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无敌低头看着锦被上自己那双手,轻轻抓着被角,冷冰冰的。
“够了。”
夏荷闻言抬眼,又低头行了个礼,起身从一旁衣柜中取出衣袍放在榻边,这才转身出去。
应无敌伸手拿起衣衫,握在手中,心中微微动容。这些衣衫都还在,这里也都还未变……
起身默默穿上,一双素白的手指慢慢系着衣带,心神却不知飘到了何处,显得有些恍惚,直到门被推开。
应无敌转过身去,逆着光看向门外站着的人。那人仍是一身白衣,身材修长挺拔,目光仍是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样看来,只是多了些疲惫之态。
看到应无敌,萧鼎臣虽然知晓,却也还是愣了愣。
应无敌看他一眼,低头将最后一根衣带系上,这才抬头,面带笑意道:“我这才知道你有夜不归宿的毛病。”
萧鼎臣微微愕然,随即明白,只怕是他昨夜里便来了,在这歇了一晚。不过峰中侍卫毫无所觉,倒是叫他有些吃惊,毕竟应无敌如今身手,他并不清楚。
萧鼎臣移开目光,淡淡道:“何事?”
这一声说不出的疏离……应无敌愣了愣,轻笑一声,点头道:“确实有事。”
萧鼎臣皱眉看他,摇了摇头,“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应无敌手指一颤,随即笑道:“这世间大部分男人都是这样,穿上衣服,也就可以全无关系了。也罢,我亦不知自己为何要走这一趟。不过你大可不必如此,我只是来告诉你,我会帮你,即使是皇帝,也不能改变这江湖。另外,我越来越觉得,你挑男人的眼光是越来越差。莫非是嫌我年岁大了,如今换了稚嫩的尝一尝味道?”
听到这一番带着嘲讽的轻佻之词,萧鼎臣顿时皱眉,疑惑片刻才知他口中所谓“稚嫩”所指何人。
见萧鼎臣只是皱眉看他,应无敌忽然生出一股懊恼,方才一番话,实是醋味十足,如今这步田地,尤其可笑。遂收敛心神,淡淡道:“我已命人控制大兴各地金银和粮食,不久便要大乱,你只管坐稳你的位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会牵制住圣教,只是季元君此人,你要多加小心。”
萧鼎臣一惊,拂袖道:“胡闹!”
应无敌咧嘴笑,“你又不是今日才认识我,向来就是胡闹的,遇到了如今这般有趣的事,不胡闹一把,怎么对得起你这‘胡闹’二字?”
“你如今不在缥缈峰,也与这件事情没有关联,缥缈峰成败如何,自与你没有半点关系!”
“你管我。”
“你……”萧鼎臣抿唇,看他半晌,转身朝门外走。
“喂!你去哪儿?”应无敌连忙问。
萧鼎臣停住脚步,“我倒觉得,这江湖,没有了更好。”
应无敌傻愣愣听着,回过神来,纵身拦住他去路,喝道:“你是在耍我吗?你不是想要屠龙令,不是想要这江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方才这又是什么意思?”
萧鼎臣目光依旧,清清淡淡,落在应无敌眼中,莫名心中鼓噪难平。
“你走吧。”
“我自会走。”应无敌冷哼一声,“若是我想,我便是高高在上的君王,我也可以叫你和玄英平起平坐,当这天下没有龙椅的君王。你恐怕并不知道绝望是什么滋味,在这世上全无牵挂,生与死,亦无甚悲喜,我就是这样漫无目的的活了六年,我承认当初是因为你一身凶煞之气,炎阳噬体才跟在你身边,可是你又何尝真的想过我想要什么?你和顾重霄原本也是一种人……自私,自大……”
萧鼎臣怔怔看着他,第一次看到应无敌这般失控的表情,甚至是带着戾气的。他确实不曾想过应无敌想要什么,纵然是想要就此相守,也是要他依附于自己……是了,因为应无敌原本就是男子,不论是身体,还是心性,自始至终都从来不是温顺柔弱的。
他细细看过那人眉眼,叫人见之无法忘怀,这样一个温润男子,向来谈笑风生,坦然自若,何曾似此,悲伤决绝,轻言生死别离?
