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开……”
忽然,风中传来了一声模糊地呐喊。李谨然下意识回头去看,然而还没看到,身体便被枣红马的急转带的向左偏去,差点掉下来。
这可把一直在后面紧跟着的韩唯吓了一大跳。他没敢让墨雪靠太近,可是这个距离,根本无法碰触到李谨然。眼看着李谨然在马背上东倒西歪的,韩唯真恨不得直接把枣红马当场焖了。
“踢掉脚蹬子,松开缰绳!”韩唯催了墨雪快跑几步,再一次大声喊道。
这一次李谨然听清楚了。他略略迟疑了一下,果断按照韩唯的命令做了。
身体被甩到半空中,李谨然紧紧闭上了眼睛。
风在耳边吹过,李谨然忽然想起,若那时自己也有如此勇气,是否往后的一切,都将是虚无?
可是……人生偏偏却是无法预料,也无法更改的死板故事。
这时,一股大力将他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尽管只一瞬,他的心,立刻安定了下来。
紧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原本身体就还很虚弱的李谨然实在是撑到了极限,他偎在那人的怀抱里,渐渐失去了意识。
金帐。
韩叶隐和齐默,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两个人都是气喘吁吁。韩叶隐将马鞭一扔,也不坐下,只是看着跪伏在地上的齐默发呆。
齐默的身体并不壮实,甚至可以称之为柔弱。可是韩叶隐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这么能忍疼。韩叶隐没有算计着自己打了他多少下,可是怎么也有二十多吧。纵横的伤口遍布了齐默的后背,分割了那件薄薄的白衣。可是,齐默只是深深垂着头,双手死死抠住地面,竟是一声也没有吭。看着这样的齐默,韩叶隐忽然有一种无力感。
他是皇帝,可是这个皇帝,却连自己身边最近的人都没有看透。
“皇上,狩猎已经结束了”
外面有人高喊。
韩叶隐努力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气息,对着齐默喝道:“起来吧!”
以齐默的身份,是绝对不允许中途离开的。他即便是硬撑,也得撑完庆典。
“是,谢皇上。”齐默重重喘了几口气,低声应道。
韩叶隐等了一下,可是齐默只是应了一声,并未有动作。他皱了皱眉,看向齐默。齐默的身体不停在抖着,冷汗大滴大滴落下,潮湿了身前的一方土地。
韩叶隐注意到,齐默背上的红色范围越来越大。他开始起了疑心。马鞭威力虽然不小,但是最重也不过是鞭破皮肤,不会造成如此大的流血。齐默方才受罚,虽然表现得合情合理,可是,以他的身份,不可能不知道,鞭伤最忌着衣。若是布料碎裂在伤口里,才会更容易引起感染。那么……
韩叶隐心灵一动,俯下身去扯住齐默那件已经破烂的内衣。
“不……”尽管无法动弹,但是在韩叶隐伸出手的时候,齐默仍然挣扎着想要躲开。
韩叶隐瞪了他一眼,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后背,另一只用力,扯开了他的衣服。
韩叶隐怔住了。
在一片红肿的鞭痕之下,隐藏了数条破裂的伤口。那些伤口都尚未结痂,只是将将粘合在一起,在马鞭的抽打下重又绽开了。那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不是刀伤剑伤,而是大狱里刑鞭的伤。
韩叶隐瞳孔骤缩,他起身,将齐默刚刚扔开的外衣小心披在他身上。
“谁?”韩叶隐绷住心里的火,沉声问道。
齐默只是低垂着头,不说话。
“你不说我也知道。哼!一个个现在都了不起了,连我身边的人也敢动!”韩叶隐的目中凶光乍现,带着满身的戾气就往外走。
“等……等等,皇上……”齐默忽然回过身扯住韩叶隐的衣角,这一小小的动作牵动了他背后的伤口,让他疼得有一刹那的失神。
