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
这一双是上周他刚从意大利带回来的,不是什么蜚声世界的好牌子,却是他亲自造访拥有家传手艺的老皮匠,特意多等了好几
天才等到的纯手工女鞋。连生意伙伴都打趣路衔,说是从来没见过出门在外还忙着给老婆买鞋的老板,可路衔总是不以为意。
梁意性子急,为人行事都风风火火,但心里极为看重路衔待她的心意,专等着回娘家的时候才拿出新鞋来穿。这会儿回来了,
路衔明明自己心情不佳,见了她的第一句话却还是问她穿得舒不舒服,倒让她这个做妻子的不得不温柔体贴起来。
“挺好的,鞋底特别软,又不打滑,我很喜欢。”梁意坐到路衔身边去,把自己的手放在他腿上:“家里这是怎么了?我才走
了几个小时,弄得像刚打过一仗一样乌烟瘴气的。”
路衔朗声而笑,顺手就把她揉到自己身上来,完全不顾及她盘得一丝不乱的发髻:“没有大少奶奶坐镇,这家里当然好不了了
。”
梁意好歹是少妇,还不是脸皮厚如城墙的老妇女,因而面上悄悄闪过了一丝羞赧的踪迹:“也不是那个意思……总之你赶紧告
诉我啊,到底出什么事了?”
“路裕来过一趟,气势汹汹地……”
“路裕是谁?”
路衔无奈地笑笑:“就是我大伯的儿子,那个看上去比较莽撞的,挺游手好闲的……他听说那栋早就准备给路程的房子正式划
归名下了,大概是心里有气,来了就直奔爷爷的书房,没几句就跟老爷子吵起来了。”
梁意本来好好地偎在路衔身侧,一惊之下自己坐正了:“什么?!这世上还有人敢跟老爷子吵起来?”
“嗯,吵得还特别激烈,连什么‘那我以后也弄个男人回来,你给不给我房子’都嚷出来了。”路衔回忆起自己赶去救场时的
一片混乱,不由按着太阳穴开始苦笑:“等我去了,爷爷那拐杖已经横着打到他脸上去了,我大伯也跟着来了,帮着老爷子在
骂路裕。”
听着就是个惨案,梁意半天都没出声,再开口时就是自然而然的叹息:“我家那边也开始争财产了,我每次回去都装作不知道
,这回连装聋作哑都不行了……唉,其实有什么好争的呢,这个家现在是爸爸的,以后就是你的,谁让他们自己不成器,撑不
起家里的产业呢。今天给路程一套房子,以后要给的还多着呢,难道他们能次次都这么闹腾?”
“话也不能这么说,你是站在我的立场上看问题的,自然觉得别人都无理取闹。”路衔替她把有些散乱的鬓发拢拢好,语意愈
发疲惫起来:“我们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大方到每个人结婚都送房子的程度。眼下路程喜欢的不是女人,日后恐怕也不可能
结婚,这房子给了他肯定有人心理不平衡。他说他是认真的,可说给谁听谁又肯相信呢……他那个圈子里,大多不过是玩玩罢
了。”
梁意忍不住唉声叹气:“你别这么说,我觉得他们真是不容易。路程从小是个什么性格,连我都知道,那你更不用说了。他说
他跟南方会一直过下去,至少我愿意信他。话说回来,你就这么一个弟弟,就算他要玩,你能不给他这所房子?”
