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长老师伯应声。
掌门又到方靖柔榻前细细查看一番才离开,月析柝心情复杂地跟在后头,临出门又见恭清道长的视线落在离冷身上,他从那眼神里读出了怀疑,心头沈郁之下愈发不解。
恭清道长与他们在芝薇山谷初遇之时,对他们所作颇为许可,甚至还对离冷青眼有加,可此回再遇却是再明显不过的转变了,连月析柝都感觉到了他隐隐约约的敌意,好似离冷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他此番前来就是将他除之后快。
月析柝越想越觉得这恭清道长大有古怪,使劲瞪着他瘦垮垮的背影,想从他身上看出些什么来,不过直到险些跟着他去了客房也没发现什么。
回到屋里,月析柝忿忿不平地抱怨:“师兄!那个什么道长分明就是对你心存不满!才处处都针对你!你都不生气的吗?!这人怎么这样?白活那么一大把年纪了……”
月析柝绕着桌子喋喋不休地发牢骚,最后连“那个道长说不定是嫉妒师兄长得比他好看而且又年轻武功又好说不准家里也很有钱”这样蹩脚的理由都出来了,离冷端坐在桌前镇定地看书,一点不受影响。
罗里吧嗦说了一大通,月析柝也终于没力气了,气鼓鼓吃个晚膳爬上床睡觉。
他躺在床上闷闷地想,这火起初来得莫名,可现下安静下来仔细一想才发觉,生气那老道的态度是一方面,更多的却是在气离冷的无动于衷。
师兄就差没被人指着鼻子骂“其实你就是那个凶手!”了!
怎么还可以这样不动声色?漠然得好像完全与他无关?师兄明明不是这样冷漠的人啊……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当夜,长老师伯就查出方靖柔身中何毒。
月析柝第二日去探,听到方靖柔房里撕心裂肺的哭声,他按着耳朵小心翼翼地跳进屋,看见方家大小姐哭成了个泪人,长老师伯捧着药碟手足无措地立在床边走也不是坐也不是。
长老师伯见了月析柝,赶忙将手上药碟塞给他,匆匆交代几句就跑了。
月析柝心中大骂长老师伯见死不救落井下石,最后也只得梗着脖子硬着头皮上。
好在方靖柔哭累了,气喘吁吁地接过药自己喝了,虽然还在流眼泪,喝药的时候还呛到不行,但好歹月析柝可以把手放下来了。
月析柝见她默默流泪,泪水淌进药碟里越来越多,忍不住说:“你别哭了,再哭下去药怎么都喝不完的。”
方靖柔抬头呆呆看了他一眼,忽然眼泪就又决堤了,扑到月析柝身上嚎啕大哭,那碗药也泼在了他前襟上……
月析柝无奈,不知话里哪半句说中了她的伤心事。但见这方家大小姐这样伤心,终是不忍推开她回去洗衣服,只好僵着身子牺牲了衣襟。
方靖柔哭了大半晌,这回是真的再也哭不动了,抽泣着向月析柝道歉。至此,月析柝方才知晓,这方家大小姐究竟在伤心些什么。
她身上所中之毒为昆吾石,每日掺进饮水食物中,日积月累,便会肠穿肚烂而死。她的饮食起居全是最信任的贴身侍女方碧一手安排,昆吾石在她哥哥方靖逸手里存有一块,后来不知去向。早先就有传言说方碧攀上了方家大公子,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照顾小姐……
“……你可是他的亲妹妹啊!”月析柝大惊,好在长老师伯发现及时,方靖柔还未到不可医治的地步。
方靖柔闭上眼,痛苦地摇了摇头。
月析柝不知如何慰藉,只好一遍遍说幸好长老师伯把脉时发现了……他边说边觉得,莫不是是太师叔早就发现这侍婢图谋不轨才一并将那方碧留在府内斩尽杀绝?
