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要不要我进去帮您叫公子一声?”
绮罗小声道:“每天下午这个时候班主都要亲自和他在内室讲戏,一讲就是两三个时辰……”
“不碍事。”凌霄城摇了摇头:“我等着便是。”
“承君诺,三生缘定,负谁相思……”
“尾音再长一点,气要足,不然就虚了……”
“当年栏杆拍遍风流谁人知,如今不过一段白头轩车迟……”
“中间的腔要提上来,这样才显得出‘情’在里边儿……”
凌霄城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澄金日光透过门外珠帘散进来,染出一片灿灿的光晕,看得人心生平和。
“将军……您笑什么?”杨海有些好奇。
“没什么。”罕见的温和挂在那向来冷漠于色的男人嘴角:“只是突然觉得,现在这样的日子,也挺好。”
他就这样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听完了《游园》《思凡》《故园春》……一曲接着一曲的清音,拨乱心底那根柔软的弦。
“今天就到这里吧,其实按你如今的水平,我已经教不了你什么了……”
终于,日落了西山,内室的门帘一动,洪莲一边向外走着一边说:“今后还得靠你自己多琢磨琢磨……将军!”
他一惊,看着凌霄城面前那杯早已放凉了的茶:“将军是什么时候来的?”
一面又斥了绮罗一声:“将军来了怎么也不知道进来叫我一声!”
“都坐了一个多时辰了,将军不让我进去叫……”
绮罗小心答道。
“没事没事,”杨海看着凌霄城的脸色,笑眯眯地上前解围:“洪班主亲自讲戏,别人可是想听都听不到的。”
“杨先生太客气了。”洪莲拱了拱手,“怎么敢劳烦将军久候。”回头对柳陌红小声道:“还不快过去,莫让将军等久了。”
“对了,洪班主。”凌霄城突然问道:“你最近,有没有见过洛梧?”
“洛大夫……”洪莲皱起了眉:“昨天还在这儿附近见过呢,我还问了他最近怎么不出诊了,他推说事忙,我见他面色像是不大好,就没多问。将军找他……是有什么大事?”
“没什么,想问他拿点药而已。”
凌霄城笑得风淡云轻。
“药?”柳陌红却是急了,上前两步攀住他的肩膀仔仔细细地看他:“你病了?什么时候病的?严不严重?看过大夫没……”
“我没生病。”凌霄城就势握住他的手站起身来:“唱了这么久,累不累?”
“不累。”柳陌红又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几眼,确定他看起来不像是生病的模样,才放下心来:“我以前常常一唱就是一天的……没有生病,你要拿什么药?”
那只有在他面前才有了宠溺笑意的男人嘴角勾起一抹邪恶的弧度,低下了头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音量低低道:“让你不会太疼的药。”
然后在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
——果然,这脸皮薄的小猫儿的脸烧了起来。
“咳咳,”洪莲尴尬地开口:“那个……时候不早了,我送将军出去。”
“不用了,”杨海颇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家已经半搂着柳陌红走出门去了的将军:“洪班主还是留步吧。”
绮罗捧着脸感叹:“以前我还老担心公子这么善良会不会受欺负,现在看来真是多虑了。”
“但愿如此吧。”洪莲再次拱了拱手:“那我就不送了。杨先生,请。”
第36章: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天色暗得越来越早,不过六点多钟的光景,暮气已经模模糊糊地黯淡了起来。
走出了房门没几步,柳陌红一个转身,便瞧见苏砚还站在回廊下,像是要淡成一抹烟岚色的影子。
“……师兄。”
柳陌红原本被凌霄城牵着向前走了几步,又忍不住折回来想对他说些什么,千言万语到了嘴边都只化作了一句:“……何必呢。”
苏砚微微一笑,看了看不远处正一脸不爽的望着自己的凌霄城:“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幸运,碰上一个凌将军的。”
一直等到那连背影看起来都如此般配的两人走了很久,苏砚也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夜色完完全全地沉下来,像是一个灰暗的茧一样包裹着大地,任由其中的华灯初上纸醉金迷变成一只被缚了翅的绮丽蝴蝶。
“苏师兄,苏师兄——”
玉梨园逐渐开始热闹起来,有小徒弟从前院一直寻到后院:“呀,您怎么在这儿?快快,去换了今晚的妆,快该您上场了。”
“……这么快?”
苏砚恢复了笑脸,杂糅着三分阴柔六分娇媚的容颜,在黑夜中完美无缺地掩饰了半分轻蔑半分怜悯的悲哀。
“是呀,你看看今晚的单子,您是第二场呢。”
小徒弟把戏单递给他,窥见那长长水袖间红光星点,瞪圆了眼:“师兄,您这镯子可真漂亮。”
“你喜欢?”苏砚似有若无地看了一眼藏在腕上的玛瑙镯子:“不如……我送你好了。”
“真、真的?!”
