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来喏喏:“陛下……陛下喝多了,总换公卿名讳,所以奴才才想……”
“陛下确实喝多了。”我漠然道。
眼前这情形想来十分可笑,可当真要笑上一笑,又笑不出来,憋得慌。
赵来跪在地上,抬袖子擦了擦脸,消停沉默了一阵,叹气道:“奴才今日在您面前又哭又求的,荒唐无礼,对公卿实属大不敬,陛下若是知道了,十个赵来都不够砍。”他抬眼望着我,“只是,公卿有所不知,陛下少时曾大病了一场,伤过本元,奴才担心眼下陛下不爱惜自己,再伤龙体,日后再要调养就更难了。”
我没说话。
陪在当今身边十年,我冬天怕他冷,夏天怕他热,蚊虫咬他几个包都要到太医院拿药给抹一抹,别说伤及本元,就是小病也没有过几场。
赵来接着说:“那是公卿戍边第二个年头发生的事。有天夜里陛下不知道怎么了偷偷溜出了寝宫,也是当值的奴才侍卫失职,竟然没发现。等到第二天奴婢们请陛下更衣洗漱才发觉床榻上没人。”
“他去哪了?”我默了片刻,问道。
赵来顿了顿,道:“先皇着禁军翻找整个皇宫,最后在御花园梅林里一株梅树下找到了陛下。”
……
“当时正值冬日,夜里下了场雪,陛下受了寒冻,被抬回寝宫当日便发寒发热,连着小半个月没清醒,太医诊断陛下大伤元气。”赵来抹了抹眼角道:“一整个冬天陛下几乎没有下榻。太医院好几年的调养才将陛下龙体调将过来。”
这事我却是不知。
赵来接着说,语气有些激动:“现今陛下这般折腾自己,要是又伤到本元,这可怎么是好?陛下一人系着北漠万千百姓!公卿,奴才知道您对陛下对北漠一片忠心,您又是陛下亲舅舅,请公卿劝皇上保重龙体!”
赵来又叩倒在地。
我听着那一片忠心跟亲舅舅十分的不习惯。
赵来看来倒是有几分忠心,比之前的李平好太多了。只是,终究是个伺候人的,见识有限。
我微叹一声,沉默看了他片刻,淡笑道:“皇上万金之躯,身系天下安危,岂容有失。赵来,你自是不必担心,陛下心里有数。”
“啊?公卿……”
我瞧着他一脸的茫然,淡道:“哪里有什么比江山社稷更重要,皇上英明睿智,断不会自伤其身做出有损江山之事。”
“可是,公卿……”
我轻笑,转身朝厅门走,边走边道:“皇上已经不是十岁出头稚儿,他行事自有分寸。”
以前我曾想,倾尽我的一生去扞卫他。
为了他咿呀学语最初叫出口的是一声含糊不清的“舅舅”,为了姐姐的托付,也为了他终有一日为王为帝注定了的孤独。
不想,有一天我要对他听而不闻。
出了厅堂,径自到水榭里站了站。片刻,王勤端着早膳追来,我昨晚上半夜没睡,早膳也因着赵来那神来一笔耽搁了,眼下着实有些饿。
吃罢了早膳,打伞在园子里转一圈,还是回到水榭,凭栏听雨半个时辰,就着水榭里软榻眠了眠。
眠了很久也没睡着,索性喊了站在廊里多时的王勤进来。王勤自衣袖里掏出两封书信,道:“爷,驿站快马急送来的。”
我看了看信函封皮,一封上面字迹隽秀飘逸“萧大哥亲启”,另一封字就差太多了,基本不能看,歪歪扭扭写着四个字“报告大人”。
第六十一章
柳如烟祖籍凉州。前些日子当今准他告假省亲,临行那天他向我辞行。我瞧见中丞府几个护送他的侍卫豆芽菜似的不靠谱,便指了萧府两个家卫供他使唤。哪知他死活不要,也不知道哪根迂筋发作,竟跟我蹦出句“无功受禄寝食不安”。我被他噎了,便将原本叫王勤着人做的活交给了他。
我让柳如烟到了凉州之后,得空问一问明镜的来历。
他倒是挺上心,这么快就来信了。
我曾在当今面前说不计较明镜的过往,那其实是假话。在菩提寺里,我心里就有个疑问。只是那会儿自个儿憋了一肚子的事,再想到跟他萍水相逢,日后打个照面的机会都很渺茫,那个问题似乎没有必要问。
不想,京师重逢如此之快。
一直想问他的一句话,到底没问出口。有些事情,也许不要当面说更妥当。或者他不说,我也不该提。
只不过,他是谁?
