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秦犷从十六岁起就随父亲上了沙场,直到自己被升为将军,带兵打仗,吃过败仗,受过重伤,他都没掉一滴眼泪;但眼下情形实在凄凉,想到老父身死,全家遭祸,又被先帝托孤……秦犷越想越是伤心,上前一把将江平明怀中的太子夺了去,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江平明见这男人竟然又哭了,便将语气放缓,道:“你若是不想说,我也不会逼你。不过,你至少告诉我,我要怎样称呼你、还有这孩子?”
秦犷抬袖抹掉眼泪,振作精神,半真半假地说:“让江公子见笑了。我姓秦,单名一个扬字,我俩年岁相差不多,你直呼我姓名就可;这孩子……是——是我的侄子,名叫天骄,乳名叫‘小钿’!我祖祖辈辈皆居京城,却因战祸而惨遭灭门之灾,我无妻无子,带着小侄子死里逃生,却被敌军士兵追赶至悬崖边上,不幸坠入海中……幸为公子所救。江公子大恩大德,秦某他日必当——必当结草——啊,那个什么环——”
“你想说‘结草衔环’?”江平明眯起眼,盯着他看。
“啊,对对!反正秦某定会报答公子的救命之恩!”秦犷闹了个大红脸。
“你也不用‘公子’‘公子’地叫,我不是什么文人,只是一介山野村夫,你只须和其他人一样唤我平明即可。莫怪我多嘴问一句,你和你侄子,今后有什么打算么?”江平明问。
秦犷说不出话来。昔日堂堂将军沦落至这种地步,他一时心里很是茫然,不知道还有谁可以投奔。
“若你们不嫌弃,就暂时住在我这儿吧。反正先生已去世多年,屋子空着也是空着。”江平明打量着他说。
秦犷喜忧参半,问:“这……真的可以么?”
“无妨。不过我这里也是一穷二白,没有闲钱养活你们。你恐怕得去邻村干些力气活儿,挣自己那份粮食。”江平明说。
秦犷暂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去处,急忙点头答应了。
厨房里飘出浓郁的姜味。
“哎哟,光顾着说话,差点把姜汤给忘了。你带孩子过来,趁热喝了吧。”江平明掀开破旧的棉布帘子,转身出去了。
“公——啊,平明,我看你生得白白净净的,不像是长年耕作的农人……你是靠什么过活的?”秦犷知这人不拘礼节,就也没再跟他客套。
江平明头也不回:“我么,只是一个小小的画师罢了。”
第 3 章
献帝十三年,洛朝为大叶所灭。大叶人火烧洛国皇宫,同时迁都下沙,改国号为赫,年号是为纪武。洛氏一族除年幼太子下落不明,其他皇氏宗亲皆被斩首。大叶王自封为赫朝开国皇帝,并将献帝之首悬于新都城门,示众月余。
然大叶族以异族之身份进军中原,其威尚不能服众。一时间,先有前朝遗民揭竿而起,后有羌、戎、细月、兰彘等族纷纷欲与大叶氏分一杯羹;新朝虽立,中原大地却仍是战火纷飞。
大叶一族以骁勇善战着称,对各方的威胁并不畏惧。大叶王有八子三女,八个儿子如今都领兵南争北讨,各司其职;其中八王子央金负责镇压前朝遗民的反抗。十七岁的央金虽然在八个王子中年纪最小,样貌也生得丰神俊采,其作战时的手段和对俘虏的态度却是他们之中最为冷酷的。洛朝灭亡半月有余,他就已经平定了中原主要省县的动乱,坊间谈起央金之名,无不闻之色变。
央金这人除了好战,还喜欢附庸风雅,最喜搜集名家的字画,凡是民间风评较高的作品,他必想方设法弄到手。这日,八王府里又因字画的事,吵闹起来。
“本王不是吩咐过你们一定要搞到几张点了睛的画吗!为什么现在拿回来的这几份画上都是白眼!”央金怒气冲冲地指着桌面上几轴摊开来的画卷,斥问几个手下。画中有鱼有鸟,动物的身形无不被勾勒得活灵活现,仿佛正要从纸中跳出来似的;然而不论是鱼还是鸟,都没有点上瞳仁,眼白部分显得格外突兀,宛然一副朝人翻着白眼的样子。
“回小王爷的话,卑职已经尽全力去搜集坊间流传的全部的江沙的画作,可是没有一幅画里是点了睛的呀……”一个副官作着揖,愁眉苦脸地解释。
“是呀,而且我听洛国的人说,那江沙脾性特别古怪,有时来了兴致,才会给画作点睛;另外,他们还说,江沙情愿把点了睛的画无偿赠给穷苦人家,也不肯卖给达官贵人,有些富豪花了大工夫软硬兼施,才能从穷老百姓那里换得一张点睛之作咧!但是现在战事不断,那些洛国富豪,不是被杀就是卷起铺盖逃到他乡去了,那些画如今也不知道流传到哪里了……”另一个随从口沫横飞地补充。
