理经籍,也讲论文义、参与机要、商讨政事。
一朝入朝,一时显赫,玉相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后与大家千金喜结连理,仕途更是扶摇直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当真实现了当初的凌云壮志:安邦治国平天下。
晚年衣锦还乡,云文素携一家老少十几口荣归故里,在玉相镇安定下来。闲时帮人写写字作作画,教人读读书唱唱曲,偶尔喝些小酒,讲讲从前的故事,日子很是平稳安逸。
虽然发妻去世得早,但在这玉相镇的最后岁月,云文素享尽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就连谢世也是走得干干净净,没有丝毫拖沓。
弥留之际,他卧躺榻上,一干子女儿孙围绕床席,只见他缓缓阖上双眼,双手交握胸前,须臾,便是安静地去了。
这便是玉相镇人都知道的故事,由茶余饭后听来。月析柝又到云府门前打探了些消息,得知云家人为云文素暴尸荒野的事愁白了头,这两月都是茶饭不思,却还是没办法把尸身从茅屋里请出来,只得一面四处寻人求助,一面到茅屋前插香跪拜。
“这云文素究竟招惹了何方神圣?他听起来非但不像个坏人,还是个大好人呢……”月析柝歪着头小声嘀咕。
玉相镇人对云文素的评价是:云老爷是个好人,为官时是个好官。
读过书的人说云文素:君子端方,胸怀天下。
“莫非……是他自己不想死?不能入土为安,魂魄便被困在躯壳出不来,也投不了胎……”月析柝不解地咕哝。
街边拐角响起一把温和嗓音:“不会……恩公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且他对生死也看得很淡,绝不是这样。”正是隐在屋檐下的长柳,即使阴天,还是不宜直行光亮白昼之下。
离冷忽道:“云文素可曾与人结仇?”
月析柝一愣:“师兄的意思是……他许是被人下了巫咒?”
“在玉相镇是绝对不可能的,朝中的话……我记不太清了……”长柳懊恼地抓着脑袋,一边摇头一边拼命回想,却是想不起些什么。
“官场朝堂,尔虞我诈,必有敌仇。”
但这也只是勉强找出来的疑点罢了。一来此事若是因巫咒而起,这等巫毒之术未免太“过奇怪,尸身不腐又不能入土为安,不合情理;二来云文素辞官多年,这巫毒之术必是许久之前种下,在死后发作实在太过奇怪,且要想调查清楚当年之事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长柳,这些年,你是不是都寸步不离恩公?”见长柳点头,月析柝心下了然,“那你跟他去了皇城,定知道些事情了。”
“……嗯……不过我记不太清了……”长柳犹豫好一会,小声说。
“啊?怎么会……”月析柝略略诧异,只觉长柳这鬼记性好生差劲。
离冷面无表情地望着长柳,他正紧紧皱着眉头,一脸苦恼地捧着下巴,面上是万分沮丧的神情。
“那我们现在到皇城走一趟吧,”月析柝跟在离冷后头走了几步,没见长柳上来,回头道,“长柳?”
