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撇了撇嘴扬起一抹笑,带着上位者独有的强势与不屑,踱回榻边坐下,沉吟半响道:“拓拔野是员悍将。”眼底掠过一道冷意,“广隶,你与他交战甚久,将他为人说与朕听听。”
我舒了口气,原来是真有正事要谈。便将近十年与拓拔野交战对其所知事无巨细一一相告。
“这般说来拓拔野也是个能文能武智计不凡的奇才。”当今慢条细理道,“就跟你一样。”抬手止了我说话,嗤笑:“朕应了南唐王求亲,这步真是走对了。”微凝了眉不语,像是正思量着大事。
我等了多时见当今仍然沉思,便躬了身,轻道:“陛下,时辰不早请早些就寝,臣告退。”
当今猛得回神抬眼。
“今晚就在此睡下。”
伸手抓了我手腕往床榻上压。
云雨激酣时,他在我颈肩噬咬,带着霸道的语气口不择言:“广隶,广隶,唤朕的名讳!”
我用尽了心力抵御他用强势编织的激情,不吭一声。可却怎么也无法抵挡身体深处燃起炽热的火。那无法压抑地激喘,是当今胜利的证明,得意的源泉。
他将我置于身下,施展他全部的力量与霸气。
……
朦胧恍惚里我听得只言片语,喃喃地,在耳边不断地反复:
“广隶,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为什么?”
“为什么不曾辩解?……不曾道冤?”
……
“为什么?为什么不说?什么都不说。”
有那么一瞬,突然想若此刻沉睡不醒。
刚欲合上眼,当今突然发狠似的抽动,我不由得睁大眼,腰腹顿时僵直。当今愈发凶狠,整个身压下来,我一张嘴,大口喘气。
“朕要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朕要兑现诺言。”他在我耳边,气息混乱,却是掷地有声。
烛火熄了大半,没灭的几盏摇曳着微弱的亮光。
身侧当今的气息渐渐沉稳。
“广隶,你可知李不让莫言环在你身边,朕看了有多不痛快。”他低声道,一手环上我的腰。
“你可知道朕何时对你起了这份‘歹念’?”他手臂一紧,贴上身来。
“……乏么?朕今晚有些过了。”他略松开了我。
一阵沉默。我可以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炙热的视线,沉稳的气息。
张开眼,当今深刻的容颜正舒展着一道可以称之为满意的笑。
我注视着他不语。
他眸光闪了闪,略一皱眉,唇边笑意未散:“怨不得朕。你不该口不择言,小岐山上胡乱说些话来气朕。广隶,你可知,朕从来不大度,十分的小心眼。”
他噙着抹笑,理了理我散在胸前的发,手指在长发里绕了又绕。
“陛下,惑乱宫闱……臣只怕要遗臭万年的。”
缠在发间的大手一滞,一抹阴鹜蛰伏在他眼底,冷意稍纵即逝,当今遂轻笑:“朕是皇帝,朕的话才是史家的笔。倘若真有人胆敢犯上,是神是佛朕定斩不误!广隶,君无戏言!”
“陛下,臣已将而立,不再是十七岁。”
我抑制不住扯了抹淡笑,当今俯视我的眼渐渐泛起一层薄光。
“臣不需要荣华,也不醉心权力,更不必受人膜拜。”
我看进他一瞬不瞬的眼里,看到暗沉在里面翻腾。头皮传来阵阵麻痛,他的手在我凌乱的发里紧握成拳。
“陛下,为什么你不问臣,臣想要什么?”我转眼看着昏暗里锦缎华盖上模糊却依然盛气凌人的金龙,“臣想要的一直很简单。国泰,家安,尽忠,尽孝和些许信任而已。”
“只不过,臣想要的,陛下给不了。”
回过头,龙颜冷硬如岩石。
僵了不知多久,当今开口,却是咬牙:“家安,尽孝,你教朕如何再给你!”
