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岚 上——孜蕾

高羽幽幽地踩着布鞋走在廊道里，两旁是两排移门，虽然擦得干净，但并没有什么人气，看上去没有在使用。走廊尽头的移门映出些烛光来，高羽走过去，沾湿了手指头点开了移门上的纸，张望见里面坐着的，正是近春楼的老鸨。女人看上去五十岁上下，脑袋梳得光光的，盘着个很大的发髻，插着些金银饰品。正红的丝绸裳子上是大朵的烂漫的牡丹，爬满了她渐显臃肿的轮廓。女人的指甲修得很仔细，手也保养得精致，只是细看看得出些上了年纪的斑纹来。

高羽叩了叩门。

门内传出中年女人特有的娇声，“进来。”

高羽移开门，轻巧地走进门内，作揖说到，“太太，小生冒昧来访。”

女人回过头，眉眼间的妆化得很精致，脸上砌着厚厚的粉。看到面前的不速之客，她惊道，“客人是不是走错门了？”

高羽弯腰再拜，脸却抬起来，瞅着老鸨，说，“小生姓高，是连杞镇上燕老爷家的书童，老爷说无论如何都想一睹楚姑娘的芳容，还请太太关照。”边说着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金元来，呈在老鸨边上的桌子上。

老鸨见了金元，心中甚是欢喜，问道，“不知这燕老爷……”

高羽接下了话茬说，“我们家老爷旧朝时曾是王身边的陪读书生，现今下海，在连杞做茶商。老爷志趣高雅，爱慕楚姑娘的才名，无论如何都想见上一面。”

老鸨的眉眼间绽开了笑容来，她将金元纳入袖中，站起身来，堆着笑对高羽说，“难得燕老爷赏识我们家女儿，我这就去叫小女下来。”便嫣嫣地出了门，往楼上去了。

楚千千的闻名，不仅是因为她的倾国倾城貌。当年楚千千写诗一首，唱遍了玉门的大街小巷。从此才女之名便散播开了。慕名而来的风流墨客也好，还是附庸风雅的商客也好，争相来一睹芳容。毕竟，在声色犬马的玉门，会动笔墨的青楼女子就像会说话的鸟儿一样稀罕。最后到了老鸨不得不将她的接客另行安排的地步，通过中间人的安排，老鸨随意挑选着开价高的客人，而那些不方便露面的，像叶太医一般需要秘密会面的客人，也出现了。

高羽坐在了靠近的椅子上，静等着老鸨和楚千千，环顾了一下四周。房间不大却很精致，只点了一根蜡烛，看不太清楚。房间的中央是个不大的圆桌，桌上垫着块浅红色的丝质的桌布，边角上绣着些素雅的花纹。周围是几个圆凳子。自己坐下的地方，靠着一个高高的茶几。房间的深处，摆着一张床，细纱蒙着，看不见里面的景象。

高羽确定了一下房间里设不了埋伏，稍稍有些放心了。自己的队员，后门的茶馆里安插了好几个，从正门进入近春楼里面的也有，只等他一声暗号，便可以赶过来。楼里的某处，她们一定安排了遇事能出手的汉子，这些人在哪里，自己还不清楚，或许在二楼的某处也说不定，人数也是未知。在见到叶太医之前不要暴露就好了，高羽一刻不敢放松。

就在高羽一个人心中盘算的时候，移门外传来了轻巧的脚步声。他站起身来，老鸨拉开了移门。她的身后，黑漆漆的走廊里，站着一名女子，未见其人，便有幽幽的香气袭来。

第34章：袭人（中）

老鸨拉开门，对着身后的姑娘使劲使了使眼色，姑娘面带不悦，轻移莲步，进了房间。见到高羽，姑娘收敛了颦眉，浅浅笑了一下，微微屈了屈腿。姑娘身上的香气不知什么时候便幽幽地在房里散开了。说是香气，深吸一口却说不出味来，但漫不经心时却撩拨着你的嗅觉。

