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没做错事,心虚什么?”朱厚熜故意凤眼一转,不再看陆炳。
陆炳讪讪的道,“我又没有开口求情。”
“你呀,”朱厚熜叹了一口气道,“别有幽愁暗恨生,最擅无声胜有声。”说完,便投出一枝笔正好敲到陆炳的额上。
?
第九章:依人篱下
正德十六年。武宗崩,兴献王长子嗣朱厚熜奉遗诏入京即位。
陆炳在乾清宫的门口当值。就见一个太监端着一壶茶准备进去。太监经过陆炳的时候,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这太监叫
赤琼,他与黄锦便是在安陆就服侍朱厚熜的两个小太监。说起来赤琼这个名字还有一段由来。以前在安陆的时候,朱厚
熜给其中一个太监换名叫黄锦,便非要让陆炳给另一个取名。陆炳想了几个都被朱厚熜嫌这嫌那的,陆炳便干脆说了赤
琼这个名字。朱厚熜笑他胡闹,他却一本正经的道,赤对黄,琼瑶对锦绣。朱厚熜笑得翻倒在床上。自从兴王薨了之后
,朱厚熜再也没有开心的笑过。而现在到了这金碧辉煌的宫中,朱厚熜更是一点笑意都没有了。乾清宫中大学士杨延和
,尚书毛澄他们一群人又来了。那群人每次来的目的就是让朱厚熜改称兴王为叔,先帝为父。朱厚熜倔强的不肯退让。
他们一帮人就轮番劝告。陆炳在远处看那群人如豺狼一般,而中间的朱厚熜那么小,小得都看不到身影。
“来人,把这个太监叉出去杖毙。”里面传出一声义正言辞中气十足的命令。
陆炳心一悚,就见两个锦衣卫已经进去拖着赤琼出来。陆炳站在原地,他没有传唤是不能任意走动的。不久,又见那群
人走了出来,其中的那个杨老头子显得特别的精神高昂。对比着这不断抚须看似道骨仙风的老人,在陆炳脑中是赤琼尚
带幼嫩的脸。拖走的时候赤琼甚至还来不及变换表情,甚至还可见一丝僵着的笑容。目送着眼前这个老人离去,陆炳的
手紧握得生痛。
就听到里面一声传唤,“陆炳,你,进来。”那话像失了魂似的,被分成几断。朱厚熜早就交代过侍卫,道,自己从小
使唤惯了陆炳。于是叫来人时,陆炳不必进来,其他锦衣卫进来就是。若要叫陆炳,会直接唤他的名字。
陆炳走进殿中,就见朱厚熜枯坐在上面。等陆炳走近了,方才道,“你帮我去送赤琼一程,不要让他吃苦。”陆炳抬头
看朱厚熜,又缓缓放心眼帘,没有说话。朱厚熜道,“我刚才气不过,用手敲案台,下面是杯子没注意。赤琼在旁边脱
口叫了一声‘世子小心’。就被杨延和抓了理由要杖毙。”
陆炳转身走了,到了行刑的地方。赤琼已经被是打得血肉模糊,没有多少喘息了。陆炳道,“住手,皇上有几句话,让
我跟他讲。”
陆炳蹲下来,想对赤琼说几句话,又不忍摇动他牵引出他的疼痛,只好一声声的低唤着,“赤琼,赤琼,赤琼……”
赤琼稍稍动了一下头,眼光上抬看了一下陆炳,迷离着想对陆炳笑一下,像以前一样打个招呼。
陆炳道,“皇上让我问你,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赤琼道,“没有了,”顿了一下,又长长的奥了一声,道,“受罚要谢恩的。奴婢忘了跟皇上谢恩了。你帮奴婢给皇上
磕一个头,说,奴婢没用,不能再伺候皇上了。”
“我会的,我会的。”陆炳保证道。
“奴婢能伺候皇上是奴婢的福分。世子小时候心肠就好,奴婢家的田没有收成,他就免了奴婢父母的租子。大家都觉得
世子骑马到田里去是玩闹,奴婢知道世子是一番好意。……对了,陆侍卫,奴婢得了一些赏钱,就在我房里收着,请找
人帮奴婢带给安陆的父母。跟他们说我在京城很好,做了大太监。……奥,奴婢身上还有一个玉坠子,王妃说我伶俐,
今天才赏给我的。帮我带给我妹妹,再过几年她就要出嫁了。”
赤琼说着就用手在身体下面的衣服中掏起来,然后扯出一条粘着血的坠子,拉到眼前晃了晃,懊恼的道,“奥,碎了,
被打碎了。”
陆炳还是接过坠子,道,“没关系,没关系,皇上赏过我一个同样的。我可以把的给你妹妹。”
“陆侍卫人真好,帮奴婢多陪陪皇上。小主子……”赤琼没有继续接着说,而是道,“谢谢陆侍卫来送我,我没有其他
什么心愿了。”
陆炳站起来再看了赤琼一眼,然后对一旁站着行刑的锦衣卫道,“皇上念他服侍一场,不想过多的为难他。”陆炳转过
去看赤琼,就看到一个棍子飞过赤琼的后脑,赤琼长呼一口气,脸就全贴在地上了。
抬尸体的抬尸体,洗血迹的洗血迹。陆炳对周围人的忙碌有些是若罔闻。
“陆侍卫”
陆炳转向声音,见是一个锦衣卫在唤他。陆炳问,“还有什么事吗?”
