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跌跌撞撞逃回院子,秋非胸口像是揣了一把尖刀,那刀刃不停的在心口的软肉上磨蹭,弄的他连呼吸都不敢放大动作。
他本来只是想去找老严问问独孤玉致有没有传回来什么消息的,可是走到门口却意外的听到了一个清脆甜腻的声音,他不是想偷听什么,只是下意识的,他不想与独孤玉溪打照面。可是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会说那些话?为什么那样说?
砰!一把推开房门,秋非急急忙忙进屋里找东找西。
赵景面无表情的坐在床边看他从床底掏出一个木盒子,又从箱子里拿了一些衣物放到床上。然后又匆忙的出门了。过了一会,他回来了,还拉着万俟郁,那个他们一起救过的少年。
从回来起,秋非一句话也没有说。万俟郁皱着眉头,迎上赵景平静的如死水一般的眼睛……无声的询问过后,他恨恨的转回视线,看着兀自在一边收拾的秋非。
“怎么了?你别不说话啊”
“你..求你了,出什么事了?你快跟我说”
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秋非抿紧唇角,手不识闲,只是他反复的将东西从这里拿到那里,又从那里拿回这里。
终于忍不住,万俟郁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劲的将他拉靠在身上。秋非不知道,他现在的样子可怜极了,脸色过分的惨白,表情惊慌的像是随时都要哭出来一样。万俟郁看的心里极不舒服,他在害怕……为什么?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会帮你的”
挣扎的动作停下了,秋非直视着跟前的少年,眼里是拼命抑制才没有夺眶而出的泪水,他颤巍巍的抖着嘴唇,一声轻微的压抑的变调的呜咽溢出口,他便像受惊似的屏住呼吸,过了好一会才再次出声。
“你会帮我?”
“会!”
“你帮我……你帮帮我..”
他的声音是那么戚哀,犹如背负了久远的悲伤,让人无法漠视,更让万俟郁揪心震撼。
手上的劲道缓缓加重,如宣誓般,少年承诺着,亦如当初将自己的一切托付。
“我会帮你”
眼泪一下子滴落,秋非还来不及擦去湿痕,又一滴泪滑过,他再也控制不住的哭出声来,什么脸面尊严,都是一堆尘土。
“..呜..他们说,说茗回不来了,他们还要杀我..茗..呜呜……”
微眯着眼睛,少年清秀的脸上立即浮出隐晦的戾气,他猛的将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秋非搂进怀里,紧紧的,眼中的寒意渐盛。以最冰冷坚定的语气说:
“没人可以伤害你”
脸埋在少年的肩窝处,秋非口齿不清的吴侬。
“..我们走,我们走..我要去找茗..呜..他跟我说好的,回来了就和我一起..一起离开,我们好好过日子..”