“我管他穷还是富的,如今这天下已经是我们大叶族的天下了,本王就不信搞不到区区几张江沙的画!”央金气得欲拍案,却不忍心拍在那几张画上,只得转移目标,一巴掌拍到那随从的头上。
几个手下都不敢应声。央金又仔细端详起那几幅“白眼图”,虽然缺了瞳仁,却还是不减神韵,让他既爱又恨,心中想得到点睛之图的欲念燃烧更甚。
“二王爷到!”外面传来士兵的通报声。
央金房里的人急忙俯身行礼。
一位身材粗壮的汉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一眼看见央金桌上那些画,嘲笑幼弟道:“哟,央金,你放着正经事不去做,成天弄些洛朝的软弱东西来,有何意义!”
央金没好气地问他:“二哥,你来我这有何贵干啊?”
“这个嘛,父王叫我提醒你,那献帝老儿的独苗子还没找到呢,还有抱着他跳海的那个将军,你要尽快找到他们,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彻底根除了这个后患才行!”
“我自有分寸,不必你来提醒!”央金不耐烦地摆摆手,“我已派兵至弦海边那方悬崖下头,分成几路仔细搜索,一根头发都不会放过的,还请二哥转告父王,说马上就能有结果了,叫他老人家不必操心!”
“你可要尽快!如今外面纷纷传言洛朝太子还没死,不知有多少人想找到那娃儿、借机拥兵自立呢!”二王子格齐继续催促道。
“哎,如果那小崽子当真没死,也算他命大;不像当初三姑姑跟洛国的俊王生下的种,虽然那二人极力将他东躲西藏,养到七岁半,最后还是被找到并且一刀毙命了……”央金玩味地笑了起来。
格齐闻言大惊,双目圆睁:“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俊王一家三口被处死那年,你才刚出生啊!此事在宫里一直被列为禁忌,不可能有人会讲与你知!”
央金呵呵地笑:“二哥,宫里是不准提起这件事,但是民间呢,你我可管不了那么宽——洛朝前都和中原五省如今都由我驻兵把守,我想知道的事儿,就没有不知道的。”
“哼,你小子涉世未深,只不过是立了几次战功便得意忘形了!我可警告你,三姑姑和俊王的事你休要再提,否则惹怒了父王,有你好果子吃!”格齐撂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央金也不理睬,只是看着桌上的画卷阴笑。他知道的不只这些。据民间传闻,当初虽然俊王一家三口都被处斩,但当时死掉的那个孩子并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真正的孩子已被夫妇调了包,不过大叶王当时并不知情。这个故事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离谱,后来更有人添油加醋,说什么俊王在那孩子身上烙了一个微型的藏宝图,如果能按那藏宝图的提示去找,会发现价值连城的财宝。
央金对三姑姑和敌国王子的悲恋不感兴趣。不过,如果那藏宝图的传说要是真的就好了,他想。
话分两头。秦犷这半月来,在江平明的介绍下,去邻村和其他男人一同种地打鱼,过起了农夫生活。种地与打仗都是力气活儿,秦犷也没觉得有什么委屈。只是他心中复国之火不曾熄灭,每天收了工回到江平明的住处后,都要在林子里耍剑练武。
但小太子天骄可没那么容易适应突如其来的环境转变。来到此处的第一天晚上,临睡前他就不停地问秦犷:“母后怎么不来看我?小礼子他们哪里去了?”秦犷满腹辛酸,只有哄太子道:“殿下,为了活命,你以后千万不能在人前提起你是太子一事,与宫中有关的东西全都不可以说!就算是对收留我们的那位叔叔也不可以多说一个字!从今往后,就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说罢又潸然泪下。
“为什么不能说呀?”太子的稚语让秦犷强忍悲痛,吓唬他道:
“一旦你说出口,我们两个都会当场死掉!记住了没有!”