“按宫里的规矩,带了晦气的东西,不能留着,要同尸体一起扔掉。”
陆炳点点头,道,“谢谢这位大哥告诉我。我才来很多规矩不知道。”就把手中的那带血的碎玉坠给了那个锦衣卫。
陆炳道,“我还要去给皇上回话。今天麻烦各位了。”然后就掏出二两银子放到那个锦衣卫的手上道,“请各位兄弟喝
个酒。”
陆炳回到乾清宫的东暖阁。见朱厚熜在那里看奏疏,正想退出去,就见朱厚熜抬头看着他。两人相见无语。陆炳也收了
退下去的心思,站到朱厚熜旁边。朱厚熜低下头继续看奏疏。站了一会儿,陆炳觉得累极了,便依着旁边一根柱子。依
旧是覆天盖地的疲倦,陆炳干脆坐到地上,背倚着柱子。眼前这个人依旧还笔直的坐着。才进京就被杨延和他们刁难着
不肯让朱厚熜走大明门非要他走东安门,朱厚熜倔强的坚持了走大明门;现在又让他改父换母,他与兴王素来感情深厚
,而且按原例还在丧期。那群人说缩短就缩短。他的悲伤和思恋又怎么可能被缩短中止?他坚持承认自己的父母,那群
人就当面发作了他的太监。赤琼何辜?就算叫错了称呼,按后宫的规矩也不过是掌嘴,那群人却要生生的杖毙,公然血
淋淋向他示威。在那群人心中关于世子的一切是需要抹杀是禁忌。那群人现在需要的不过是一个木偶,一个可以挂上与
先皇有关联的木偶。刚才只有几个人,就这样大胆的宣告。那在太和门上朝的时候,却是有上百人虎视眈眈的要压去他
的愿望,巴不得他不记得原来的种种,心甘情愿的做了牵线木偶才好。而我又怎样才能为他作什么,陆炳把手抬起来,
又徒劳无力的放下。
朱厚熜看奏疏累了,眼光飘到陆炳站的地方却发现没有人,低了一下头,就看到陆炳坐到了地上。朱厚熜干脆也搁了笔
,坐到陆炳右边地上。陆炳将右脚伸直,左脚弯起来,又将左手搭在左脚膝盖处,这样身体,手臂和脚就形成了一个弯
弯的靠椅。陆炳轻轻推了一下朱厚熜,让他靠在自己身体做的靠椅上。
陆炳右手拿下朱厚熜的帽子和头巾,让朱厚熜的头发散下来,又慢慢的用手去梳理朱厚熜的头发。朱厚熜没有说什么,
只是面带倦色的看着陆炳,天地在吵在闹,只要这个人还在身边就好。陆炳理好了朱厚熜的头发,又用手指捻着朱厚熜
耳鬓的一缕头发,漫无目的的打着卷。
过了一会儿,陆炳道,“我想去考武举。”
朱厚熜一惊,转头去看陆炳,谁知转得太快,牵动了那还绕在陆炳手上的头发,有一点点细细柔柔的痛。朱厚熜也不说
话,只用自己的手指将那缕头发慢慢拉回来,又从上到下的缕直。
陆炳道,“我站在殿外值班,就见你被一群人包围了。总想上去救你,却恨自己无力。如果我去考武举的话,至少我也
能站在里面,这样那大殿中也多一个人支持你。”陆炳一边说,一边又把朱厚熜那缕头发用小指勾回来,继续用手指打
圈。
朱厚熜看着那手指在眼前绕啊饶啊饶啊,心叹道,你像这样天天在我眼前就最好了,但委屈陆炳只做个小小锦衣卫又有
些辱没了他。朱厚熜尽量公允的道,“武举没有什么功用,朝廷的武官不是世袭的就是有军功。再加上文官一向轻视武
官。你真中了武举当官,到头来文官武官都看轻你。凭你的本事,文考是不可能了。你父亲是典仗,算五品的官,即使