老妈子从柜子里拿出了个稍大些的烛台，一边一支支地把蜡烛点亮，一边关照着楚千千，“好好问清楚情况，人家燕老爷可是有名的文人呐！”说罢便笑眯眯地离开了。楚千千垂着眼帘，低声应答着，“是。”

[见钱眼开的老妈子，心气甚高却又被捧作珍兽的姑娘]高羽心中嘀咕着，[下一步该怎么走呢……]

烛光将房间照得亮起来，高羽看清了姑娘的脸。是个标致的美人儿。他上前一步，低头作了个揖，将自己的来历又介绍了一遍。楚千千并不热衷的样子，却仍然陪着笑，袅袅婷婷地移步到圆桌旁，邀高羽去坐下。

[得说些什么……]高羽想，不过多久那个叶太医就要来了。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必须要亲眼见到其人，确定是本人以后才能出手。在此之前必须得拉拢眼前的这位美人。但是轻易却开不得口。

高羽见桌上摆着的笔墨纸砚，掇起笔来说，“燕老爷家的地址，写下来如何，执事去联络的时候也方便。”楚千千点了点头，高羽便在纸上慢慢写起来，[说些什么……]他想着，手心也快出起汗来。对方是个出乎他意料的冷淡的女子。既没有天生的风流，也没有丰富的经验，高羽办事虽然伶俐，唯有讨好女人的事显得有些笨拙。

他胡诌了个地址，楚千千的目光落在了纸上，将细绢一样的纸轻轻捧起来，端详了一会儿，笑道，“官人写得一手好字。”

高羽忙说，“不敢不敢，小生只有一副空骨架而已。”

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写上几个字，竟真的让楚千千开口了。

“姑娘若是肯赏脸，小生倒也很想欣赏一下姑娘的字。”高羽顺水推舟地将笔伸向了楚千千。

楚千千落落大方地接过笔来，问道，“官人也习武么？”

高羽心中一惊。自己来玉门巡逻也只会在主道上经过而已，玉门深处的地方从未去过，深居在这里的楚千千应该没有见过自己才对。这么想着，他从容答道，“姑娘是怎么晓得的？”

楚千千的纤手搭在了高羽手上，轻轻摊开他的手，手掌上有常年握刀留下的痕迹。“书生的手上，这样的痕迹很少有呢。”

[好厉害的姑娘。]高羽这么想着，说，“帮燕老爷做事之前，老家的旁边便是家武馆。觉得身处这样的乱世，父亲的只要有学识便足矣的说法不够，便天天跑去练习。直到现在，私下里还会练呢。”高羽的话，有一半是真的。

“一个书生，一柄剑。”楚千千竟有些俏皮地微笑了一下，比起适才出现的时候，又增添了些妩媚。

“就算只是个书生，一柄剑，若是能切实地保护身边的人，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够了。”这是高羽的真实想法。不自觉流露出这样想法的高羽，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时候的自己看上去有多么吸引人。

“官人的想法真是让小女佩服。”楚千千放下手中的笔，嫣然站起身来，走到了高羽的身后，将手搭在高羽的肩上，俯下身子在他耳边娇声说，“官人的身材一定比普通的书生要漂亮的多，能给小女看看么？”

楚千千第一眼见到高羽的模样的时候，心中便有几分喜欢。如今再听他言语，口齿伶俐的样子，更让她欢喜。

高羽有些为难，推托不过，只好将上身的衣服脱下来，露出一身细白的皮肤。比起武夫来多了份纤细，比普通的书生却多份紧致的实感，高羽的身体很漂亮，楚千千的玉手在他的胸口抚摸着。

[糟了！]高羽心想，[燕飞这家伙鼻子可灵了，若是留下了她的味道回去不知道该怎么生气了……]想到这里不禁感到有些窘迫。燕飞这几天都没有私下和他说话，即使今天，出发之前也只是简单示意了一下。燕飞是个想什么说什么的人，不用猜测他的想法。唯有这一次，高羽再怎么百般的伶俐，他不肯开口，便对他没办法了。

