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紧抱着广隶,汲取他颈间温暖的体温。这一刻,地老天荒。
当今抵达前一日,十五月圆。我与他在营房顶上放开豪饮,营地里篝火丛丛遍布旷野,映着满天的繁星,衬着皎皎月色,模糊了天地。
广隶说,回京罢。
我到底没有回京。
韩凛传话,广隶中军大帐见驾。临别的那一刻我贪婪地吻他,抛却了所有理智,濒临死亡一样索取他的气息。
刻在我骨上的男子,我最终不能完全拥有他。
广隶进了中军大帐,即刻有消息传遍边关,皇帝与定国公一同赴边。军威大振。
隔墙的那间屋空了出来,我才发现原来边关的夜如此清冷寂寞。起身出房,在廊里不知站了多久,莫言从他房中出来,在我身侧沉默半晌,说,放手罢。
若能放手,早就放了。
再次见到广隶,是整整一个月之后。一场大战下来,北漠南唐西陵都损伤不小。
我看到他策马朝我飞奔而来,马蹄溅得泥沙四散。
他从飞驰的马上翻下身,伸手抱住我,一遍一遍唤我的名字,他在我颈侧的呼吸一片混乱。
我笑,我知道我在他心中有位置。我也有很多话要对他说,说我还没有兑现诺言,陪他畅游四海,看遍日出日落。
张口,涌出的是哽在喉头的腥甜,来不及咽下,绵绵不断。
拓拔野,不知道我那一剑有没有同样刺中他的要害。
广隶,他在我耳边说什么?
我费力睁眼,却看不清他近在咫尺的容颜。
我想再看看他。
唇上蓦然一片暖,比口中不断翻涌的腥甜更炽热千百。
我又看清了他的模样。
春光明丽的园中,一张标致到极致的脸,一双清澈灵动的凤眼,捧着桂花糕一口一口地咬。
琼林宴上,四处喧哗,热闹不凡,一身火红的状元服,站在回廊里侧身看来,俊雅自若,满眼清冷。
叠翠山上,一身戎装,满身尘土满身伤。
骆驼岗梅树下,风雪里舞剑,破空长鹰,锐意飞扬。
营房廊间,举杯对饮,清辉月色里,沉静如水,淡如月光,笑似花雕醇芳。
我用尽力气凑向他——
“广隶,从今以后,忘记我。”
第七十七章
李不让战死,在广隶心上留下狠狠一刀。
我料到他会为此受伤,却不知道会伤得这么重。如果早知有这一天,当初怎么也不会答应他们留在军中。不在军中何须上阵,北漠境内哪个角落呆着,都好过如今的死别。
留下他们,是我的一点小小私心。
只要广隶在边关,即便他不能和我携手,至少还在我一眼能望到的地方。如此,总好过眼不见,空留思念。
我希望,就算要放手,也让我慢慢地放。
边关的局势其实早在当今宣告御驾亲征之后已经紧张到了崩溃边缘。南唐王拓跋翼应势也赶赴边境,增援拓拔野。西陵贼心不泯,不日便与拓跋翼结盟,联手共同来犯。西陵王正值壮年,此次亦是亲自挂帅。如此情势,与五六年前的雁门大战何其相似。
昔年广隶坐镇迎敌,今次广隶仍在中军大帐,却不必上阵拼杀。阵前有我,有李不让,甚至还有当今。
如此,甚好。我一直这样认为。
拓拔野无可争议是南唐最锋利的一把刀,他的骁勇善战众所周知。广隶说,在战场上与他交锋,不会感觉到他人的气息,他就是头狼,必须靠本能跟他作战。
广隶说的不错,雁门那一战我已经深有体会,这次又再真真切切感受一回。
枪尖和着血雾自李不让胸口抽回的那一瞬间,即便拓拔野同样受了李不让一剑,那双锋利的眼却如结了冰一样冷冽无痕。
李不让的伤致命,撑到战事结束已是奇迹。
我不敢太多移动他,派传令兵往中军大帐报信,广隶来的很快。
他跳下马便紧紧抱住李不让,我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到他不断地唤李不让的名字,渐渐低哑的声音最后消失在他们的唇齿间。
他拥着李不让一直坐到傍晚,干涸的血渍在他唇上斑驳一片。我记得多年前,萧广浩战死,他也是如此的痛。
拓拔野的长枪扎进李不让胸口的霎那,我已看到那枪尖同样扎进了广隶的心。