“……不能。这本来就是给他准备的,是他喜欢山腰上的风景,说那儿又清静又漂亮,所以才早早买了放在那儿的。”
梁意又静了一会儿,慢慢站起身来,牵了路衔的手:“路程不是打电话说要带顾修齐先在那儿修养几天么,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估计等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到的,不知道那里面还有什么需要布置的。这群孩子就没一个能让人省心的,顾修齐都自杀了好几
回了,你弟弟相形之下已经很不错了,至少自个儿还挺开心的。”
路衔从善如流,带着他那容色粲然的夫人一起往大门口的方向走:“他们才比你小几岁?果然长嫂如母,能让二十六七的人说
起话来像四十六七……诶呦你别掐我行么,你怎么这么暴力啊……”
一天后,上海,吕洺家的客厅里。
原本说好了一起上车,但吕洺接了一个电话后脸色变得很差,连开车过来接人的路衔都看出不对劲来了。果然,他沉吟半刻后
向他们道歉,说是有点急事不得不留下来处理,过几天会自己赶过去看望顾修齐。
穿着整齐的顾修齐从房间里走出来,手上拎着来时的小手提箱,面白如纸:“如果我没再自杀,你就别多跑一趟了。”
除了他本人,屋里另外四个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惊吓,一时间竟然诡异地沉默下来。路衔进门后这还是第一眼看到顾修齐,
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冷不丁看到一个人憔悴成这样也还是怔住了。
顾修齐比路程小三岁,比路衔小六岁,本来在路家兄弟眼里就是个心地纯善、多少有点傻乎乎的小弟弟,照应他都成了习惯了
。初相识是因为一个极为偶然的事件,在他印象中路程还刚刚上学。那天家里人都没空去接他,七岁的路程一个人需要走过三
四个街角的距离自己回家。路上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差点走到川流不息的马路中央去,幸好被一只从天而降的手给牵住了衣角
——
事后连顾修齐都说不清楚,当时为什么会想到去阻拦素不相识的路程。当然了,指望他记住四岁时一个小动作的动机,这也确
实太为难他了。每每因此而引发的讨论,基本都以路程的一声哀叹告终,不得不断定这就是“孽缘”。从那以后,小小的顾修
齐就成了路夫人的第三个“儿子”,因为懵懵懂懂救过路程而地位尊崇,跑到路家来玩是十有八九要被留下吃饭,再后来也可
以自由出入路家的主宅,俨然拥有终身制的座上宾资格。
顾修齐北上读大学的时候,路程已经飞到罗德岛去了,所以还是路衔亲自把他送到了机场,硬着头皮啰嗦了一堆“寒暑不常,
自己注意身体”之类的话,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至今挥之不去。这才隔了几个月呢,记忆中总是笑眯眯的小孔雀就变成了这样
,活脱脱一副行尸走肉……
路衔说不出话来了,路程和南方也跟着默然,倒是吕洺开口问了一句:“那你到底会不会再自杀?”
顾修齐勉强笑了笑,隐约露出几分了然:“我觉得不会。”
路衔看得胆战心惊,不由深切同情起吕洺来,临别时握了他的手晃了半天,连连许诺有事尽管找他。吕洺被顾修齐这一个多星
期来的反复无常、寻死觅活搅得眼眶都凹进去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一片愁云惨雾地把他们一直送到车门里,这才挥手道别。
当路衔这辆车开出上海中心城区时,吕洺已经风尘仆仆赶到了另一处地方,一脚踹开虚掩的房门,看到床边倚着个大活人才堪
堪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也出什么事了呢。”
“你的意思是,修齐出什么事了?”罗祈衡被一地酒瓶所包围,细看还有几个奇怪的药品包装袋,吕洺根本不想去追究那都是
些什么。
“是你自己推开他的,你难道不知道后果?”吕洺环顾四周,最后只能坐在床沿上:“反正没死,还喘着气,今天路程他哥过
来把他们都弄回去了。”
罗祈衡惨然一笑,捏着个细颈的酒瓶在手里转着:“那就好。只要不死,那就比跟我混在一起好。”
吕洺真的很想说“未必”,但事已至此,说这些已经毫无用处了。过了一会儿,他终究还是换了个话题:“那个不要脸的汪什
么,这几天没找你麻烦吧。”
罗祈衡骤然爆发,把瓶子往墙角狠狠一掷,炸得吕洺一身的酒水:“别跟我提他!他不来找我,难道我还去找他?!”