应无敌挑起嘴角笑着,一拱手,煞有介事道了一声:“告辞。”便率先转身往外走。
看着空荡荡的回廊外,萧鼎臣紧了紧握在身侧的手,“我怎会不懂……”几不可闻的一声,说不出的脆弱。
谁能比他萧鼎臣活的更可悲?终其一生,亲缘淡薄,孤身一人,而所有他在乎的,不在乎的,最后终要离他而去。
疲惫瞬间袭上心头,他闭了闭眼,走到榻边,触手的被衾还是温热,带着应无敌身上特有的味道。他和衣躺下,合上眼。
胸口猛然一阵紧缩一般的疼痛升起,随即便是撕心裂肺的剧痛,五脏六腑皆是错位一般,真气流窜过全身,正是焚烧一般的痛楚,延绵不绝。
他蜷缩起身子,伸手将留有那人体温的被衾抱在怀里,身子微微颤抖,身体都被汗湿。
每一刻都是如同在炼狱中挣扎,痛苦不堪,几乎失去知觉神智。
他恍惚听见耳边一声声呼唤传来,听得不甚分明。有人拿着帕子给他擦脸,他却疲惫得睁不开眼,亦不肯开口透露出一丝痛苦呻吟。鼻尖挥之不去都是应无敌的味道,那个与他同床共枕形同夫妻的人。
那双手似要收走,他下意识猛然握住,喘息加重。
“我不走……”那人隐约这么说。
不是合适陷入昏沉的睡眠,醒来时却是黑夜。
侥幸一般四下搜寻应无敌的身影,却只在床榻边见到倚靠在床榻边睡着的紫貂,低头看去,那娇弱女子正握着他的手,一旁是巾帕,还有将要燃尽的烛火。
萧鼎臣眼神有些没落,将手慢慢收回来,竟是万分失望的。
紫貂顿时醒过来,见他坐在榻上,惊喜万分,连忙问:“你可还好?”
萧鼎臣侧骨头看了她片刻,冷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紫貂微微一顿,神情失落,低头道:“这几日你发作得越发厉害,我大哥下山去寻一味药材,希望能够暂缓发作的痛苦,我便留下来照顾……实是担心你。”
萧鼎臣转过头去,沉默了一会儿道:“如今缥缈峰并非久留之地,我明日派人送你回去。”
紫貂看着他侧脸,终是摇头道:“你何必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如今事态,又为何将身边的人一一逼走?我……我只想陪着你……至于你心中是否、是否想着别人,我并不在乎。”
萧鼎臣微微一怔,脸色顿时冷下,声音也透出冷冽来,“我的事,不需旁人多加置喙。”
“你若不喜,我日后便不多说。只求你……让我陪着你……每每见你背影,总觉得你如此孤单,既然如此,又何必将众人推开?”
萧鼎臣翻身下榻,披上衣衫朝门外走,走到门边,低声道:“我不需要。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紫貂抿了抿唇,眼眶微红,看着萧鼎臣推门离开,低声呢喃道:“为什么……陪着你也不可以?”
李世风见到萧鼎臣坐在书房,微微惊讶,却也不敢多说。
“明日你让李好古将所有账目取来。”
李世风犹疑片刻,问道:“公子爷有何想法?”
萧鼎臣没有回应,将手中信函于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才缓缓道:“不用派人跟着他了,他想要去哪里便去那里。”
“公子爷是说……七叶先生?”
萧鼎臣轻点了点头,看了李世风一眼,淡淡道:“皇帝那边,不必再派人传信,若是再有信使官员过来,杀了便可。”
“是,属下明白。”李世风沉吟片刻道,“有一事,属下觉得有些蹊跷。”
“说。”
“依属下之见,顾重霄此人恐怕心机深沉另有打算,虽将屠龙令交与公子爷,却也并不能断言他不再出面江湖事。相反……若是,他一早只是将应公子做一步棋子,旨在渔翁得利,只怕缥缈峰不是他的对手。”
萧鼎臣微点了点头,半晌,才道:“他要的,不光是屠龙令,还有那不可或缺的两块地图。此事我另有打算,待明日再说。”
“是。”李世风抬头,看着他苍白的面色,心下慨然,“公子爷当好好休息,此间事情,我与墨夕自当处理妥当。”
萧鼎臣淡漠的点了点头,“我要你查探之事可曾有回音?”
“今早传来消息,这名叫惜云的少年确实与季元君有些关联,但是身份有些特殊。季元君此次到江南除了缥缈峰之事,似乎也在暗地里查探他的下落。属下认为,他多半是……”言未尽,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一人的声音由远及近,几乎是毫不客气。
“萧鼎臣!你不在榻上躺着,在书房关着作甚?”应无敌一手端着一只药碗,一手推开书房的门,气势汹汹。
萧鼎臣愕然看着进门的人,嘴唇动了动,却是不知该说什么。
“你怎么会在这里?”萧鼎臣皱眉道。
应无敌瞪他一眼,“当”一声将药碗放到桌上,两只手摸着耳垂道:“要不是看到某只冥顽不灵的石头痛得快死了,紧握着人家的手不让走,谁愿意留在这里受人白眼?”
“……”原来隐约意识到的人,确实是他……
应无敌见他的表情,有些心虚的抓了抓脑袋。当时他确实是被萧鼎臣气走了,只是半路上遇到夏荷,她正端着一碗酒酿丸子……于是吃完了酒酿丸子,应无敌发自己现换了衣衫,最最重要的东西竟然落下了,遂理所当然回去取回。
李世风显然是知道应无敌尚在缥缈峰,轻咳一声道:“应公子方才下山一趟,说是为公子爷取药,怕是才回来,煎了药才寻过来吧?”