“皇上……不要……”齐默用力喘息着,勉强说道。
“闪开!”韩叶隐冲动之下就要一脚将齐默踢开,可是,当他低下头看到满脸苍白的齐默时,心里却忽然有一丝丝地抽痛。他没有强行挣开,而是罕见的停下来,默默地任他靠着。
齐默抱着韩叶隐的腿,过了一会,才慢慢缓过劲来。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忙松开手,恭敬跪好。
“你就在这里歇着吧,一会,我要人把你送回去。”韩叶隐犹豫了一下,说道。
“不必了,奴才还能起来。”齐默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扶着身边的桌角站起身,将衣服穿好。
好不容易好心一次,人家还不接着。韩叶隐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烫,他别过脸去,故作冷淡道:“那好,一会可别晕了。”
“谢皇上关心。”齐默不在意地戳穿韩叶隐的伪装,带着一点恶作剧地答道。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金帐,韩叶隐顾及着齐默的伤势,没有走很快。感受到了韩叶隐的心情,齐默不由得淡淡一笑。
“皇上……”齐默在身后轻声说道,“奴才只是个奴才而已,不值得皇上挂念。若皇上真的体恤奴才,还请皇上淡定,不要在为难奴才了。我……只想待在你身边,如此而已就够了,不需要太多。”
最后一句话,齐默用了最平易的称呼,却让韩叶隐为之一颤。或许,他太过于在意得不到的,而忽略了身边某样重要的东西。
当李谨然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周正处于一片阴暗。不知是天色已晚,还是头顶上方的枝叶过于茂盛,遮住了天空。身下传来了异常的温度,他低下头,才发现自己正伏在韩唯的背上。韩唯不知道他醒了,只是费力地在布满杂草的小径上走着。
李谨然发现,韩唯身上的衣服已经满是泥泞和裂痕,破烂不堪。而自己身上,却是除了有些酸痛之外,并无太多的伤害。他知道,在滚落的过程中,韩唯一直用他的身体护着自己。李谨然虽然不明白他这样做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可是他的心里,却还是有少许的震撼。
人心本就是软的,李谨然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在心房之外构架起的高墙,就在这短短的半个时辰内消失殆尽了。
他微微动了动,好让韩唯感觉到自己醒了。
“放我下来,我能自己走。”他小声说。
“就这样吧,很快就能到路上了。”韩唯不理会。
“我说放我下来。”李谨然执意要下来自己走,他不愿意接受韩唯过多的恩惠。
韩唯无奈,只得小心地把李谨然从背上放下来。卸去了身上的重量,韩唯忽然感到一阵晕眩。他晃了晃身子,靠在了一棵大树上。
李谨然皱眉,他觉得韩唯的样子不太对劲。
“我说你还真够沉的。”韩唯发觉李谨然在看自己,连忙说道,“累得我腿都抽筋了。要不你先走吧,上去帮我叫个人。我有点累了。”
阴影处看不出韩唯的表情,可是,那近乎掩饰地话语却更加深了李谨然的疑惑。他俯下身,想仔细观察一下韩唯的情况。
韩唯吓了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他甩开李谨然的手,向后退了两步。
“你干什么!”
“我不能丢下你。”李谨然淡淡地说,“你能背我走这么远,我为什么不能?”
“我不用你背!”
“那我扶你走,不是不远了吗?”李谨然丝毫不为所动,竟直接走了过去,想将韩唯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我说话你听不懂吗!”韩唯忽然低下头大声道,“让你走你就走,我堂堂九王爷,还没沦落到让一个奴才同情!”