总被这样的问题纠缠着,不太踏实。
明镜,他太像谢策了。
菩提寺里的高僧出现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两三年前的事。
雁门大战到今日恰是三年。
我将那两封信来回看了数遍,颇觉得有些伤神。
柳如烟那信还好,言辞精辟条理分明,我虽看得感慨,可至少一目了然。另一封就教人皱眉了。混乱不堪,一字拆成两字,两字并成一字,我费了翻功夫大致了解内容。可怜我那两个识字有限的家卫,能写到这个地步已实属不易。
午膳过后,我在书房里找父亲生前留下来的手札。
爹一生看得最多的是圣贤文章,治世韬略,可娘说他最爱读的其实是诗词歌赋。我娘曾取笑,别看你爹在朝上一本正经形貌端庄,顶着张斯文儒雅的面孔到处欺骗同袍,他骨子里其实就是个风花雪月的主。
凭据便是他那些蔚为壮观的手札。里面大半是写给娘的风花雪月的情书,另外小半听说是他对民间一些风花雪月的感叹。
我拿着本手札坐到桌案后,翻了没几页,韩凛敲门,送来雍王府小宴的请柬。
“怎么是你送来?”我接了帖子问道。
韩凛一本正经道:“王总管知道大人即将赴宴雍王府,急着给您做衣裳去了。属下正好路过,被他差了跑腿。”
王勤对衣饰的执着跟讲究,也许只有等我下辈子投胎成了女人才能理解。
韩凛无声无息地站在桌案跟前,没有要退出去的意思。
“还有事?”我边翻看着手札边问。
韩凛沉默了片刻:“大人,属下有一事今日一定要做禀告,请大人容属下说完。”
我抬眼瞥了瞥他一脸坚决的肃容,道:“你说罢,我听着。”能让韩凛这样执拗的,除了他的职责所在不会再有其他,我料想,他又要提被我几次堵回去的刺客那件事。
韩凛果然道:“大人,两个月前您回京途中驿站遇袭,沿途遭人暗算,此事属下已经探查清楚,下手的的确是一群江湖杀手。”他顿了顿,又咬牙切齿道:“有人买凶,欲置大人于死地。那个人——是展初傲。”
我从手札中抬起眼,正见韩凛一瞬不瞬的看着我,暗沉眼底掠过一抹厉光。
韩凛见我不语接着又说:“回京不久的那天夜里,刺探萧府的黑衣人属下怀疑也跟展初傲难脱干系,或者,正是他本人。”
我瞧着他肃然冷酷的面容,向来死水一样的眼里泛出一片寒光。
“大人,此事属下已经如实禀奏皇上。”
我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转念想韩凛本就是当今的人,我顶多只能算是他半个主子。
“我知道了,下去吧。”我道。
韩凛看了我半晌,突然拧眉:“那一干杀手训练有素,行事周密,当时留下的线索微乎其微。皇上勒令属下务必查明真相,斩杀凶手,保大人万全……”
“韩凛,辛苦你了。”
这话乃是真心,不料韩凛眼色凛了凛,愣了半晌满脸颓然,他道:“大人为什么几次三番对自己的安危如此冷漠?您的命只怕除了在您自己眼里不值钱,”他微顿了顿,“别人……都是看做宝的。”
我暗叹一声,没当自己的命是块宝,可也没当它是棵草。
略感无奈,我轻笑:“有你这么紧张我的安危,我很安心。”
韩凛当即没了声响,愣了半晌,转眼看向他处:“属下已经加强了府院戒备。不过,展初傲那里……皇上下令撤退部署,按兵不动。”
我皱眉,当今要怎样,怎样便罢,何必与我说明。
……
不过,他撤退了部署,又按兵不动,显然是在等待。
——等着主事之人显露行踪,然后,一网打尽。
展初傲背后牵扯了谁,我方才大约已经知道。我那两个家卫挖了他祖宗几代报上来,本是为明镜一事查他一查,不想居然扯出些别的。我瞧眼下这情形,正如冰山刚露了一角,底下还藏了些什么,不好说。估计不会赏心悦目。
我想不太明白的是,当今怎的遇事总那样清楚明白,知道展初傲只是把刀,使刀的另有其人。
行事部署有条不紊,不声不响地已然等着收网宰鱼。
小天,好深的城府!