“没有疤痕呢。”楚千千轻声细语地在他耳边。

“姑娘看不到的地方，有个很可怕的疤痕，每到雨天还会作痛。”楚千千的手停了一下，见状，他接着说，“有时候都恨不得能有些药来止住那个痛，姑娘有认识这样的人，入手那样的药么？”

疤痕自然是扯谎的。但这样一来，既让楚千千没了兴趣，也许，还能探问出些叶太医的事来。楚千千有些迟疑。

“看姑娘的神色，就是有咯？”高羽穿起衣服，继续探问着。

“这个……”她的表情有些为难。

“我家老爷就是知道我这点，所以也关照我询问药的消息，若是做得成这笔生意，可是笔大买卖，妈妈也会高兴的吧。若是真有其事，姑娘可行行好帮我联系。”

高羽看准了楚千千被老鸨逼得太甚，便用这点来引诱她。

“今天……有个客人就要来，”楚千千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若是找他的话也许能帮上官人。”药的生意，楚千千原也知道些，也知道涉足太深会有危险。只是若是能促成这笔生意，恐怕帮老鸨也会带来不少好处，让她不要逼自己太深了。

高羽故作怀疑地正视着楚千千，压低了声音问，“可是信得过的人？”

“信得过，”楚千千愈发肯定了，待要说出些什么来，又有些迟疑。高羽见状，心想还要推一把。“姑娘我是相信的，只是现在外面风声紧的很，若是碰到了探子，只怕老爷吃了亏，小生我也不好受。”

“那位客人……”楚千千说，“据说曾经是王朝的太医，出手也很大方。”

[王朝的太医么……还要确认一下。]

正说着，门外轻轻的敲门声，老鸨隔着门说道，“差不多准备一下，客人来了。”楚千千应答了一声，快速瞥了门那边一眼，说，“这可不能让妈妈知道，官人跟我来。”楚千千匆匆地补了补妆，拉起高羽的手往房间深处走去，那里，刚才高羽没看清的角落里，是直接登上二楼的木质楼梯。楼梯很窄，高羽小心翼翼地跟在楚千千的身后。

适才绕道到近春楼后门的时候，曾留话给自己的队员，在自己进门的楼口也做了记号。按照多年的配合来说，队员们现在应该已经也潜入进来了。

楼上的房间装修和楼下差不多，中间的圆桌边，坐着一名中年的男子。男子面部的轮廓非常刻板，见到楚千千带着另一名男子过来，顿时面带不悦。

高羽乖巧地上前作了个揖，“小的冒昧求见，有事相求老爷。”

他在烛光里暗暗地观察着眼前的人。

“什么事？”男人白了高羽一眼。

“我家老爷姓燕，前两天得了种怪病，说是非要用一种特殊的药才能治好。适才听千千姑娘说，也许老爷您能帮到我家老爷。”高羽在“特殊”二字上加了微妙的重音。

“什么特殊的药，我不知道。”男人一虎脸。

“老爷您不知道？”他做出一副办不成事的着急样子，“我家老爷昔日结识的几名同僚，如今也患上了此等怪病。老爷关照小的，若是找不到药的话，就要将小的赶出家门。老爷您若是知晓，定要行行好，告诉小的。”

“你老爷有说这药的名字么？”男人看着高羽的样子，虽仍有些警觉，却有些动心。

“小的问了，老爷没有说。老爷只说，懂行的人自会明白。”

男人捋了捋胡子，“燕老爷家住何处？”

高羽顿了顿。

[终于露出了马脚来了。]

高羽凝视着他，慢慢说出一句，“老爷，您认得叶太医么？”

男人听闻他问出这句，脸色突变。他突然反应过来，猛地站起身来，凳子都吃不住力向后翻去，拼了命地慌慌张张向门外跑去。

高羽迅速对楚千千说了一句，“姑娘快去楼下！”