下意识地朝他迈出一步,却被当今喝止。
我木然转身上马,策马跑出很远。不错,那些痛没有人能为广隶分担,一如几年前他的至亲一个一个离他而去,痛到了极致也只能独自咬牙承受。
究竟要到何时,要怎样做,他才能不再受伤。
他把李不让抱回营房,他曾经的住处,两天两夜不曾出来。
我端着饭菜第一次进去,他正为李不让擦身,然后梳发,换上崭新的衣袍,所有这一切进行的缓慢而细致。
我默然看着,抑制不住手指微微颤抖,我想说,广隶,不要这样。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他凌迟自己。
什么也做不了。
这是第几次踏进这营房,我已不记得。进去的第一眼就看到他依旧是对着李不让漠然端坐,沉静地如同一潭死水。
我转身退到门外,深深喘了口气,再要进屋,瞥见当今冷着脸正朝这里来。
“他还是滴水不进么?”当今缓缓踱来,眉峰微蹙,看着我手中的吃食,冷峻的龙颜越发暗沉。
我并不需要回答什么。他往房里看了片刻,甩袖大步入内。
我在廊里站着没动,不多时就听到屋里出来当今低沉的声音:“你这样不吃不喝是要作甚?这样看着他能让他活过来!……够了,广隶!朕知道……你心里苦,朕给你时间疗伤,多长都不打紧。但朕,见不得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我深吸了口气,刚要离开,又听当今说话,这回他的声音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你打算饿死自己不成?不必这么折腾!这柄匕首吹毛断发,你真想死,直接拿它往心窝上扎!”
里面一声响动,我猛地回身冲到门口,却见房里当今正按着广隶后脑,扣着他的牙关,不遗余力掠夺他的呼吸。
默然后退,转身的刹那瞥见当今在广隶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广隶,如我两天以来任何一次所见,沉静冷漠。
我竭力喘了口气,冲到马厩拉了匹马出营,纵马狂奔,却怎么也无法舒缓胸口压抑地沉闷和阵阵钝痛。
曾经雁门一战,广隶身心重创,我再是心痛却不曾如眼下这样害怕。因为那个时候,他必须御敌,必须扞卫疆土,他尚有责任要尽,还有信念可以坚守,我知道再沉重的伤他都会受下来。
而如今,他要拿什么自救?
李不让,既然坚持不放手,为什么不坚持陪他到最后!
倘若倾尽所有只是在他心上留一道伤,何必一路相随,何必体贴温存,何不尽早放手!
何必跟当今争到底!
争到底,最后又会给广隶留下什么?
我不止一次想过当今对广隶究竟是何用心。在那样冷酷彻底的伤过之后,又数度示好,霸道施恩,皇权倾轧,不择手段把广隶缚住,警告所有人不得越雷池一步。
帝王的心就如深潭之水深不可测。他也许真的爱广隶,可他的爱注定挟着掠夺,强势,誓不罢休!
任何人介入其中必定受伤,伤己,亦伤广隶。
李不让执着介入,用付出和守望让广隶动容。一张温柔的网网住广隶疲累的心。
可强势或是温情,步步紧逼还是默默守候,一座铁笼一张棉网,最终无法喘息的是谁?笼破还是网毁,伤得又会是谁?
情越深,伤越重。
广隶交付给当今的是什么或许他自己并不完全清楚,我在他身边四年,看他忠义情尽数付出,看清楚了他给的不是半生,是——一生。
所以我,退开一步,不再纠缠。
不是不爱,是太爱。太爱,所以放手。
在骆驼岗上站到天黑,回到军营,只想再去看看他,一些话他听一百次听不进去,那我就讲一百零一次。
半道上副将把我拦住,小声地说我前脚出营地,当今后脚就打晕了广隶,抱进了中军大帐里。就在刚才强灌了半碗人参鸡汤,折腾得大帐里人仰马翻。
我心中一痛,忙问:“现在怎么样了?”