吕洺连日辛劳,神经早就绷成了细细的一条,一触即发,当即也火了:“你tmd对我发什么神经啊!我到底欠你们什么了,刚把
顾修齐送走,好心来看你你还这样!”
沉寂,还是沉寂。
最后罗祈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倒了杯凉水塞给吕洺,全当道歉:“……我最近一直在想,我如果能再演戏的话,一定能把苦
情戏演得很好。真的,我以前想都没想过,跟人分手能难成这样……”
吕洺猛地一惊,难以置信地盯紧他:“什么叫‘如果你能再演戏’?难道你……”
罗祈衡还是那个一滩烂泥的状态,眼睛里却闪过一道极其陌生的、阴狠的光芒:“对,只要他再拿顾修齐威胁我,别说不做这
一行了,我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那人真的是根深蒂固,你既然为了护着顾修齐都分了手了,何必……”
罗祈衡在他肩上拍了两下,洒然笑道:“我想过了,他无非还有两件事能威胁我。第一,如果我不听他的,他就封了我毕业后
所有演戏的可能性,这个我已经无所谓了;第二,他还准备再去找顾修齐的麻烦……那我就什么都不用顾忌了,做鱼死网破的
打算就是了。归根结底,我实在是不算什么,我想姓汪的还不至于赔上现有的一切来整我。”
吕洺觉得自己真是上辈子欠下的债,活该跟着这帮朋友操心的命,嘴里仍然只能急匆匆地追着问:“那你爸呢?你爸怎么办?
”
罗祈衡竟然笑起来了:“半小时前来的电话,说完全是苟延残喘了,就等我回去看上最后一眼,然后拔呼吸机了。吕洺,你说
我是不是已经疯了……我现在是真心觉得,我爸死得太是时候了,我终于不用拿我自己去换钱治他了。”
“本来就是治不好的,还不是你自己……”吕洺深深地叹气,满眼怜悯地打量着他。
罗祈衡颓然地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了。
小小的租住房里连扇窗户都没有,一丝光也透不进来,只有两个人沉重的呼吸此起彼伏,声声如刃。
对坐良久,罗祈衡连吕洺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这一切的一切,于他而言,都已然没有任何意义了。
第三十二章
除了跟顾修齐在一起这部分之外,罗祈衡的大学时代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就像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看上小孔雀一样,他
也不明白汪先生为什么会在浩如烟海的表演系学生里看中他,亲自找上他,和颜悦色地问他“愿不愿意有空常来陪陪我”。
那年汪先生四十还不到,却以潜规则和力捧新人这两条闻名京城,每年都能从他床上冉冉升起好几颗新星。最该死的是他男女
通吃,前头跟一娇滴滴的姑娘还藕断丝连呢,莫名其妙又看准了罗祈衡,差点没把涉世不深的罗祈衡活活吓死。
他确实家境不好,确实生活不怎么阔绰,但怎么也不会想到把自己给卖了。正在罗祈衡义正辞严表示不可能,汪先生威逼利诱
争取机会的关键时期,罗祈衡的父亲居然病了,而且以常人不能理解的速度憔悴下去,直接就下病危通知书了。
这当然不是汪先生做的手脚,能入他眼的男生年年有,不至于要为了这一个去做太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不过他的道德感也就这