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人,赵景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秋非的哭声传进他的耳中,如炸雷一般轰击着他的耳膜,忽然,眼前浮现出一片血雾,接着犹如手绘本一样,一个个模糊的轮廓被勾勒出来,渐渐的连贯在一起,一幕幕生动的画面犹如戏台上的预演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掌柜的……”
如蚊呐的轻唤自赵景口中溢出,他失神的盯着秋非,突然,他猛的站起身,三两步奔到两人身边,眼神闪烁了片刻,又慢慢踱回去,嘴里念念有词。
“死了..都死了,死了……”
秋非从万俟郁颈间抬起头,肿着一双眼看向脚步虚浮的赵景,脑子逐渐清晰起来,他挣开了搂着自己的少年,深深的吸了口气,抬手用袖子擦掉眼泪,不住的抽搐着,走到赵景跟前,捧住他的脸说:
“小景,你是我的朋友……以后我来照顾你,跟我走”
挑着眉,赵景表情怪异的看着他,嘴唇一张一合的,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稳定了情绪后,秋非简单的收拾了几件衣服,又拿了那个木盒子,打了个包袱,就熄了灯拉着两个少年坐在床边静静等待,等待夜深人静。
月当正空,万籁俱寂,这是一个逃亡的夜,秋非小心的打开房门,屋外是满目冰冷的青白,他踏着雪来到院子拱门边往四下看,没有人迹,没有灯火,整个王府都陷入了沉睡。
可这并没有缓解他心里的忐忑,现在他是多么迫切的想要离开这处高墙深院,这是一个镶着宝石的荆棘笼子,华丽,却暗藏凶险。
转身,万俟郁和赵景就站在他的身后不远处,月色下,两人脸上都覆了一层阴影,秋非看不到他们表情,冲他们招招手,两人就来到了他的跟前。
冬天的夜里异常寒冷,秋非缩着脖子,将他们两人也裹了个严实,便背好包袱领着人走出院子,到转弯的地方,他回头看了一眼,只看清了拱门上结的冰凌,在月光下,闪着晶莹孤寂的光点。
循着记忆,秋非带着人沿着小道一路走到后门,前门是走不得的,王府的大门彻夜掌灯。
后门紧闭,秋非却顿时激动无比,他一手拉着一个少年,眼里闪烁着难言的光辉。
门开了,秋非仿佛看见了一丝亮光,指引他走向宿命中的归处。事实上,他的确看到了亮光,一个个跳跃的火把。
站在最前方,独孤玉溪仍然穿着一身鲜红,在此刻,他就像一朵黄泉花,引领落魄的孤魂去往无底地狱。
秋非看着他,嘴角缓缓扯出一个僵硬苦涩的弧度。果然不能偷听啊。为什么呢?要做到这个地步……
“想逃吗”
少年清脆甜腻的嗓音在夜风里清晰响亮,语气轻蔑冷酷。
“你让我逃吗?”
“不”
少年毫不犹豫的否定,他看着秋非的眼神也瞬间变得怨毒犀利,缓缓勾起一抹残忍的笑,使原本秀丽的脸狰狞扭曲的让人厌恶。
“真的很讨厌你”
听他这么说,秋非恍若未动的极轻微的点了两下头,避开了视线,看往少年身后,隐在火把里的夜的深处。
“恩,我知道,我也不喜欢你,可我并不讨厌你”
有些无奈,秋非无声的叹了口气,他真不想再跟独孤玉溪多说什么,他招架不住这样的人。为什么啊为什么……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乡下汉,他只是用心爱着一个人,他没害过谁,真的什么坏事也没做的,可是为什么总在不知不觉间招惹怨怼。莫名其妙的让他想发笑。
“哼,瞧你的样子,就算穿上绫绸锦缎也还是一副穷酸样,怎么有资格站在他身边”
对少年的鄙夷秋非是无觉痛痒,而少年口中的他,指的自然是独孤玉致。
独孤玉致,玉致啊……秋非这人,从来就有自觉,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除了李钦茗,他对什么都没有奢望过,攀龙附凤这样的事情,他想都没想过,他当独孤玉致是朋友,值得珍视的朋友。但似乎只有他是单纯的。
说不上是为了什么,秋非烦躁的憋闷,他想破口大骂,可是终究只是瞪了一眼傲慢斜视他的少年。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你们不喜欢我,我走就是了,我离玉致远远的,我有我的茗,我还求什么呢……我不求的,你们不必一定要我死”
“你必须得死,本来我想再过些日子处理了你,可是你却自个撞到刀口上,那也无须客气了”
“你……”
这话说的很恼人,秋非气的牙根痒痒,却也只能捏紧了拳头瞪人。
后退了一步,独孤玉溪扬起手做了个手势,他身后一群举着火把身着黑衣的人纷纷走上前,明亮的火光反射出阵阵刺眼的寒芒,是刀,开刃的刀,顿时,秋非本能的眼睛一眯,他紧张的抓紧身边的两个少年,将他们拼命揽在身后。全身都警惕的紧绷着。
穿过跳跃的火光,秋非看到独孤玉溪的脸上,是最恶毒的表情,真丑。
人群渐渐逼近,秋非心底缓缓升起一股绝望,怎么办?怎么办?茗……
忽然,秋非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再看看,原先正步步紧逼的黑衣人皆停了下来,在火把的映照下,脸上逐渐痛苦的扭曲,他心里咯噔一下,忙转头看向身后的万俟郁。
少年的眼睛,是绿色的,苍翠苍翠的绿。
“郁..”