“……假的。”
苏砚突兀的轻声一笑:“骗你的。”
被骗得有些糊里糊涂的小徒弟疑惑的看了他一眼,奇怪了,苏师兄今晚有些不对劲呢,眼睛里竟然好像有泪水似的。
刚一踏进府门,便听见凌墨白笑眯眯地问:“霄城,你什么时候请了尊这么好的菩萨放在我府上?怎么还搁在偏堂里头?”
杨海见凌霄城皱眉,提醒道:“将军,您忘了?这是上次杜小姐送来的。”
“杜小姐……哦,杜扇锦?”凌墨白眼珠一转:“啧啧,你还真是艳福不浅。”
凌霄城淡淡一哼,也不生气:“人找到了?”
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他手腕上失而复得的那串佛珠。
“嘿嘿。”凌墨白咧开嘴笑了两声:“那个小大夫真是有趣,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有趣的人。”
“洛梧……他在哪里?”柳陌红按捺不住地问道:“他怎么样了?”
“他好得很呢。”
想起最后一眼少年气急败坏的模样,凌墨白笑得更是开怀:“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开往广州的火车上呢,包袱都收拾好了,看来是打算溜。”
“你怎么处理的?”
凌霄城撩了眼皮看他:“直接上去抢回来的?”
“啧啧啧,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抢啊,这本来就是我的。”凌墨白不满的伸手在两人面前晃了晃,那佛珠乌檀透沉的颜色压在柳陌红眼底,让他忍不住又问道:“洛梧他现在在哪里?”
“回医馆去了,说是有什么东西没拿。”凌墨白正了正色,还是掩不了眸里的笑意:“你们没看到他在火车上撞见我的样子,活像见了鬼似的,真是有趣得紧。”
“然后呢?他就乖乖的把佛珠还给你了?”
凌霄城边问边向里面走去。
“当然,”凌墨白弯唇笑得得意:“不然他还能怎么办?”
“我只是觉得,他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把佛珠还给你。”凌霄城似笑非笑,“毕竟是花了这么大代价才到手的东西,没理由只是为了贪图钱财。”
“你怀疑这是假的?”凌墨白挑眉:“我也这么想过,不过他给我的,的的确确是真的。”
说着把佛珠从手腕上褪了下来放到凌霄城眼前“你也知道这是妈特意从灵隐寺求来的,无论是材质还是雕工,市面上根本找不到能模仿的。”
凌霄城微微皱起眉:“……有些不对。”
“哪里不对?”
——九颗极品小叶紫檀雕成的佛珠圆润小巧,连大小也一模一样。
佛珠上的莲花纹是主持大师亲手镂上的,一刀一划都游刃幽雅,写意恣肆。
最中间簇着的最大的那颗龙眼翡翠是出世不二的珍品,和佛珠一起在塔前供了三年,水色极好,像是从三月春山上染下来的绿,沁在翡翠里头,一丝一丝的泛出微寒的流光来。
翡翠上是请前朝最富盛名的匠师小心翼翼地刻上去的一个“佑”字,浸惹出超脱尘世的隽美逸然。
——的确,这是无法模仿出来的。
“说不清楚哪里不对。”凌霄城摇了摇头:“可能是我多想了。”
“一定是你多想了……小柳,你怎么了?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凌墨白话锋一转,看向被凌霄城搂着的低头垂眸的柳陌红。
“没什么……”
被点到名的柳陌红一惊,立刻抬起头来,偷偷看了凌霄城一眼,却见后者也正看着自己,又红着脸把头垂得更低。
“怎么了?”凌霄城低声问道、
柳陌红仍是摇头。
“不告诉我?”凌霄城突然一笑,搂着他的手在他腰上轻轻掐了一把:“……晚上回去再问你。”
凌墨白在一旁忍不住笑出来:“我说霄城,这光天化日的,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话还没说完,就被凌霄城回身冷冷一瞪哽在了喉间。
“真是……有了爱人就忘了哥哥。”凌墨白见他毫不理睬自己的调侃,又忍不住去逗柳陌红:“诶,小柳,我跟你说,霄城他以前可冷淡了,在外人面前话都不会多说一句,成天冷着一张脸,再好的姑娘都被他吓跑了……”
“你说够没有。”凌霄城无奈的叹了口气。
“没够。”凌墨白继续笑着看着他一脸的无奈:“好不容易等了这么多年等着个能让你开窍的人,不多说会儿怎么行?”