副将摇头苦笑:“还能怎样?萧……定国公被皇上一记手刀劈在后颈,此时正在昏睡。”
我没作多想,抬腿就往中军大帐,副将一把把我拉住:“你去哪?”
“见陛下……请示下一步对敌之策。”
副将用力抓着我的手臂不放,压低声道:“你就别给添乱了,里面好容易平缓下来。况且皇上下令没有传召任何人不得打扰,应敌之策也将另择时日召众将议。”他默了半晌,才又道:“眼下南唐西陵暂时退守十里,想来此前一战他们受创也不小,只是情势仍然容不得我们松懈……”瞄了我几眼,欲言又止,最后无奈叹了声:“不知道萧大人现在到底如何了,皇上近来越发喜怒无常,军中大将见驾个个心中犯悚。……我在边关早听说陛下龙威盛极,如今看来果真是所言不假。陛下他……”
我刮了他一眼,断了他话茬:“为武将,战场上多动动刀,少惹闲话!妄议天威,你是活腻了不成!”
他立刻噤声,绷着脸跟在我身后回营帐。
半夜,中军大帐里隐隐传出骚动。我出到帐外,正见一随驾亲卫端着什么自大帐里出来,他从我身边过,借着火把光亮我看清他手里拿的是摔坏的碗器,碎片上交错黏着血痕。我忙拉住他问怎么回事,那亲兵直道血迹不是定国公的,其他不肯多说。
我松了口气,却说不出心下是哪种滋味。
当今终于也忍到极限了。
李不让战死那日,他下口谕暂且由着广隶自处。
广隶不吃不喝,一字不说,坐在李不让跟前。我看在眼里,当今亦看在眼里。
两日,当今的冷静和自持终于消耗殆尽。眼下他又亮出了强悍的手段,吃喝用强,休息用强,可也仅仅如此而已。
这样,救不了广隶。
昏暗里,我朝着刚踱出大帐的人影半跪下身,此时,不论他手握多少人的生杀大权,他也只是只困兽。
接下来几日,敌我都在整顿军队,并无战事。
虽无战事,气氛依然十分紧张。我白日里埋在军务之中,尚且能自制,到了晚上临睡却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不去往大帐看。
今日探子来报,拓拔野虽被李不让所伤,却无性命之忧,仍是南唐主帅。我从不怨天尤人,听此消息也忍不住切齿,这混账命怎么如此之硬!
广隶要是知道了,会怎样?
现在大帐里什么情形没几个人知道,知情的侍卫亲兵又都缄口不言。而当今在人前越发冷峻,暗沉漠然的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现在其实是不如之前忧心了,这几日皇上既然没有出格之举,又比之前制得住心绪了,想来广隶在里边还算……好。
如今我也不指望别的,只要广隶还活着,其他的……以后慢慢再说。
我作如此想,但当今却不是。
广隶进了大帐里第五日,当今召众将在我帐中议事。
我的帐中,他端坐上位,军中大将分列下首两侧,正是商讨对敌之策。当今平静的宣告广隶将率军上阵迎敌,迎战拓拔野。
这一刻,我在他的冷硬坚决里真正看清一个帝王无人能及的狠和绝不罢手的执念。
拓拔野是广隶的大仇,领军迎战势必肩担将士生死家国重任,当今此举是用仇恨和责任逼迫广隶振作,在广隶如此不堪重负的时候。
但我知道他会如愿。
几日后,广隶随当今一起出帐。
在我面前的萧广隶沉静依旧,却锐意如芒,曾经俊雅的面容冷漠如霜,微扬的凤目里一层薄薄的冷色如冬天边关清冷的月光。
他不是之前我所熟悉的萧广隶,但至少,他活过来了。
再次领军,冷淡之下是尤胜从前的冷静,淡漠的眼神在见到拓拔野的瞬间凝成剑锋。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他这样的眼神,那是沉在他心里的痛。
跟拓拔野交锋两次,那个狼一样的男人终于在广隶剑下负伤,南唐兵将用极其惨烈的代价把他从广隶手中救走。