秋非听他说过,万俟的能力是使人产生幻觉,深入灵魂的幻觉。他们看到了什么?秋非不会知道,但一定是极可怖的。
他不想伤害谁,也不想让万俟郁伤害谁,可在这生死关头,他没有再叫万俟郁停下,呵~人终究是懦弱又自私的。倘若是以前,他还不曾遇见李钦茗,还不曾认识这许多人,还不曾结下这许多羁绊,那么他或许会含一点冤屈,无奈的闭上眼睛等待利刃的穿透,可现在不是,他有他的朋友,有他的..茗。
他不想死!
“不……”
突然,独孤玉溪一声尖叫,他疯狂的倒退,双手在空气中胡乱的挥舞,像是要驱赶什么可怕的东西,没人知道他要驱赶什么,那是一个可怕的梦魇,那是地狱。当他看见万俟郁眼瞳变绿的瞬间,心底那深沉的恐惧便慢慢涌了上来。曾经,就是这双眼,将他拖入了地狱。被万蛇缠身撕咬的痛楚他至今都记忆犹新。不要..不要!!……
一道银光一晃而过,独孤玉溪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衣袖的边缘,有一截金属的寒光露出来,下一刻,他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神经质的狂笑起来,眼角都笑出了泪,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他瞪大了一双猩红的眼,向那火把照亮的中心射出了一支袖箭。
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箭的速度是那么快,眨眼的功夫都没有就见了血,秋非不可置信的看着已经疯狂的独孤玉溪,他感觉胸前热乎乎的,被浸湿了,僵硬的缓缓的抬起手触摸,黏黏的,凑到眼前看……红的,是血!
他浑身都止不住的颤抖,嘴唇哆嗦的不像样子。
“..小..小景?!”
少年苍白的面容映入眼,秋非一下子透心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油然而生,是那么强烈,让他差点连呼吸都不能了。
搂住秋非的手紧紧的抓着他的衣服,赵景死死的咬牙忍住溢上喉头的腥甜,这一箭正中后心,箭头已经从后面穿透到前胸了,真的是一箭穿心。
“唔..”
一声轻微的隐忍的呻吟在耳边响起,秋非浑身一震,他惊慌的搂紧少年纤细的身体,张着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阿秋,我还是……要死了……”
少年的身体突然一阵剧烈的颤抖,接着便不动了,秋非抱着他慢慢下滑的瘫软的身体,将他圈在怀里,还是……要死了……
视线模糊的瞬间,秋非看到的是少年惨白的脸上一抹灿烂的,干净的,纯粹的笑,就如同那日在红霞镇清淮上居门前的挥别,那么耀眼。
“小景!!……小景??!!!小景……”
秋非拼命的叫唤着怀里的少年,他嘶哑的声音在冬夜里显得分外凄厉。
万俟郁惊措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看着先前还并肩走着的少年此刻已经停止了呼吸,成了一具渐渐冷却的尸体,他看着秋非悲痛的搂着少年的尸体哭号,他看着那些黑衣人都渐渐恢复但仍惊恐惧怕的不敢再上前,他看着远处独孤玉溪隐在黑暗里越来越狰狞丑陋的脸……
天地变色,只在一瞬,狂风骤起,卷起千层雪,一道刺眼的白光炸开,众人只觉凌利的刺骨,半晌,风停,寂静。
在青白的月光下,一条莹白巨蛇蜿蜒挺立在秋非几人的身前,一双翠绿的眼瞳闪烁着妖异的流光。
突然出现的庞然怪物令所有人惊呆了,万俟郁伸手缓缓抚摸巨蛇的尾巴,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微笑,雪夜里,只有他的声音清晰可闻。
“大家伙,尽情的吞噬吧”
又一阵漫天风雪,秋非搂着赵景,呆愣的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少年,翠绿色的眸。
“我的主人,我会保护你”
我会保护你……我会保护你……
犹如禁忌的咒语,不断在耳际徘徊,秋非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他刚张开口,还未来得及呼唤,黑暗袭来,将他湮没。
第五十四章
这是一个特别漫长的经历,秋非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有些恍惚,身下颠颠晃晃的感觉很熟悉,看着头顶的顶棚,过了好一会,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在马车里。
“你醒了?”