长柳隐在角落阴影中,月析柝看不清他表情,只见他犹豫地频频回头望了好几眼,也不是云府的方向,不知是什么地方。
“你走不了?还是舍不得走?”月析柝走上前。
长柳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无妨。我这就和你们去皇城。”当下就消去踪迹。
月析柝落个一头雾水,他在原地往长柳方才看的方向眺望一番,只能远远望见玉相镇的镇门牌匾,只得一个方正轮廓而已。
皇城。
已近孟冬之时,一到皇城,离冷月析柝便找间客栈住下。
与初时来皇城不同,此次月析柝没了赏玩兴致,面对鳞次栉比商铺摊头,只凑近了瞧瞧而已,更多是拐弯抹角地打听学士云公文素旧址。
学士府位于城西,落在众多高官府邸之中,现已改了作新学士宅邸之用。里头守卫森严,月析柝佯装路过,不过多看两眼便被守门侍卫喝斥了,只得悻悻走开。
他与离冷一番合计,决定今晚夜探,找出些许蛛丝马迹也可,叫上长柳,许是在熟悉的地方,能想起些什么。
但这夜他们却没能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学士府彻底翻新,云文素在位之时的痕迹已被尽数抹消,任凭他们如何寻找也找不见。
月析柝垂头丧气地回客栈,离冷也默不作声。
长柳原本尾随在后,可至客栈却不见了踪影,月析柝伸着脖子张望半天也不见他回来,想着大概是找地方调息去了,便没有太在意。他更想知道的是云文素,奈何半点消息也无。
他在窗边来回踱步,一时不知从何寻起,心头纷乱,直晃得烛火明明灭灭,绕得人眼花。
“睡吧。明日再想。”
月析柝闻言,抬头去望。离冷缓缓合上书册,径直走到床边,解下外袍,像是舒展了身体一般轻轻柔柔躺上去。脸面微微熨烫,月析柝想他大概是急昏头了,甩了甩脑袋也爬上榻。
“总会有办法。”静静躺了一会他听到离冷这么说。这口气分明淡漠得很,却莫名让月析柝又有了信心。才一天而已,怎么能被这么一点小事打倒,再大的困难也能克服。
次日,离冷带回一本史簿,乃是当朝史官记录时事之用。
月析柝将薄薄史册捧在手中,惊魂未定地瞪着离冷,他怎么也想不到师兄竟然会做出鸡鸣狗盗之事!
“师兄你你你……”
离冷道:“史官通融,须尽早归还。”
“……喔。”月析柝呆呆应一声,垂头翻看史簿。
离冷在他旁侧一并观看,读到要处,干脆夺下书簿自行翻阅,管不了月析柝目瞪口呆僵在一边。
史官的职责是记录国家大政和帝王言行,以备查阅规诫。但是,史册上大多记载朝堂要事和帝王起居注史,鲜少涉及将相朝臣之事。
翻遍了全书,关于云公文素的记录也只得只字片语。但这之中,已披露不少线索。那新任学士乃是云文素亲传弟子,尉公泽。
当日,离冷月析柝前去拜访现任学士尉泽。
第二次来学士府不免熟门熟路,令领路管家倍感讶异,月析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乖乖走到后头,不再乱窜了。
学士府门庭若市,宾客络绎不绝,大约能知道尉泽如今是皇帝眼前红人。月析柝本担心他和离冷要等到日落西山才能见得到这位满腹经纶的学士,不想一报云公名头,立即有管家领他们前往偏厅。看来,这俩师徒的关系很是亲近。
偏厅已有人在了,远远望去就能见一水湖蓝。
那人一身锦袍文官打扮,蓝袍上团花锦簇绣金描银,却不觉突兀,青丝高挽,削肩瘦腰,眉目清秀,面上沉静,一副饱读诗书的温和相貌。
见是两个素未谋面的佩剑青年,他一愣,随即迎上:“两位公子,幸会,下官尉泽。”
月析柝搞不来他们读书人这套,一抱拳,脱口就道:“尉大人你好。我和师兄受人……之托找你想请教些你老师云文素的事。”
“老师?”提及云文素,尉泽神情一黯,道,“我公事缠身不能前去参加他老人家丧葬,实乃过失,不仁不义。”
月析柝赶忙摆手,急急忙忙说:“没这回事,你先别自责。若这事成功解决,你就能摆脱这不仁不义的名头啦。”
尉泽诧异:“公子你这是何意?”
“我和师兄此次前来就是要解决这件事……”
尉泽被月析柝一番没头没脑说得云里雾里,直到他将云文素尸身无法入土为安之事始末说出才大致了解一二,当然长柳一事月析柝未曾提及。
“竟有这等事?!”尉泽大骇。
离冷道:“故特来此,万望相助。”
尉泽沉吟片刻,视线在离冷月析柝二人之间逡巡不定,道:“既是如此,信你们一回无妨,若是你们欲对老师不利,我绝不善罢甘休。我能帮得了什么?”