第八十一章:转机
萧鼎臣没做声,不动声色看着一旁的应无敌。后者挑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
萧鼎臣将目光移到一旁桌案上那只药碗上,药碗里黑乎乎的药汁散发着奇特的苦味,浓黑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挑眉看向应无敌,不确定这东西是不是会像此前那一次直接将他药倒在地。
应无敌浑身一哆嗦,瞬间炸毛,“你、你什么意思?是不是瞧不起我了?我保证!这碗药绝对没有问题的!”说着便要将药碗抢过去。
有了上次的教训,这口药萧鼎臣是不敢让应无敌喝下去的,连忙一把挡住扑过来的身子。
应无敌没好气站直了身子,直愣愣瞪着萧鼎臣。
自是心中五味杂陈,看着应无敌半晌,轻叹一声,这碗药就算是毒药又如何?转身拿起药碗,仰头一口喝下,顿时皱眉瞪着应无敌。这药的味道……
应无敌顿时喜笑颜开,夺过碗去,笑着道:“良药苦口,不过我确实多加了不少黄连进去,是不是很苦啊?”
萧鼎臣忍不住嘴角抽了抽,接过李世风递过来的茶碗,仰头喝了一口。
“这碗药是我特意向顾重霄讨要的,配了丹药服用,能稍稍暂缓你体内炎阳噬体发作的时间。”应无敌叹了口气,解释道。
萧鼎臣凝视他眼睛半晌,丝毫没有移开的打算。应无敌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喃喃道:“看什么看……脸上又没开出花儿来……”
李世风见状,暗暗捂着嘴笑了笑,悄悄退出书房,随手将门带上。他倒是想在旁边多看看,只怕事后公子爷也就要怪他不识趣了。
萧鼎臣投降一般轻叹一声,上前一步,将应无敌的整个身子都收纳进怀里,紧搂着,低声在他耳畔道:“你要我拿你怎么办?”
应无敌浑身一颤,微扬着头看向闭着眼的萧鼎臣,心里忽然烧着一般的涌起一丝丝难以言喻的冲动,想要说什么,却是半晌讷讷无法发出声音。
“你心里既放不下他,亦放不下我……你不该回缥缈峰,不该来见我。”
应无敌胸口发闷,“我想见谁就见谁。”
“明明都已经三十岁的人了,却还是这幅口气。”
应无敌瞬间炸毛,“怎么,三十岁怎么了?你再过几年不也会三十岁?”
萧鼎臣摇摇头,“你到底想做什么?”
应无敌叹了口气,凝神看着对面的人,认真问道:“那你呢?你又想做什么?我给你‘解药’你不肯要,给你屠龙令和地图,你也并未有所动作。你到底想要什么?我已经猜不透,看不明白了。”
萧鼎臣看了他半晌,忽然苦笑一声,摇摇头道:“当年,杀死兄长,并非我所愿。他依然神志不清,求我动手,当时我并不愿动手。他却与我约定,要活下来,站在别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再不让旁人左右生死。我……我心动了,其实,我是恨他的,恨他和师父执意救下我,却不能自由的活。”
应无敌瞪大眼睛看着他,想象不出,萧鼎臣此时说话的样子竟是如此的冷淡。换做旁人,何以能将仇恨说得如此平淡,事不关己?
“我依言杀了他,随后便是萧家的大祸,我毫不犹豫杀掉所有阻碍我的人,包括我的亲人,并且误伤了师父……”这件事情,大概也是萧鼎臣至今为止仍然耿耿于怀的回忆了。
“七叶他骗了你,他想要你死,你现在何必还要对此事不能释怀?”应无敌愤愤道。
萧鼎臣看着他,摇摇头。“我……知道入魔发狂是怎样,并不愿苟活于世,你所谓解药,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没有这一身武功内力,没有如今的地位身份,‘萧鼎臣’这个人,又何谈‘站在别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再不让旁人左右生死’?那解药无非是化尽功力,又或许九死一生,就此前尘往昔一片空白。这样的解药,我不需要。”
应无敌怔怔看着他,许久才开口道:“你这呆子……笨蛋……”
“……”
“那现在呢?你准备等死?”
“……”萧鼎臣摇了摇头,“不,我打算与洪舍玄英都一次,无关其他。”
“抛下一切!跟我走吧!”应无敌眼眶微红,直直盯着他,伸手紧拥住他的身子。
萧鼎臣浑身一颤,有些愣神,低头看着怀里的应无敌,许久沉默。
直到应无敌略微失落抬起头来,苦笑一声。
“好。”
应无敌眨了眨眼,“你……刚才答应了?”
萧鼎臣默默点了点头,只默默凝视着他。
应无敌说不出心中是何种滋味,心下不禁怆然,眼泪顿时潸然落下,泣不成声。
萧鼎臣错愕,低声道:“我以为……这一场赌我输了。却原来,也能失而复得。”
应无敌将头埋在他怀里,用力摇了摇,“你为何不肯早说……”
“你不是一直对他难以忘怀?”
应无敌仰起头,凝视他片刻,摇头道:“若是我说,即使是到了现在,我也无法对他忘怀,你又当如何?”
萧鼎臣沉默着,对于这个说法有些不解,也有些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