少年欣喜的声音传来,秋非循着声源看去,一张清秀的脸映入眼,是万俟郁。在他的旁边,还坐着三人,一个娇俏公子,一个端庄小姐,一个俊秀丫鬟。
“..郁”
出口的嘶哑嗓音让秋非吓了一跳,喉咙好痛,怎么回事?唔……他用手按住额头,复又闭上眼睛陷入沉思。马车似乎拐了个弯,使他的身体向一侧倾了一些,然后又颠颠晃晃的前行。他脑子里很乱,有许多画面不停闪现,有的模糊,有的清晰。似乎……发生了很多事。
过了好一会,他才又缓缓睁开眼,定定的看着车顶,他的眼神很平静,就如每日清晨初醒时的茫然。
“你..”
万俟郁有些慌了,他想问他,还好吗?可显然,这种问题是没有意义的。
扬起手臂,秋非楼住了少年的脖子,将他慢慢拉近怀里,沉默的一下一下轻轻的拍着他的肩头,小心翼翼,又让人觉得极为珍视眷恋。
马车还算宽敞,坐了五个人也不觉太过拥挤。缪红莲靠在鸾镜的身上,眼睛半眯,一副假寐的样子,可是她纤长睫毛下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一个地方。她以为男人醒来后会哭,至少,会是很难过的样子,而决不是像现在这样平静的不言不语。原来……他也没那么软弱的。
时间就在这静谧诡异的空间里一点点流失,拍着万俟郁肩膀的手渐渐缓下来,秋非再次开口,这一次酝酿了好久,声音虽然还是喑哑可听上去不让人觉得那么难受了。
“他..小景呢?”
“我把他埋了”
少年的脸埋在他的胸口,说话的时候嘴唇摩擦着他的衣服,声音显得闷闷的。
“……哦..埋哪了?”
“一条小河边,还给立了个牌子”
“是吗..说起来,当初还是他发现你的,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有没有磕几个头啊”
“……没有”
“唉,你该磕的..过些时候你领我去看看他,你也好好地给他磕几个响头,好歹再说声谢谢”
“恩”
接下来又没人再说话,天气够冷的,秋非缩了缩身体,搂着万俟郁慢慢睡去。梦中,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一个少年站在太阳底下,开心的笑着,跟他挥手告别,他的身后,是一大片若隐若现的小白花,延绵千里。
一场战争,摧毁了世间原本许多美好,它留下了脚印,将尘埃都碾碎。
一路上,见惯了哀鸿遍野,秋非也变的有些冷漠。他看着那些人,那些景,那些事,心里的怜悯再也不能理直气壮。他可怜谁?心疼谁?他能可怜谁?心疼谁?谁来可怜他?心疼他?他觉得自己就像一片无根的蒲公英,风往哪里吹他就得往那里去,这阵风歇了,另一阵又起,他反反复复的飘零,没有了归宿,他只能硬撑着心中的那一缕执念。
几个人日夜兼程赶了近半月,终于到了离城,这距离京都最近的一个小城镇,只是,秋非再也看不到往日的繁华热闹,青天白日,整条街都静的可怕,偶尔有一点动静,那是三两只野猫在争夺一块悬挂在半塌肉铺的门梁上的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