经此之后,由于伤势,拓拔野再未上阵。
广隶,如一团冰冷的火,从边关一路烧过半片敌境。
我在他身侧,纵马沙场,刀光剑影里总有刹那错觉,仿佛时光仍在多年前,他不曾回京,萧府还是北漠辉煌的第一大世家,他还是名满天下的大司马,他回头看我的眼中或许偶尔会有不易察觉的寂寞,可绝对没有冷漠,没有痛。
我希望可以再次看到那样的他。
夏末,南唐西陵倾力一搏,再尝败绩。
南唐王西陵王阵前求降,自贬为国主,呈王印、国土全境详图,俯首称臣。
我立马在他身后,看当今受降之后,握着王印降书驱马缓缓朝他靠近,冷峻的龙颜泛出一抹薄薄的笑意,利眼似刀似火。那是看准了不放手的执着。
几经纠缠,他为敷住广隶,狠得下心,使得了手段,沉得住气,耐得住性,皇权倾轧,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当今在离广隶一丈处勒马,片刻沉默,却是勾出一道深刻地笑,伸出手,三军阵前,沉声:“后半生,由朕陪你走。”
他,不计后果。
不罢手。
我紧了紧手中缰绳。广隶,我爱你。
所以放手。
第七十八章
大明殿,御座之上天子肃容端坐,威仪毕陈,紧绷的龙颜深沉里是再熟悉不过的阴郁。
我眼观鼻,鼻观心,垂首立于众人之中,心中多少有些同情正在大殿中央俯首跪拜的几个同袍。
当今龙心不悦,当然这个他们无关。他们只是十分凑巧地撞上了某个瞬间,正好那个瞬间皇上没有制得住他那让群臣犯悚的龙脾气。于是,殿中央那几颗耷拉着的脑袋十分倒霉地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龙吼。
当今沉着脸起身甩袖子,内侍高喊一声“退朝”,我敢说一殿的文武十成十在心里暗暗舒了口气。
我随着一众朝臣鱼贯出了大明殿,一直走到崇武门周围才渐渐有了人声。方才在大殿上那一张张丧气的,惊惧的,瑟缩的,各式各样的脸基本已恢复如常,只除了吏部的那几个和几个月前新上任的户部侍郎周礼。
要说今天早朝当今那番阴沉沉的质问和最后一声低吼,吏部那几个官儿倒勉强还有承受的理由,可周礼的确是无辜受累的,冤枉得不行。
这个崭新的周侍郎前些日子才被夸过办事得力,正直廉洁,堪当朝廷楷模,是当今眼里的红人。
我走到红人身侧,干咳两声。周礼悠悠转头,看向我的眼神有些虚浮,呆了片刻,他郁郁道:“柳兄……皇上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差不多的话之前他听着龙心大悦,今天他听了就大发雷霆?难道我真的说错了什么?”
我看着那张无辜的脸,暗自叹息,为什么此人有些时候聪明的过火,有时又蠢得没救?
周礼仍在惶恐的纠结:“怎么办才好?我办事不利,惹皇上这么大的火,丢了定国公的脸了。枉费公卿那样信任看中我,保举入职户部,现在没给他长脸,倒是被圣上骂了个灰头土脸,还当着众多同袍的面。横竖我这块木头没脸不打紧,公卿要是被我连累了,可怎么好?”
我听他念叨,心里也十分纠结。纠结一,他还知道自己是块木头,怎么就不晓得多动动脑,在某些榆木疙瘩处早些抽芽开花?纠结二,连累定国公,他怎么会有这种突发奇想?他难道真的看不出就是全京城的官都被他连累了,也沾染不到那一位身上去。纠结三,为什么一块木头会被保举坐上户部侍郎这个肥差?
想到这个第三,我就忍不住皱眉,私下里曾问过这个问题,那人笑着说周礼与我有几分相似,在性情上。
这个答案让我既开心又闹心了好一阵子,后来回头仔细想了一想,七年前的御史中丞何尝不是根木头,可能比周礼还要木得彻底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