太子被吓得小脸发白,一咧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江平明在自己的卧室里听见哭声,问:“怎么了?孩子身体不舒服么?”
“没、没事!我讲故事吓到他了……”秦犷急忙应道。
说话方式是改了,但太子之前娇生惯养,突然沦落到贫寒人家,生活起居上也是诸多不适应。这村子离海较近,土地含盐度高,种出的粮食当然不如京城里的精米细面好吃,肉食方面也只有鱼类。虽然江平明烹饪手艺尚算不错,但吃惯了宫中珍馐的太子一时间难以下咽。
起初,太子不肯好好吃饭,总是问秦犷为什么没有宫中那些菜色;秦犷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孩子,左右为难;江平明倒是不以为意:“反正我只会做这些东西,你们爱吃不吃。饿上几天,我看你们怎么解决。”
秦犷也是生于富贵之家,在家有人养着,出兵打仗时也有伙头兵专门负责料理饮食,他自己当然不精于烹饪。面对闹脾气的小太子,他是又心疼又没法子。然而江平明说得没错,在闹腾了两天后,正在生长发育期的太子很快就饿急了,面对粗茶淡饭,也大口吃得很香。
但是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太子不会自己使筷子,只会张口等秦犷来喂饭。
江平明看见了,一脸鄙夷:“都七岁了,竟然还要大人喂饭,这就是你们大户人家的教子之道啊!”
秦犷不好辩解,只得尽快教会太子端碗使箸。
没几天,江平明就去邻村跟村长打了个招呼,为秦犷谋了份耕种的活来做。秦犷放心不下天骄,江平明自然也不想带孩子,就建议让天骄每天也去邻村的私塾,和村里的同龄孩子一起读书习字。秦犷一想这个主意甚好,马上就同意了。只是难为秦犷,一个人要挣两个人的口粮,还有天骄上学堂的费用,昔日威风凛凛的正四品大将,如今却要每天在贫瘠的田里挥汗如雨。
洛朝皇族姓商,但眼下为了不让人怀疑,天骄只能跟了他“叔父”秦犷的姓。刚进私塾的几天,天骄那自我中心的性格一时改不过来,没少挨先生训斥,有一次还因为和同学吵架而挨了先生的戒尺。天骄回家向秦犷哭诉在私塾的遭遇,秦犷虽然心疼,却也只能教育他要听先生的话。
江平明看到秦犷为难的样子,只是冷笑,也不搭话。
江平明的生活很闲散。和他住久了,秦犷知道他不爱与人交谈,一有空就去前院摆弄他那些花草野菜,或是在书房里埋头作画。他兴致高时可以连画十数张而不停笔,没兴致的时候一整天都不进书房,只顾养花草、睡大觉或出门散步。至于秦犷做什么,他全然一副“与我无关”的态度,除了饮食起居上必要的交流外,与秦犷不多说一句话。秦犷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从不主动找秦犷搭话。
秦犷有时好奇,就去瞧瞧他那些画儿。
“你为何独独不画眼睛呢?”秦犷不解地问江平明。
“目之所见,心之所现。本来无心,何须画目?”江平明答。
秦犷自幼只喜武刀弄枪,虽说是武状元,读书却完全不精,无法理解江平明那番话的意思。不过,虽说他对作画这方面是完全外行,却也觉得,江平明的画真的很生动,如果能给画中人或动物加上瞳仁,便真如画龙点睛,使死物成活了。
他曾向邻村一起干活的人们打听过江平明的事,村民们提起那人,都是一脸敬佩之色。
“听平明说你本是京城大户人家的独子,你竟没听过‘点睛郎君’这一名号?”与他差不多年纪的杜二牛惊讶地问秦犷。
秦犷一脸尴尬地说没有。过去十年里洛朝已是衰败不堪,连年的战事让他有家难回,哪还有心情去打听些文人骚客的轶事?