他将小指头弯成弯钩状，在嘴里打了个响哨。一时间，四下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叶太医拖着臃肿的身躯踉跄着跑到门口，移门忽然从外面被一脚踹开，把他吓倒退了一步。站在那门口的，却是燕飞。

“燕飞？”高羽惊道。

燕飞一眼瞥见叶太医，抽出剑来朝他甩过去。

“住手！”高羽叫起来，叶太医应声倒地。高羽慌忙看过去，身上却没有伤。[是刀背啊……]他松了口气，朝外面看去，门外，近春楼的打手和叶太医的保镖七横八竖地倒在地上。

“其他人呢？”高羽才问着，一阵脚步声从走廊另一头传来。

“带回去。”燕飞朝着跑过来的一队队员说了一句，就走进了房间，一把抓起了高羽的手腕。

“出来！”这么说了一句，直接拽着他的手走出了门。

第35章：袭人（下）

出了近春楼的时候，月亮都快升高了。

“燕飞，捏得我好痛！”燕飞的脚步很快，高羽被一路拖着，只能小跑着跟上他。

燕飞不做声，调整了一下捏他手腕的位置，继续往前走。

“燕飞！”高羽想甩开他的手，燕飞也不退让，紧紧抓着他手腕。

燕飞竟会出现在近春楼那个地方，让高羽始料未及。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他强行带出来，连队员都丢到了后面。一会儿又几天不理他，一会儿又突然冒出这么胡来的做法，高羽想着就有些生气了。但他知道燕飞现在也不平静，若是和他闹脾气起来，也不知道该怎么收拾。但至少，要给他个心平气和讲道理的功夫啊。

被他拽着走了一路，进了柳下的境内，燕飞一转身，把高羽拉进了一个巷子里。

[不是回兵舍的路……这个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月亮已经完全升起来了，巷子的深处一片漆黑。看不到燕飞的表情，也听不到他开口说话，更不能朝他发脾气，高羽有些无所适从起来。朝巷子里走了一阵，燕飞忽然停下了脚步。就像被突然关掉的闸门一般。高羽差点撞到他身上。

他回头看着高羽。高羽借着幽幽的月光看着他的表情，绝对不是一张高兴的脸，却也不是高羽想的那样充满着怒气。

“……还在……生气么？”燕飞只看着他，又不说话，高羽便试探地问道。燕飞还是不做声。

“……是么，还在生气……”高羽苦笑了一下。感觉燕飞的手松开了，他抽回了自己的手。

燕飞忽然扑上来抱住了他。

“高羽，对不起，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对不起……？]

燕飞的语调，像是个在忏悔的孩子似的。

“我……”双手紧紧地环在他的背上，生怕高羽会甩开他。

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呢？

“我没有生气。”

该如何解释自己的任性呢？

“我只是……”

让高羽知道这么逊的自己，是不是可以呢？

“有点闹别扭而已。”

高羽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扑哧轻笑出来。这么可爱的话只有燕飞说得出。就在刚才还是露出了獠牙的样子，一开口，却暴露出本性来，成了他熟悉的那个燕飞。

燕飞适才走了一路，体温直接地传达到了高羽的身体。才一个拥抱，高羽心里那些不快全都化解了。

“那个女人的味道……”燕飞闻了闻高羽的衣服。

心里面想这想那想得平静不下来，想到了快要抓狂的地步。无论如何，燕飞都不想这样窝囊地等在军舍里。这么决定了的他，一路赶到了近春楼，认出了在后门埋伏的队员，问清了情况，就独自闯进去了。

遇到坏人，就杀个干净。谁要碰他的高羽，就告诉他，高羽是他燕飞的。心里只有这样简单的想法。但事实是，那之后，见到高羽，他又无所适从了。敌人很好对付，面对高羽，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自己鲁莽的行为一定惹他生气了。自己幼稚的想法，也不知道怎么掩饰。好不容易迈出这一步，抱住了他，他的衣服里却飘出了那个女人的味道。燕飞觉得血直往脑袋上冲。“身上也有？”这个时候的燕飞，压抑着的语调让高羽心跳加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