袭了他的位置,你也很难升上去。你若真想做官,最好的办法是到边疆上去历练一下,过几年就可以升上去,调回来。
”
陆炳见朱厚熜以为他想要当官,有些恼,用力拉拉手中的那缕头发,直到看到朱厚熜稍皱了一下眉头,才饶了朱厚熜,
稍稍放松了那缕头发,继续用手指打圈。陆炳道,“我不过是想在廷堂上陪着你,别人怎么看,我本不在意。”
朱厚熜撇头看了看陆炳,拉回被他蹂躏的那缕头发,轻轻咬了一下嘴唇,道,“你若真想去考武举就去吧。反正你的策
论在武人中学得算是好的,而你的射箭在文人中也算是好的。所以,考个武举的功名应该不成问题。”
陆炳听了朱厚熜讥讽的话,没有再说话,又抢回朱厚熜那缕头发继续在手指间把玩。朱厚熜想解救自己的头发,干脆抓
住了陆炳的手。过了一会儿,朱厚熜道,“我有一些东西,你帮我一并给赤琼在安陆的家人。”听了这句话,陆炳紧紧
的反握住了朱厚熜的手。
第十章:枘凿冰炭
嘉靖元年。世宗朱厚熜诏谕群臣:命议崇祀其生身之父兴献王朱佑杭为帝(太上皇)、其生母兴献王妃为皇太后,一并
入祀太庙。朝臣苦谏据“礼”力争。
朱厚熜诏谕兴王为帝也是无奈之举,因为若他不如此,每年太庙祭祀的时候,却不包括兴王。在他心中,最要祭祀悼念
的先人就是父亲兴王,其他人其实未曾与他有半分教化之恩,如果兴王不在其中,那么祭祀与他又有何干?
正月,清宁宫小房灾,杨廷和、蒋冕、毛纪、费宏,邓继,高尚贤、郑佐相继进言,道此火乃天谴世宗,为废礼之应。
廷堂之上众口一辞积毁销骨。世宗从廷和等议,称孝宗为皇考,慈寿皇太后为圣母,兴献帝、后为本生父母,而「皇」
字不复加。
是故,世宗朱厚熜每逾未央宫,俱长嘘短叹。未央宫乃兴王诞生之所,为人子者不能时常缅怀追祭生父,却另择他人为
父大行祀礼,实乃不孝。每感于此,世宗顿觉心如刀绞,时常潸然泪下。
一日晌午,陆炳欲往紫禁城。自他决意考武举,朱厚熜便留他在乾清宫暖阁中看书,尽管武举考兵法不过是纸上谈兵,
但要侃侃而谈笔扫千军也仍需借以时日。朱厚熜索性一边看奏疏,一边敦促陆炳看兵书。朱厚熜在看奏疏累了的时候,
间或抬眼看看眼前这个白玉少年或是蹙眉或是微笑,心中抑郁之情一扫而空。
陆炳径经福来客栈,觉得腹中饥渴,就进了客栈,点了一些酒菜。想吃完饭再进宫也不迟。陆炳正吃着,就听到一声,
“小公子,借坐一下。”抬眼,就见一清目美须的锦衣青年立在面前。陆炳颔首微笑,示意对方坐下。锦衣青年也叫来
酒菜。两人各自就餐,一时之间并无言语。
“掌柜,叫外面那个卖炭翁过来,”锦衣青年忽然叫道。
陆炳就见门口站着一个卖炭翁,衣服褴褛,神情憔悴。老板领来樵夫。锦衣青年又吩咐老板拿来一副新的碗筷和酒杯。
锦衣青年道,“老人家,外面天气寒冷,我请你喝杯热酒可好?”说完便给老人斟了满满一杯。老人有些愕然,但见这
青年面带微笑,想着外面北风呼啸,喝杯热酒正好驱寒,也就不推辞,一饮而尽。
锦衣青年道,“老人家慢一点,吃些菜才好,否则烈酒烧胃,岂不是我的罪过。”老人连胜道谢。