月析柝这么一想,又被自己吓一大跳,想他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可怕了……末了又想,若是那方家大公子如此的心肠歹毒,对亲生妹妹亦毫不留情,合该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听方靖柔所说,她的娘方夫人似乎也是一丘之貉,那么,方府……算是罪有应得。
第十四章
恭清道长在派中逗留数日方才离去,走时对离冷念念不忘,看似若非教中事物他必留在提岚查出真相不可。这自然不是什么好事,月析柝乐得早早送走这瘟神。
几日前路过恭清道长房前,月析柝无意听闻他向掌门百般指摘离冷不是,栈门一事乃他的过失,若是阻拦及时便不会造成如此伤亡;甚至还极力暗示原隰方府灭门惨案,离冷极有可能是这幕后黑手,这始终出现不了的太师叔恐怕只是托辞,为掩盖罪行。
月析柝气得几欲破门而入砍死这满口胡言乱语拼命诬蔑离冷的臭道士,幸好掌门断然表示太师叔确有其人,离冷作为提岚弟子,定不会做出这等恶事。
恭清道长没了声息,月析柝怕自己再听下去必会做出大逆不道的恶行,捂住耳朵匆匆跑开了。冲上穿风坪没头没脑地挥剑砍了一阵才总算把气泄了,一整天都没精打采。
恭清道长走那天月析柝很高兴,他特意跑到膳房央了大师傅讨了小瓶蜜酿想庆祝庆祝,可离冷并无太大反应,见月析柝兴高采烈地要喝酒,一把夺走了小瓶。
“师兄你干什么!”月析柝大声嚷嚷。
“你酒品太差。”
月析柝瘪了,他虽未见过自己酒醉后的模样,但从第二天的惨状就可窥见一二,师兄说的也不无道理,于是他只有眼巴巴地看着离冷将蜜酿尽数仰头喝尽。
月析柝不知道离冷的酒量究竟如何,往往他喝得烂醉如泥,离冷还是很清醒。
但这夜却是非常奇怪的,离冷从背后紧紧揽着他的腰,将脸面都贴在了他肩背,月析柝能够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一点一点由颈项蔓延上来,就如同喝醉了似的。虽是弥漫着浓浓酒气,却并无往常所闻的那种味道,反而萦绕一股淡淡香味,甜甜腻腻又如泉水般清冽,不知这酒是蜜酿的缘故,还是因为离冷。
月析柝深深吸了两口气,轻轻将手覆到师兄交握在他腰腹的双手,他察觉到了师兄这些时日与往常的不同,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直觉想要给他一些不需言说的扶持。
“月析柝。”
他听到师兄在叫他名字,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又听到更轻的一声唤:“……析柝。”
这一声轻得犹如呓语,月析柝想转身,腰间的臂弯束得更紧了些,将他牢牢圈在怀里,背脊靠上了胸膛,便是动弹不得了。
这一晚就像做梦那般不真实,月析柝睡得极不安稳,梦中离冷还在身边,温度还在身侧,醒来依然没有他的踪迹,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有如整晚身旁都没有人睡着。
瞬间觉得有些恍惚,月析柝呆呆走出屋子,阳光正好,灿烂地打在翠绿山头,后山花木葳蕤,清风绿影,美不胜收。
但心头不知为何有着隐约不安,月析柝急急往前山走,方才经过偏厅就见离冷出得门来,身后是一袭蓝袍的掌门。
“……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如何处理还是由你一人决定。”掌门拍了拍离冷的肩,语重心长道。
离冷一点头,转首看见了门旁的月析柝,掌门也看过来,道:“这次——”
“不必。无用。”话未完便被冷硬的语调截断。
无用……是在说他吗?
月析柝一愣,又见离冷撇了头似是嫌恶的样子,忽觉心头火起,怒气冲冲地瞪着离冷的侧面。
“你们……在吵架?”掌门也疑惑道。
“不。”
“没有!”没想到离冷和他一道矢口否认,月析柝又一愣,随即甩来一句硬邦邦的话,“我很忙,没空陪师兄。”
掌门颔首:“如此就罢了。离冷你即刻便启程吧。”
离冷应声,继而头也不回地走了,一眼都未落到月析柝身上。
月析柝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有些茫茫然。
师兄就这么走了?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走了?