“你心里扎着柄剑,对朕怨恨不已!”他暗沉的眼平静而笃定,“你恨朕,别否认。”
锋利的光芒撕裂他眼里的平静,乍然之间,利眼如刀。
“陛下。”我看着他:“臣不恨。”
他抿唇不语,我淡道:“不是没恨过。只是,恨已是往事。”
冷峻的容颜凝了半响,他沉默多时,突然淡淡开口:“既然已是往事,就让它成为过往。你想要的,朕能给的,拭目以待。”
我直视他的眼,缓缓道:“臣现在想要的,是不再上这龙床。陛下,君无戏言!”
我记得李不让有一次酒醉,曾在我面前颇为多愁善感的抒过情。
他说,人与人五年相交才有资格扯“朋友”两字,所谓一见如故跟一见钟情是一样的,不是自欺便是欺人。
他说,十年朋友或许能求得一知己。知己,可遇不可求。
当时我曾立刻调侃,我和他相交不尚且不满一年,是否只能称之为点头之交或者相识的陌生人。
李不让不置可否,却道出一句佛语: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方换得今世一次擦身而过。他反问我,相识二十年那是怎样的一种际遇。
我哑然。
他说,二十年,可以是夫妻,可以是知己,也可以化敌为友,模糊了原本楚汉分明的界限。
他说,人生没有几个二十年,一个占据了你二十年的人,注定是你一生刻在骨上的记忆。
他抒这番情的时候,我沉默。
沉默的思忖,我于当今是年少无知的十年,当今于我是清清楚楚二十年。
今晚当今许诺信任,而我未必敢再给二十年。
夜深,安康大街沉寂无声。
我坐在轿子里回想片刻之前当今从喉咙了压出的一声喝——“滚!”
怒不可遏,疾言厉色,以及……恨和痛。
多少个二十年才能磨去一个二十年留在骨上的记忆?
当我喃喃自问的时候,喝得烂醉如泥的李不让掀着朦胧的眼,笑得一脸无奈:“二十年刻上的记忆,二十年去磨,磨平了又怎样?也不过是换一种方式为一个人倾尽一生。”
他说,与其去磨那不知能否磨平的二十年,倒不如重新开始,去刻另一个二十年。
第五十七章
一场秋雨一场凉,连着几天滴滴答答细雨斜风,秋老虎去的无影无踪。
我在水榭凉亭里摹字,几天便把萧府里的宣纸用得一张不剩。
第一天王勤捧着我在凉亭里大半日的成果去库房珍藏,半道撞上张妈。一墙之隔我恰听见张妈大呼:“哎呀,好好的宣纸,一两银子买不到几张,谁在上面鬼画符?作孽呀!”王勤气道:“头发长见识短,这是狂草!”
第二天,王勤在游廊里遇到张妈,张妈从他怀里挑了副字:“老王,爷今儿又练字?这副好,比昨儿的更好,好工整的狂草。”王勤顿了片刻,有点抓狂:“这是隶书!”
又一天,张妈端了碗参汤送到凉亭,王勤正在收拾字幅,他十分平静地抢在张妈之前开口:“这是行书,不是草书隶书,更不是鬼画符。”
一口参汤呛得我胸疼。
今儿雨还在下,密密匝匝,我也还是在水榭里摹字。
簪花小楷。
凉风划过碧水,荡起一湖碧波。雨珠打入湖面,溅起水花无数。
听亭外风雨,凉风拂发,落笔生花。
王勤不知何时进的水榭,我搁笔磨砚看到他怀揣着澄心堂的宣纸静静站在一旁。
“这么快就买回来了?”我道。
王勤将纸小心放置桌案一旁,接了我的手边磨砚边瞟眼,“簪花小楷,这才叫簪花小楷哪。轻灵飞扬,秀美之姿非比寻常。爷今日的心境一定是静如止水。”
我不掀眼皮继续用小楷抄兵书,道:“怎么,我前几日心潮澎湃?”