第三十章
这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了。
韩唯看着李谨然慢慢转白的脸色,心里极为懊恼。两人之间的关系明明刚有一丝缓和,却又被自己亲手破坏了。可是,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他硬下心肠,冷冷别过脸去。
李谨然微微一欠身,漠然道:“是,奴才遵命。”
听不出是生气还是失望,就那么淡淡的,不给韩唯一点安慰自己的借口。然后他转身就走了,一次也没有回头。
看着那条月白色的人影慢慢消失在了浓密的绿色之中,韩唯忽然松了一口气。他颓然靠在一棵大树上,慢慢滑了下去。他小心挽起右脚的裤腿,在脚踝处,早已是青紫一片,肿的骇人。那个时候从山坡上滚下来,他只是将李谨然牢牢护在胸前,却是一个没注意,让自己的右脚狠狠撞在了带棱角的石头上。踝骨处疼的仿佛是裂了一般,他一直咬牙撑着,只是为了及时将昏迷的李谨然带出树林。
不过,现在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韩唯环起双臂,将自己圈了起来。初秋的树林已有些阴冷,他并未多穿衣服,此时坐在地上,冷气更是直接自毛孔钻进身体深处,让他不停战栗。身上每一处都在疼,在叫嚣,他却只能默默皱起眉,将那一切的痛楚深深压在心底。
韩唯不知道的是,李谨然并没有走远,他只是躲在一棵大树的阴影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垂眸,紧抿的唇角泛起一丝纠结。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右脚的伤处传来一阵异样的温暖,韩唯诧异地抬起头,刚好撞上李谨然那双淡淡的眸子。
“你……你怎么?”韩唯一时语塞,呆在了那里。
李谨然没有理他,只是用双手轻轻揉捏着他的脚踝。韩唯立刻疼的咬紧了嘴唇,不再说话。
两人就这么相处着,别扭却又和谐。没了争吵,没了嫉妒,也没了相互揣测,就这么静静地,在相互的肌肤接触间让时光流过。足有盏茶时间后,李谨然才把视线从韩唯的脚踝处挪到他的眼睛上。
“如果我说,我一个人不知道怎么走出去。这个理由,你接受吗?”
韩唯一愣,随即落败似的摇摇脑袋。
“看来你还不是太讨厌我?”韩唯调侃一问。
“只是看在你刚才没有丢下我的份儿上。”
李谨然给出了一个暧昧的回答,然后便起身,将韩唯扶起来,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刚才似乎听到了庆祝的鼓声,大概庆典已经结束了吧。他们要抓紧时间,不能在这么重要的日子上出差错。
两人相互配合着对方的步子,在山野小径慢慢走着。路旁的鸟语花香让韩唯有了刹那间的恍惚。他低头看看李谨然,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仔细端详着他。那双淡定的眸子映着四周的绿色,竟恍若一池潭水,深邃而寂寞。
这样的人,让他在府中做一个奴才,是否太过于委屈?自己的初衷,到底是什么?
这一刻,韩唯开始了深深的自责。
忽然,李谨然停下了脚步。韩唯一个没留心,差点从他肩膀上滑下去。他刚想问怎么了,却见李谨然伸出手指比在唇边,示意他沉默。
一阵马蹄声迎面而来,从轻轻浅浅到清脆明晰。一个模糊的影子渐渐向他们驰来。两人屏息站在原地,四只眼睛都望向来者。
“呃,你们两个原来在这里啊。”人未到声先至,杨宇泽那独特的语调让韩唯心里迅速翻出了他的八辈子祖宗。
怎么早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杨宇泽自白猎身上跃下,看着两人的表情有些不对,他细心琢磨了一下,忽然一拍双手,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神情。
“我说你们怎么这么急于甩开我呢,原来是在干……嗯?哎呀我这个人这么不解风情啊,好吧,你们继续,我就当什么都没看到。”
若不是脚踝疼的动不了,韩唯真想现在就赏给这个家伙一个大大的飞踢。
“不过……”杨宇泽忽然整了颜色,道,“你还真得迟些继续了,你大哥找你找的都快疯了,可别让他迁怒了别人。”
韩唯脸一红,勉强用单脚站住了,顺势推开了李谨然。
“我马上回去。你知道路么?”