“哎呀,阿扬啊,这你可就是孤陋寡闻了!这‘点睛郎君’,说的正是江平明江公子!他的画技啊真是一等一的高,画什么东西都能画活了!”住在村西的张大爷眯起眼睛说,“最有意思的是,平明这孩子特别仗义。有人找他买画,人家开价多少个钱儿他就认多少,从不讨价还价;有些穷苦人家实在没钱,又特别喜欢他的画,他就免费画几幅送与他们,而且还是点了睛的!前年,有几个当官儿的慕了他的名声,找到他,死缠烂打求他画几幅美人图给他们,平明也没反对,就画了几张美人的像;那美人美则美矣,就是眼睛处只有两块死白,没眼仁儿!那些当官的不干,开价几千两银子,求他给美人点睛,但是平明就是不肯,那银子自然也是分文不肯收下。后来那几个大官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也没招儿,只得夹着尾巴打道回府了,真是大快人心啊,哈哈……”
秦犷心下觉得挺惊奇。和江平明同食同住半余月,一直觉得此人不通人情,甚是孤僻,没想到他竟然是如斯有名且有侠义心肠的一个画家,心里一股敬意油然而生。
江平明虽对秦犷爱理不理的,小天骄与他说话,他倒是会认真应对,没过多久,天骄就很亲近他了。秦犷心里猜测,这可能是由于天骄的年龄和遭遇与江平明儿时的经历相似的缘故。
秦犷也曾问过江平明,身为教书先生的养子,为何不也去教书。江平明的答案很简单:“我没心思管那些小毛孩们。”不过,天骄每逢有不认识的字或看不懂的句子,拿去问他,他却耐心解答,并且讲得有条有理,头头是道。
村里人祖辈居于此地,以打鱼种地为生,最需要壮劳力。村里的女人们见秦犷这人踏实肯干,人又和气,都对他赞赏有加,有些老婆子闲不住,热心想给他说媒,让秦犷很伤脑筋。
张大爷的浑家张大娘问秦犷:“我说阿扬啊,听平明说你今年二十六了还未曾娶妻,你这光棍想打到啥时候去?就不想娶房媳妇儿,帮你料理家务、生几个娃?”
秦犷干笑道:“哈哈,不急、不急……再说了,我带着天骄,没有哪家姑娘想嫁过来当后娘吧?”
张大娘又唠唠叨叨劝了他半天,只被他打马虎眼儿唬弄过去了。最后秦犷突然想起和他同住的男人,便问张大娘:“那江公子今年也已经二十好几了,为何你们不为他张罗亲事呢?”
张大娘面露难色:“哎,平明那孩子啊,虽说是很有骨气,对我们也好,只是……他脾气挺怪,性子又冷,我们村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不少,他每次来,却正眼都不带瞧一下的,年轻小姑娘都有些惧他……再加上他自己好像也没有想娶媳妇的意思,我们——嘿、我们也不敢去招惹他……”
秦犷想了想,确实是这么回事。自己都有些受不了他那副冷脾性,人家姑娘更不会愿意年轻轻的就守着一个冰块儿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