“……爷今儿的小楷惟妙惟肖,前些天的草书也十分了得,狂草的精髓都教您摸透啦。”
我蘸了蘸墨,接着落笔:“那你是想看狂草还是小楷?”
王勤喏了半响:“哪个都不想看。”遂又咂着嘴自言自语:“……人都到哪里去了,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出现的时候扎堆。”
他神神叨叨没个完,我搁了笔,抚额:“王勤,你有什么怨言?”
王勤扭扭捏捏好半响,终于眨着无辜的老眼道:“爷,为什么这些天都见不到那些个李大人莫大人柳大人诸如其他大人来府上?”
“怎么,你找他们有事?”我浅酌小酒一口,淡道:“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有闲的。拓拔野这个准驸马进京才没几天,需要很多人照料。”
王勤再扭捏,“前天好容易来个叶老板送茶,您又恰好小憩……爷,书法可以修心养性,确是不错。不过,老奴以为您的脾性心性已经当世无人能及了,不需要再养……再养下去,恕老奴最笨词穷,再养下去相国寺的住持在您面前都该自惭形秽了。”
我挑了挑眉,没吭声。
他接着道:“要是有人来邀您出去赏山赏水好吃好喝就好了。”这话他倒是一点都不扭捏,口齿伶俐一气呵成。
……我发现我很难自若的扯出笑容:“王勤,我作甚要那几个作陪?赏山赏水好吃好喝,你也可以。”
王勤一脸受宠若惊:“爷,您说真的?不会嫌弃老奴这张脸太煞风景?那老奴即刻安排画舫城外游湖,下着小雨泛舟湖上,正是戏里说的那个,呃,烟雨蒙蒙的情调。”
他打着伞颠颠的跑了,像是怕我下一刻会反悔。如果真那样,王勤就太多心了。
自那晚从皇宫回府,我在府里连着闷了几日,眼下十分想出去走走。
记得上回游明镜湖,雍王做东,李不让莫言作陪,歌舞丝竹,正是春光正好。
我负手立在竹筏上,看着风雨皆止后的平静湖面霭气腾腾,烟波浩渺。王勤说得不错,下了雨后游湖还当如我眼下,一片竹筏入水,比较有意境。
“大人,往哪里划?”韩凛在竹筏另一头边撑杆边问。
“由你吧。”
竹筏朝着湖深处驶得很快,潮气霭气掺着凉意自水面散起。韩凛道:“大人,请将大氅披上,以免阴寒之气入体。”他遂在一边包裹里翻出件玄黑绒大氅,抖了抖披在了我肩头。
我转身瞧见王勤准备的一干包裹食盒里,不仅酒水饭菜点心一应俱全,笔墨纸砚一样不少,居然连我挂在寝房里一年的追魂剑都带出来了。难怪这竹筏再承不起多一个人的分量,他还真当我是风流快活来了。
极目所见,浩浩碧水上霭气袅袅,朦胧水岸隐约只见几分黛色,万籁沉寂。
今时今日,我终于可以平心静气地回过头审视自己的心。
当今年少无知的时候我守在他身边,在他真正成长之时,我在离他最远的地方。皇宫本就有太多的东西可以让人有今朝忘昨日,他若真的忘记了什么,我其实真的不必太过心伤。
求不得放不下的那个人,是我。
当今有句话说对了——我对他一直怨恨不已。那番怨恨深埋在冷静淡漠之下,几乎连我自己都忘了它的存在。
我一直以为自己足够淡定,冷静,明智,哪怕那天在大明殿上面对突如其来的斩萧利刃,只不过一瞬间,帝王精心设的局,一目了然。我该做怎样的抉择,伏法还是喊冤,也没有拖泥带水的必要。
那一刻,冷静,明智。
淡定,却是未必。
一年来有太多个睡不着的夜。
——为我不负人,人人负我。
心里那道伤像永远惨烈,无药可治。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有多痛。
我的二十年,不曾想过放弃,也舍不得放弃。
可终究那是道不堪回首的伤,我看不到它愈合的那天。
我的二十年,无法坚守。
只是,他却在我看淡了,看透了,学会放弃之后,追过来要给我疗伤。
我和当今似乎永远背道。
我拱手给他一切的时候,他向我亮出了刀。我转身放开的时候,他要我拭目以待。
放下和拿起,他都想得太过轻而易举。
那晚,床第之间,霸道,激情,柔情,信誓旦旦,我明白那一刻,是真意。
可却不是我要的。
我可以看得懂李不让看得懂莫言,唯有当今,从来没懂过。
脚下的水面平滑如镜。
心如止水么?