一时间心绪难宁,转念又想到当初他派莫言到我身边,只不过一十六岁的年纪,那会儿已有那番心机跟手段,眼下这点事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指不定他连展初傲背后那人姓甚名谁都已了然于胸了。
有些事情容不得细细盘剥,想多了,心中不免阵阵发凉。
可转回来再想,当今于帝王之术老辣,冷酷,睿智,城府,手段,无一不过人,跟那至尊的地位倒是相得益彰。
心下如此倒腾了一遍,不免有些烦躁。
那厢韩凛犹有话要说,今儿他是话匣一开,滔滔不绝了。他道:“展初傲武功深不可测,他底下养了多少亡命之徒也不得而知,保不准什么时候他又起歹心对大人下杀手。”他颇为正色的瞅着我,顿了好半晌才又接着说,说了句我怎么接茬都不能圆满的话。
他说:“大人,皇上圣意让问一问,倘若拨一队禁军加固萧府戒备,您会不会觉得碍眼。”
韩凛说得顺畅,然后理所当然地等我答复。
我看着他,就像被鱼刺卡了喉咙,咽也疼,吐也疼,不咽不吐也还疼。
“大人?”
我若说碍眼,当今那里必然不痛快,跟着我也不会痛快。若说不碍眼,我自己当然不痛快。
……
最难的,是不知当今此举到底有什么意图。
禁军,乃专司皇宫守备。平素里虽然也奉旨办皇差,不过,都是些抄家抓人砍人脑袋诸如此类让人不愉快的皇差。
给臣子守院子确是头一朝听说。
我料哪一天禁军要真踏进萧府门槛,京城十个人里九个要在肚子里唏嘘——看罢,萧家又被抄了。
我拧眉,抚了抚额,暗忖今日的确有些事多。微叹一声,对巴巴等我话的韩凛道:“禁军替萧府做守备,被人瞧见稍作宣扬,流言蜚语不说,怕是皇上也要失礼于天下。”
我以为这茬到此为止了,哪知第二天起身刚出寝房就见韩凛领着一干人候在园子里,个个虎背熊腰面孔俱生,穿着粗布短劲装。
那一群见了我,迅速在廊下站好列,齐齐叩拜。
韩凛道:“大人,这二十人是禁军之中的翘楚,奉陛下之命守卫萧府,保护大人。”
跪在地上那一群齐齐吼了声:“属下任凭大人差遣!”那一嗓子吼得昨天夜里树上存积的雨水“啪啪”往下掉。
韩凛接着道:“禁军服饰扎眼,诸多不便,陛下命他们便服行事。大人,眼下府内三组护卫,原先萧府家卫着灰色装,属下等暗卫乃黑色装,禁军一干弟兄为深蓝着装。大人若有差遣,只管吩咐。”
我一口气憋着堵得胸疼。难不成禁军扒掉那层皮,换个粗布蓝衣,就不是禁军,不碍眼了!