“那当然,你当我是怎么过来的啊?”杨宇泽得意地扬扬马鞭,自己向后错了错位置,指指白猎的背道,“上来吧,看你的样子估计也走不动了。”
“可是……”韩唯为难地看着李谨然。白猎顶多再能驮一个人,而且杨宇泽是绝对不肯下来的,那么要怎么办?丢下李谨然么?
李谨然似乎看出了韩唯的犹豫,他径直走过去,拽住白猎的缰绳。
“好人做到底,你帮他一下,他现在这个样子可上不去。”
杨宇泽一愣,随即大笑道:“也是。”
他翻身下马,不顾韩唯挣扎,直接将他扛上了马背。当然,他并没有给韩唯好的待遇。韩唯此刻趴在马背上,胃部刚好顶在马脊处,一阵翻江倒海,韩唯赶紧闭紧了嘴巴,生怕把昨天夜里吃的东西都吐出来。
“我先送他回去,你沿着这个方向往前走,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走到小路上,在那里等我。”杨宇泽撂下一句话,带着韩唯一溜烟走了。
这个活宝……真不知道他那性格是遗传了谁。
想起自己似乎还和他有那么点血缘关系,李谨然顿时觉得背上冷汗冒啊冒。
李谨然打起精神,随手寻了根长树枝握在手里,慢慢沿着杨宇泽指过的方向走去。树林里越来越暗了,方才有韩唯在身边,还没有觉得如此可怖。可现在是自己一个人,各种负面情绪像潮水一样铺天盖地向他砸来。李谨然只觉得很冷,他环抱住双臂,小心地留意着周围的各种动静。
为什么这条路这么杂乱?为什么周围的空气越来越潮湿?那晃动的草丛中究竟有什么?
从来没发现自己竟是如此敏感,如此脆弱。这让平日里那个淡定自若的李谨然成了一个可笑的假象。李谨然摇摇头,甩掉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不管怎样,现在走出去才是他的目的。
又过了一会,迟迟不见杨宇泽的身影。李谨然心中忽然涌起了一丝不安,他微微皱起了眉头,继续默默往前走。
忽然,一道疾风自眼前闪过,李谨然根本来不及反应。直到看到身旁的树上那只深深刺入的白羽箭时,他才感觉到脸颊一热。一道细长的伤痕仿佛凭空出现般,慢慢流出了鲜血。
李谨然猛然回头,然而四周却看不到任何的影子。他用力握住白羽箭的箭尾,将箭从树上拔下来。心底,却是冰凉一片。
皇猎,白羽……
难道自己一直是误会了,这一场刺杀的靶子,其实就是自己?
“嗖!”
有一箭射来,将将擦着李谨然的肩膀划过。李谨然一个踉跄,直撞到一棵树上。
心情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李谨然自己都想不到,如果真的就这样结束了,是不是更好?
对方似乎并不想现身,连着两箭都没有瞄准要害,就如同逗弄兔子的猎人。李谨然尽量放松了身体,稳稳靠在树干上。宽厚的树干挡住了他的背部,他的眼睛明亮,不带一丝畏惧。
有人过来了。
面前的树林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碎响,李谨然慢慢闭上了眼睛。
“哎?我不是让你往小路上走么,你怎么钻到这里来了?”杨宇泽恼火地弹走肩头一只小蜥蜴,顺手扯断了拦在他面前的长柳。
一听到杨宇泽的声音,李谨然缓缓睁开了眼睛。是失望,还是庆幸,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心里某根紧绷的弦被“啪”地一声扯断了。他吐出了憋在胸中的一口气,然后慢慢沿着树干滑坐在地上。
“唉,你怎么了?”杨宇泽吓了一跳,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跳过去,一伸手把他捞了起来。这时,他看到了李谨然脸上和肩上的伤痕,一张脸立刻变了颜色。
“这是怎么回事?”他撕开李谨然肩上的衣服,一边检查伤口一边沉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