离冷的背影挺得笔直,月白的长衫穿在他身上有种与派中弟子既然不同的清臒,衣袂翩飞,仿若遗世独立。
只是,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有种难以言喻的伤感在心头弥漫开头。
名为思念。还未开始就已停止不住的思念。
“师兄!等等我——!”
月析柝从来就不是愿意后悔的人,在心中做出选择之前,手脚已先一步跑了起来,边追边脱口而出。
离冷站定,并未回身,就这么默然立着。
月析柝心中略微发怵,低着头犹豫地道:“师兄……我想和你一起去……反正我待在这也无事可做……”说着说着,脸就红了。“我会很想很想很想你,从现在开始就在想了”这种话他是决计说不出口的,尤其是在掌门还在场的时候。
“月析柝。”离冷的语气中带了些许无奈。
月析柝红着耳朵抬头,离冷转了身,那双漂亮得犹如柳叶一般的眼眸正凝视着他,纯黑的眼瞳深邃如墨。
他像是要被这深深的凝望定在原地,那一瞬突然有种奇怪的错觉,离冷的眼里是从不曾有过的傲慢,昂高了头慢条斯理地对他说:想死的话就跟我一起走。
“那又怎么样!”月析柝提高了嗓门,不管不顾地走到他面前,像是阻挡在最前面一样大声说道。
离冷微微怔忪,月析柝忽然大声说了一句他不怎么明白的话,但是……他表达的意思却是很清楚的。
“好,”唇角轻微地往上扬了一下,离冷道,“走吧。”
“嘎?”
月析柝吓了一跳,自己刚才昏了头说了一句乱七八糟的话,师兄怎么突然就答应了?而且……师兄又笑了啊啊啊!!!
提岚掌门眯起眼看着这一前一后相随离去的师兄弟,不禁咧了咧嘴,笑呵呵地转身走回偏厅。
如此一来,便是再好不过了。
纵使离冷有千万黑暗要捱,只要有月析柝在,有阳光的照耀,就不会迷失方向。
第十五章:(一)
又是一年秋分,雷始收声、蛰虫培户、水始涸。
离冷月析柝二人下了提岚山,由南往北,循着幸水而去。
幸水源自崇武山脉,近独苏、宜苏二山,神御西南处的真陵山,从西向东流经大半疆域,最终汇入浮戏之川,算是最长一条河脉。
出了提岚河流域就都是干涸的黄土了,不若东土丰沃,仰仗河水浇灌,盐井鱼池,稻米蔬果,家家有焉,一派富庶。而这西土唯幸水一带尚可比拟,其余时有饥馑,西北尤甚。
但这是没办法的,地貌如此也只有加倍辛勤劳作才可温饱,犹在朝堂商议中的运河一事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这之中,以权谋私的贪官污吏,道貌岸然的假公济私,营私舞弊的贪赃枉法便更是叫人憎恶了,他们二人一路除暴安良,使周遭百姓免于民不聊生,自是得了不少褒奖。
也途遇了数个仗剑江湖的仁义侠士,月析柝与他们相见恨晚,畅快地谈天说地把酒言欢,虽是第二日各奔东西再不相见,但却自在痛快得紧,仿佛这就是行走天涯。
但有些名门大派的弟子就不一样了,虽也是匡扶正义的名头,但见了离冷却是一副警惕惊吓的模样,比见了那一干结党营私的奸邪小人还紧张,凛了十二分的精力敌意地瞪着他。更有甚者出言不逊,一举激起月析柝怒火,把人打得抱头鼠窜,那胡言乱语自然也燃到了他身上。
月析柝对这些奇奇怪怪的行为摸不着头脑,他的侠客好友说定是他俩引来了嫉妒,这群所谓名门正派一旦发现自己技不如人,那第一反应定是在他人身上找缺陷了。月析柝想想有理,也不再深究,只隐约直觉离冷有什么瞒着他。
但凡来自旁人的请求帮助月析柝都不会拒绝,总尽他所能地帮忙,这一回的请求,却并非出自凡人,乃是逗留凡间的一缕幽魂。
月析柝诧异地瞪着眼前这个魂魄,他生前是个面目姣好的男子,一头青丝齐整地梳在脑后,非常合体的简单灰白布衣,干净得让人几乎以为他就是个普通人,要不是他主动向离冷月析柝表明身份。
他留在人世的时间一定很长了,月析柝注意到他的衣角手指都起了淡淡的模糊光影,这是隶属阴间的鬼魂留在阳间被灼伤的痕迹。最后的下场,便是魂飞魄散。
“你说让我和师兄去捉妖?”月析柝为难道,“可我们学的并非捉妖之术,这事你还是找别人更适合些。”
他有些难过地低下头,小声说:“他们根本不听我说话,一看见我就想把我收了……”
“啊?怎么这么武断,”月析柝小声嘀咕,转了头去问离冷,“师兄,你说……?”