“你心情似乎很好。”
凌霄城突然凉丝丝地来了句:“是因为找着人了?”
凌墨白沉默三秒,大声笑道:“今晚吃螃蟹,饿死我了。”
转眼间就闪进饭厅去了。
柳陌红轻笑出声来,凌霄城顺着他的头发:“总算笑了。”
说完又抬起他的下颌,“有什么事瞒着我?”
“真的……真的没有……”
柳陌红惊慌的想又想低下头去,凌霄城伸出拇指在他嫣红柔软的唇上轻轻一划:“……待会儿再慢慢问你。”
第37章: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秋风响,蟹脚痒,等菊花开到了深秋,桌上黄酒温出清甜的香,便是吃蟹的最好时节。
还没做到桌前便问到了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的鲜与杯中老酒熏得人垂涎三尺,饭厅的玻璃窗上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雾,映得窗外的景物模糊而朦胧。
“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
凌墨白早早的在三个杯中倒满了酒:“下午才运到的阳澄湖大闸蟹配上三十年的汾酒,光听着就让人受不了。”
“你什么时候又喜欢喝汾酒了?”
凌霄城拉着柳陌红坐下。
“吃螃蟹,当然得喝白酒。”
凌霄城往杯子里一看,乐了:“还是自家府上的人会做事。”
——澄清透亮的酒盅里飘着三两朵盛绽的金色小花,在瓷白的杯中上下游弋浮沉着。
“来,小柳,咱们先喝一杯。”
凌墨白举起酒盅向柳陌红示意着。
“可是……”柳陌红似是想起了什么,犹豫再三道:“还是算了吧……我酒量不大好。”
“放心,白酒可不会像红酒那样喝快了就上头。”凌墨白知他是怕像中午那样再喝过了头,一边揶揄着一边还不忘拉上凌霄城:“你说是吧,霄城?”
——白酒嘛,当然是无论喝得快不快都上头的。
“蟹肉性寒,先喝杯酒暖暖胃。”
凌霄城见柳陌红望向自己,淡淡开口道。
说不悸动……
那是不可能的。
——尤其是看见那猫儿一样精致的人物在喝下杯中清酒时,从领口露出的皮肤,一直到小巧玲珑的耳垂都染上浅浅绯红。
氤氲得像是二月春雨洗过的桃花瓣,拿指尖温柔地轻轻触碰便会掉下来那样清新又艳丽。
凌墨白趁着柳陌红仰头喝酒之际,迅速将手中的小药瓶塞进了凌霄城的口袋里。
“今天洛梧给我让我转交给你的。”
他压低了声音,极快地说道。
“什么?”柳陌红放下酒杯,疑惑地看着他。
——白酒果真是辣,入口之初温润的菊香散去,呛人的辛辣在口腔中游走,等到咽下入喉时,却又漫开一片微微的清冽芬芳,最后都化作一抹眩晕冲上脑中。
“没什么,我是说洛梧怎么用了这么久,医馆离这儿又不远。”凌墨白笑了一笑。
“你……你怕他跑了?”柳陌红瞪大了眼。
“这次我可是学乖了。”凌墨白又替他倒上一杯:“我派了四个人跟着他,佛珠也在我手上,我就不信这次他还能那个跑得了。”
黄蟹清酒,是极容易将人灌得陶然欲醉的。
鲜甜的蟹肉不知不觉地便将一大半的酒顺入了口,腹中化开的酒气如一团温柔回暖的暗色火焰,把眼角眉梢燃出了风情万种。
“别喝太多了。”
凌霄城见柳陌红面前的酒盅空了又空,伸手拿过来:“……会醉的。”
“唔?”柳陌红眯着眼睛有些疑惑的看了他一会儿,还是乖乖地不再喝酒。
“啧,有这么个不可爱的弟弟真是……”凌墨白摇了摇头,看着依旧眼神清明面不改色的凌霄城叹了口气:“你的酒量还是好的让人惊讶。”
“你不是也没醉?”
凌霄城细心地替柳陌红剥了蟹壳,喂了一匙蟹黄到他嘴里。
“那不一样,我是不愿醉,你是不会醉。”
凌墨白酒足饭饱地放下酒杯。
“谁说我不会醉?”
凌霄城望着吃的一脸心满意足的柳陌红,微微笑道:“……我已经醉了。”
“真是……”凌墨白半张着嘴,过了好一会儿才惊讶地叹道:“……你真是我弟弟吗?……果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他边说边摇头:“要是让外人看到你现在的样子,谁还想得到那个听说一句话就能把人吓死的冷厉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