第五十八章
“大人,有船靠近。”韩凛近到我身后,沉声道。
我转头,果然看到前方右边有条船影,正是迎面而来。
韩凛目光一眨不眨的盯着那烟霭里缓缓而来的大船,手下意识地滑向腰间的长剑。
我只叹京师果然什么样的人都有,就这种鬼天气除了我之外竟也有人兴师动众游湖的。
船头隐约看似站了个人,霭气再浓也掩不住那魁梧的身材。
韩凛沉着脸眯眼盯着那身影,我相信他的出剑没几人能挡。
那船渐渐靠近,模模糊糊现了个华丽的轮廓。我朝蓄势待发的韩凛轻笑:“是雍王。”雍王那招摇的画舫见过的人都不会轻易忘记。
韩凛像是没听到我说什么,仍是肃着脸,身体紧绷如弦。
我出门一般不带护卫是有理由的,不是我自恃武艺过人,也不是看不起谁,只是侍卫无一例外总把靠我几丈内的死人当活人,活人当敌人,就是头顶飞过一只鸟,在他们眼里也是带了剧毒的。
韩凛略是朝我靠了靠,默不作声,好像雍王的画舫里窝了一船的歹人。
画舫又近了些,我再瞧那身影,只觉得有股寒意在四周凝聚,一层一层的沁入骨髓,十分的不舒服。
那样的感觉并不陌生——拓拔野。
当年赴边首战告捷斩杀南唐大将肖旺宗之后,拓拔野接掌南唐边防。初次较量,他那双野狼一样的眼睛要人不放在心上都难。
拓拔野抬了抬手,画舫在我面前停住。近在咫尺,他站在高高的船头,环手抱胸,恰对我成俯视之势,未覆面具的半边脸噙着道张狂的笑。
不管什么时候拓拔野的气势都张狂,西南人似乎格外追崇那种千军万马里不叫人立马认出不罢休的自负。
想当初边关御敌的时候,我的那帮对手就从来不掩饰他们的气焰,彪悍,血腥和狂热。
跟我正好相反。敛尽锋芒,一击必胜,才是我要的。
广浩曾说我遇事太冷静,有时会让他都觉得恐惧。
升腾的霭气淡了些,我微仰头直视拓拔野的目光,在他眼底看到再熟悉不过的锋芒。
“世子,怎么停船了?本王哪里招呼不周?”雍王挑了帘子自舱房踱出,打破沉寂。
“公卿!你也来游湖?”见了我,雍王几步靠近船沿,讶异中几分欣喜,“雨后的山水,本王以为京师之中无人有此雅兴,无人懂得欣赏山水泼墨的真实意境,看来本王错了。公卿,你真是本王知己。”
“王爷这么说实在叫人汗颜。”我笑。
“本王句句都是肺腑。”雍王诚恳笑道,瞟了眼身侧一言不发的拓拔野,他接着道:“世子殿下远道而来,身担重任,本王奉旨款待。公卿,今日此番巧遇不妨上船一叙,共度良辰?”
我瞧了瞧拓拔野不善的眼神,“王爷美意心领了,不过我正要打道回府,哪天王爷得空,我们再约。”
刚回过身,身后突然飘来拓拔野一句戏谑:“公卿,你不上船,不会是因为我罢?”
我微一侧头,正见他唇边一抹扎眼的挑衅。转身迎上他逼人眼底几分嘲弄,我道:“如果我说‘是’,世子你会马上下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