“你想一下,从前有没有跟你的老师特别不对盘的人,比如说公开在朝堂上针锋相对的什么官之类?或者说扬言威胁他要给他点颜色看看这样子的人?……”
月析柝一口气举了许多例子,说得口干舌燥,却见尉泽皱着眉摇了摇头:“没有。老师为人处世都很完满,朝堂政敌见面也彬彬有礼。”
“会不会那些个政敌其实是阴险小人,喜欢背后捅一刀这样?”
尉泽额上挂三条黑线,道:“这我也不知……但就我所知,老师任职期间就算意见与人相左,大家也都是和和气气商议,绝无可能争辩得面红耳赤。手下的文官有时候会打打笔仗,不过那几乎都是无伤大雅的玩笑。”
“就没有那种耀武扬威的大坏蛋吗……”月析柝讷讷。
尉泽蹩起眉峰,在厅内来回走了几圈,忽然收住脚步,急道:“有!”
“什么什么!”月析柝来了精神,亮了眼。
“从前皇城出过一件大案,是老师一手查办,左相亲信宋氏一族满门抄斩。宋三少爷侥幸逃过一劫,临走前放话说定要找老师讨回这笔血海深仇。当时学士府是上下都惊慌了一番,可后来宋三少爷再没出现,这事也不了了之。”
“难道是这个宋三少爷在作怪?”月析柝纳闷地道,“你有办法找到这个宋三少爷吗?”
“这是不可能的。宋三少爷原本就应是个死人。老师后来撤除了他的缉令,想来如今该是在某个地方隐姓埋名生活。”
离冷道:“可否调出当年卷宗过目?”
“这,”尉泽顿了顿,“卷宗我恐怕是调不出来了,但是有公文,你们可以凑合看一下。事实上,公文记得很简单,宋氏一族恃宠而骄,不但鱼肉百姓,还暗中与外敌勾结,妄图谋反。这自然是杀头的大罪,不足为奇。老师虽就满门抄斩一事上奏认为无辜之人也牵涉其中,但皇上太生气了,连左相都差点被罢官,赦免宋家无辜之人也就无疾而终。”
尉泽稍后拿来的公文确实如此记录,甚至比他说的还简洁些,云文素上奏宋家满门抄斩一事略去不说,只草草记了一笔,行刑前逃了一个人犯。
“谢谢尉大人,”月析柝微一躬身,道,“我和师兄就先告辞了。若还能想起些事请立刻告诉我们,我和师兄住在城南客栈。”
尉泽道:“好。老师一事就麻烦二位公子,若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尽请吩咐,我义不容辞。”
第十五章:(三)
学士府这一趟总算没有白走,至少弄到一些消息。
月析柝趴在桌前,本想找长柳出来问个究竟,却突然意识到不知去哪找他,只好在客栈里等。等到第二天,长柳也未出现,好似消失了。
“师兄,你说长柳会不会给人收走了啊?”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月析柝担心地问。
离冷摇头,膝上摊着一本街坊巷子流传的小人画册,说的正是宋家一门从显赫到衰败的故事。
“那他到底跑哪儿去了……都一天一夜了……”
长柳在傍晚时分出现,一脸倦容,相比之前愈发憔悴了些,虽是个魂魄,可月析柝怎么瞧都有种风尘仆仆的感觉。
“你跑哪儿去了?是不是碰上天师了?”月析柝紧张地问,手伸到一半即想起碰不到他,只得作罢,尴尬地收了回来。
“没有。我没事,”长柳轻声说,音调听上去很是虚弱,“你们找我有事?”
“宋氏一门,你知道多少?”
月析柝还想问,离冷已先开了口,将他的话扼了下去。
长柳垂了眼睫,能清楚地看见他眼下浓重的青灰色,面上掩不住的疲惫之色。
“……我记得,是恩公办的案子……这个案子太大,原本不是学士府管的……死了很多人……我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