第六十二章
韩凛将禁军跟我萧府家卫混编,站哨的站哨,巡视的巡视,乐此不疲。他那些暗卫则在角落里蹲点。
我在小凉亭里平静的瞅着几道蓝衫扎在灰色衣袍里走马灯似的在我眼前过,不平静的喝了几口茶。
往后若天天如此,不但碍眼,尤其碍事。
要取我命的,瞅见了这等阵仗,估计真得要把胆子练得包了天才敢再来。
正伤神,王勤来禀,莫言到访。
龙吟宫款待拓拔野的那场宴席,我去得晚,开席之后又几乎一直被拓拔野纠缠,也就没顾得上其他人。之后从宫里出来……李不让莫言都未曾私下接待,仔细算来不过七八天时日,感觉却似很久了一般。
我于是道:“请他在中庭花厅里小坐,我片刻就到。”
王勤杵着没动,许久才犹犹豫豫憋出一句:“爷,您还是亲自去领他进门罢,老奴……没那个能耐。”
我自恃从小聪明到大,但刚才听王勤说那句没能耐,真的半天没缓过来。
王勤见我呆愣,叹了口气委屈道:“老奴本来已经请莫将军府里坐,哪知新来的看大门的小伙子死活不让进,他从兜里掏出个牌子,说那是皇上的金牌令箭,不让谁进谁就不能进。”
……
“爷,您别生气,身子是自个儿的,气坏了遭罪。”王勤忙不迭的提壶倒水,一杯茶送到我面前,“您消消火。”
我亲自到大门把莫言领进一处僻静的小花厅里坐。莫言倒了杯茶出神地盯着茶水多时,叹了口气道:“广隶,如今要见你一面都这么难啊。”
我也很无奈,懒得去想。当今想折腾就折腾罢,总归有他厌倦的一天。
“暂时的。”我啜了口茶道。
莫言抿唇,半晌没说话,闷得久了,突然道:“我若是他,也会这么做。”转而扯出一抹嗤笑:“说不准更不着边的事都做得出来。”
那个“他”指的该是当今了,我忍不住皱眉。
那干禁军在我府里,是保护还是监视,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只有当今心里清楚。
展初傲身后那人究竟为何要杀我,杀我之后下一步又当如何,杀我是最终目的或者仅仅是个开始,这一切都还没有确实答案。
当今要从我这里抽丝剥茧,派人来看着,也算合乎情理。
只不过,他看管的有些过,若是那主事之人谨慎畏惧,就此龟缩起来,当今一网打尽的心愿怕是要成泡影的。
我端着茶杯刚要再喝口茶,突然想,我先后两次遭人行刺这事从未对外宣扬,除了韩凛和当时随同暗卫就只有当今知道。
莫言并不知情。
不知道在他眼里当今两次调派人手给我看家护院,该作何解释。
转眼正迎上莫言的视线,我愣了愣,道:“今天来找我,可是有事?”
莫言瞥过眼,神色蓦地有些冷:“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么?”
我不善度人心思也看得出他心里压了事,正要开解他几句,莫言兀自苦笑道:“方才失言了,抱歉。广隶,可有花雕?”
从古至今酒就是个好东西,高兴不高兴都可以拿来消遣。
我唤人上了花雕,莫言绷着脸一口气连喝了三杯。活脱脱的喝闷酒。
以前他虽然闷,却不是这个闷法。
“莫言。”他又要倒酒,我一手盖住他酒杯,问:“出什么事了?”
莫言直直看了我片刻,将我的手挪开,咚咚地将那酒盏斟满,仰头又是猛喝一气。借着再倒酒的档儿,他对我道:“广隶,别说话,陪我喝两杯。”
我一言不发朝他举了举杯,等斟第三杯的时候,莫言已经闷不吭声喝空了一个小坛,准备开封第二坛。
我默然瞅着他,举杯浇愁,愁上加愁。
莫言又再豪气到放纵得喝了一通,突然抬起眯澄的眼,露出一道飘忽的微笑:“广隶,你还记不记得骆驼岗?”
骆驼岗其实只是茫茫荒地里的一座小土坡,西部边境大多沙地,平荒广袤,难得平地上隆起一块,远看像只伏地休息得骆驼,军士们叫多了,那无名小坡就此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