离冷一点头,月析柝高兴得蹦起来,兴奋道:“师兄决定帮你了!我当然义不容辞了。你快和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对了,你叫什么?”
月析柝一跳三丈高,一看就是早想答应下来的模样,偏偏还要提心吊胆地问声,离冷见那一副眼巴巴的面孔,心头就闷笑,落到他面上的眼神愈柔和了些,既是纵容又是宠溺。
“我、我叫长柳,”他惊喜得结巴起来,顷刻亮了眼眸,倏然跪地道谢,“谢谢,谢谢两位,谢谢……”
月析柝扶他不起,搓着手连声说:“不谢不谢。你先讲事情告诉我们,帮不帮得了这个忙还不一定,我和师兄毕竟不是学这个的。”
长柳兀自拜了一阵才起身,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长柳为鬼,已身死几十载,因了抱有执念要保得恩公平安,他便在这人世徘徊不去,守候恩公左右护他周全助他渡劫,只为求得恩公一世安稳。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恩公这一辈子安然终老,去得也平和安详。
唯独墓葬之时,恩公的尸身却离奇失踪,后来在一座破落茅屋被找到,可怖的是那尸身怎么都出不了屋门,就那么摆放在木板上也没有任何腐坏迹象,诡异得紧。都说是招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有鬼怪作祟,这下,是真真连给恩公收尸的人都没有了。
长柳以鬼之身四处查探也未得丝毫线索,暗忖是他修为太差,故而为恩公入土为安他开始寻求起人的帮助。
月析柝呆滞,这报恩之情来得太过浓烈,他听得心有戚戚,愣怔地望着面前的一缕魂魄。他的魂魄已不可化为实体,摇曳的烛火从他飘浮的身体穿过映照在地,像是透过纬纱晕了一地锯齿状的光点。
“……那个、道爷……羽士……”长柳怯怯地出声。
月析柝愣了一愣才明白长柳是在叫他,忙道:“你叫我名字就行了,道爷羽士什么的……不适合用来叫我……叫我月析柝就可以,我师兄名唤离冷。你且放下心,他只是不爱说话,并非不愿搭理你。”
长柳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那你现在带我们去茅屋看看。”
长柳应声,飘出客房,隐入一片黔黑。
玉相镇。
玉相镇依山而筑,背倚水玉山,镇子虽小,无水可傍,却也不贫苦。山中草木葱茏,山麓之上常年烟雾缭绕,远望好似一块水玉,因此得名。这山真如一块璞玉,经年的日月精华,生出不少玲珑玉石。小镇仰仗这珠玉之福,远近闻名。
镇外三十里。破旧茅屋。
长柳幽然飘进那歪斜欲坠的破屋,月析柝跟在后头细细打量一番确定这屋子不会倒才推门进去,这门其实也就只是个用草扎成的垛而已。
屋内漆黑一片,长柳身上逐渐散出幽幽蓝光,借着这光,月析柝才看清茅屋,一地的枯黄稻草,间或碎裂的锅碗瓢盆,这应是很久之前有人家住的。茅屋西侧一块简陋架起的木板,靠着窗,所谓窗,不过是个破洞,那板上躺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