锦衣青年道,“我该谢你才是,你顶着寒风辛苦卖炭,换得许多家满室春意。你以一己劳苦,换得我们的舒服,今日且
让我敬你一杯。”
酒驱走了老人身上的寒意。老人笑道,“我不过一个乡野小人,砍柴制炭也是为了换点衣食混口饭吃,养媳妇生儿子,
哪里想那么多。”
锦衣青年扬眉笑道,“老人随意为之,却不知这些事情,都是治国安邦之举呢。”老人不懂锦衣青年所说何意,只见锦
衣青年眉飞色舞的样子,猜是在说高兴的事情,也便跟在后面呵呵的笑起来。锦衣青年给自己斟满了酒,慢条细理的喝
了一口道,“你制炭卖炭,大家子都暖和了,这作文人的当官儿的才能研磨写字。你想想看这些不都是你的功劳。天下
兴亡,匹夫有责。你这大冬天的出来,不正是尽了你的责任。为此我当敬你一杯。”
老人喝了一些酒,听懂一点青年的话,道,“老爷们做的那都是大事。小人不过做点粗笨活。”锦衣青年笑道,“别家
不知,这当朝首辅若离了这些炭木,可就成了冷冰冰的一地窖了。”
锦衣青年又道,“养媳妇生儿子更加是重之又重的事情,你看先皇不就是没有做好生儿子的工作,导致现在朝廷上鸡飞
狗跳。”陆炳抬眼看了那个锦衣青年一下,心想,这青年怎么就在草莽之中妄论朝政?陆炳自幼被父亲管教甚严,除了
与朱厚熜俩人私下在一起的时候会有些胡言乱语,但在外行事一直循规蹈矩,谨慎小心。如今见这个锦衣青年,看上去
已经年过三旬,仍是如此放荡形骸,倒也觉得有趣,心中有了几分亲近之心。
锦衣青年见陆炳抬眼,双目竟流光溢彩的看了陆炳撇了一眼,然后喝完杯中的酒,道,“老人请在这里慢慢的吃,小生
还有事情先行告退了。”说完抛了一两银子在桌上。
走到客栈门口,刚要跨步走出去,叫了一声,“啊,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就见他有倒着走到陆炳跟前道,“同桌
的这位小公子,不知可否请教姓名。我们也算十年修得同桌谊。”
陆炳笑看锦衣青年,颔首打了一个招呼,却并不急着说话。锦衣青年笑道,“你是哪家的小公子,戒备之心如此之深?
也罢,我先报门户便是,在下杨慎,字用修。”
陆炳一听,见是杨廷和之子,心中暗惊,但面不改色,依旧微笑道,“在下陆炳,字文明。”杨慎看着陆炳,先是凤眼
转了一下,然后眉头一挑笑道,“原来是锦家小公子,怎么样陪我喝酒去?”
陆炳见杨慎已知他是锦衣卫,道,“我要去上房。”杨慎道,“晌午换值时间已经过了,您这是上哪里的房啊?”一边
说着一边就将一个胳膊依到陆炳肩上。陆炳见杨慎言语轻佻,又不便发作,耸了一下肩,撇下杨慎的胳膊,道,“公子
自重。”然后就走了。
杨慎见到陆炳这样,反倒觉得好玩,在后面叫道,“锦公子,等一下小生。”也跟着欢天喜地的跳出去了,一边走一边
喊着,“你家的公子又不急在一时,不如此下陪陪小生。”
作者注:我知道真实的杨慎不会这样,但是请允许我在这里给他一点点放纵不羁的风流,给他一点点裘马轻狂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