么一丁点儿,很快就抓住罗家缺钱治病的事实,开始强迫罗祈衡做他的小情人。与此同时,顾修齐也跟罗祈衡正式形成了异地
恋的格局,汪先生顺便在威胁他的价码里加上了“顾修齐的人身安全”,因而……最终他还是得逞了。
机缘巧合,如果罗祈衡早知道他的禽类还有路家罩着,也就不至于万般无奈下忍受了好几年的屈辱生活,天天照镜子都唾弃里
面那个MB。罗爸爸那个病是濒临尿毒症边缘的某种肾功能不全,全靠烧钱来维持生命,一时见了儿子往家拿那么多钱,难免要
起疑心。于是继母就支支吾吾地问了,罗祈衡闷不吭声在父亲床边辞了行,从此回到那座城市也只去找顾修齐,家都不回了。
日子确实是难过,但汪先生倒也知道应当张弛有度,没把罗祈衡逼到死路上去。首先他叫罗祈衡去陪他最多一月一次,不算太
多;其次他也不强迫罗祈衡跟小孔雀分手,以免自己没了可以用来威胁他的把柄。顾修齐这人神经没那么细腻,再加上罗祈衡
心思深沉、刻意隐瞒,在他考进中戏与罗祈衡朝夕相处直到最后分手的小半年里,居然什么都没觉察出来。
而眼下这场大型闹剧的起源,就是罗祈衡牵着孔雀去东北时,一时意气没通知汪先生。这远远超出了他的忍耐极限,几乎断定
自己“恩宠有加”的小情人是要私奔了,因此直接打了电话下死命令:如果你不立刻来见我,我就找人把顾修齐是gay的事情捅
出去,说不定还要在小巷子里堵一堵孔雀,打断他一根肋骨半条腿什么的。
罗祈衡早就预感不良,这下更成了惊弓之鸟。当时汪先生人在上海,他就以最快的速度从小兴安岭赶到了上海。谁知他还没把
“姓汪的那条狗”安顿好,顾修齐痴心不改又追到上海来了,汪先生气急败坏,当即就命令他马上分手,否则后果自负。
汪先生的确不是东西,从来不是,但这件事某种程度上还真是合了罗祈衡的心意。他自认是个不干不净的人,有过这么一段不
干不净的历史,一旦漏了风声必定会影响顾修齐的声誉。此时孔雀的天赋已经开始闪闪发光,罗祈衡觉得自己读了四年还不一
定有把握能比他强,因而为他做点牺牲是应该的,是符合“两害相较取其轻”这一原则的。既然他早有分手的心思,执行起所
谓的命令来也就格外干脆,安排了一场自己在酒吧里寻欢作乐,顾修齐找来还被自己嘲讽的戏码之后,把好几年的情分用一晚
上就全毁了,渣滓都没剩下。
造化弄人,这边他伤透了小孔雀的心,那边罗爸爸就再也拖不下去了。这回汪先生再也没有任何理由能留住罗祈衡了,索性撕
破了脸皮,说他要么乖乖陪着自己,要么就永远别想进入这个行当。可叹他自以为早就看透了这个年轻人,最后还是没料到他
能有这么凛冽的心性:罗祈衡在他卧室里装了针孔摄像机,拍到了不少能让他身败名裂的东西,还放下了狠话,直说自己这辈
子绝不再想着要演戏,不会仰仗他半分余荫。
整件事以汪先生出国避风声而告终,对罗祈衡这个刺猬也彻底失去了兴趣。顾修齐如他所愿,从此得以在洒满阳光的道路上继
续前行;而罗祈衡毕业后就待在上海,奋斗几年后盘下了当年与顾修齐决裂的那个小酒吧,一年一年可有可无地过,有时飞到
顾修齐正演着舞台剧的地方去看两眼,这就算是他唯一的娱乐了。
作为顾修齐当年的室友,后来的朋友,吕洺在学校里就是认识罗祈衡的。或许连顾修齐都不知情,这两个人的关系其实走得很
近,吕洺也知道很多罗祈衡拼命瞒着孔雀的实情,只是受人之托要保持沉默而已。
激愤的情绪平息之后,顾修齐觉得那大概就是罗祈衡的观念问题:很多事他觉得不需要跟恋人打招呼,在感情还在的情况下身
体出出轨也不算什么,而这恰好是自己无法接受的。顾修齐原谅了这个人,却没法忘记他,并且始终铭记着罗祈衡对他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