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羽的房间在在兵舍的深处,在一汪湖水的旁边。燕飞没有耐心走那些曲折的回廊,直接从栏杆这里一道道跨了过去,走了一条直线到高羽门口。他在房门口犹豫了一下,隔着门喊了一声“在房里么?”
“燕飞?”高羽走来,拉开移门,看到燕飞的样子吓了一跳,“怎么大汗淋漓的?”
[高羽……居然没事。]
“看来让你担心了,”高羽俏皮地笑了一下,“几个浪人而已,不要小看了柳下军的队长哦。”高羽的眼角微微地下垂,让他的笑容看上去特别可爱。
燕飞愣了一下,突然感觉脸颊一阵潮热。
[不是这样的,高羽的形象不是这样的!]
站在自己眼前的,分明是陌生人。
这样的感觉,在这几个月来,不是第一次。即使是离高羽如此接近的这几个月,他也并未主动去了解过高羽的为人。或者说,他刻意逃避着不去了解。因为只要看到高羽和自己的想象中的落差,他便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不安。动摇这种东西,离自己越远越好。
燕飞没有看着高羽的眼睛,“有没有受伤”,想这样问,又问不出口。憋了半天,终于说,“我要喝水!”
高羽愣了一下,说,“屋里乱,坐门口吧,”高羽指着房外的两格台阶。台阶的不远处便是兵舍的后院。石子围起的不大的湖,几棵叶子油绿的柳树朝着湖弯着腰,沿着墙不密不疏地种着不知道名字的树。这是后院的全部景色。整洁利落,若不是霞光镀上了暖色,这景象便会不免有些冷清。
高羽转身进房端茶出来,燕飞透过房门,看见地上脱着的衣服沾着团团的血迹,还有铜质的脸盆里,搭着刚用过的毛巾。
“坐吧。”
燕飞应声坐到他的身边,中间隔着陶制的茶具。他抓起高羽倒好的茶,仰起头一饮而尽,用肩膀的衣服蹭了蹭下巴上流下的茶水,又倒上了一杯,这么喝尽了一壶茶,才缓下了气。
高羽端起茶盘加了水,又走出来。
“……今天为什么要先想到救我?”燕飞问道。
就算没有武器,燕飞也不一定处于劣势。高羽如果自顾自打斗起来,那几个浪人自己也能应付。但他却偏偏头一个想到把自己送出去。不明白,面对敌人的时候,这种多余的事自己从来不会去考虑。因为只有依靠自己才能生存下去。现在的状况却好像是自己被自己的敌人救了,让他回想起来恼火不已。
“干嘛做这种多余的事!”
那里分明下一秒就会变成战场。
燕飞还觉得口渴,倒了茶来继续喝。
“这个茶里,下了药了。”高羽看着燕飞喝茶的侧脸,忽然冒出了一句。
“噗……”燕飞喝到一半的茶从口里呛出来,他用袖子抹了把水,回过头狠狠瞪着高羽。
高羽脸上的表情却很友善。
“这你也信……”他轻笑了一下,“宁愿相信这样的玩笑话,却不愿意相信自己的队友么?”
“什么意思?”燕飞警觉地看着他。这个意思是,其实茶里没有下药咯?
“我不觉得我做的是多余的事。”高羽看着燕飞说,“你不是才练剑的新人么。何况……”他的目光落在了燕飞腰间那把陌生的剑上,“你也已经很努力了不是么?”
燕飞被忽然提到这个事,一时语塞起来。
“别……别太得意!”他支支吾吾的,“你救了我不代表我不讨厌你了!”
“嗯,知道知道。”高羽无奈地笑了笑,“但是,有时候为什么不试着多相信我们一点呢,你也是柳下的队员啊。”
明明身边有很多人,他却看不见。不和任何人亲近,不信任也不依靠,高羽看到的燕飞,就是这样一个人。
[柳下的队员……]
燕飞沉默着没有说话,肚子突然不合时宜地叫起来。
“糟了!”燕飞一锤大腿,“完全忘了要去买东西了!”
“哼,”宇文健轻笑一声,“试探的结果这样了,你还想说什么?”
高羽看上去并不在意他半带嘲笑的口吻。
这天在门口,并非与燕飞偶遇。宇文健虽然默许了高羽把闹了事的燕飞留在队中,但高羽那么执着的态度还是让宇文健面带不悦。
[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健那家伙不爽的时候可都写在脸上呢。是因为我太任性了吗?]
高羽得知了巷子里袭击路人的浪人的事,便想让燕飞展现一下实力,健恐怕就不会那么介怀了。更何况,他自己也很想亲眼确认一下燕飞野兽一般敏捷的外表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实力。那一天,瞪着自己的燕飞,单手就把队员的拳头接住,高羽看在眼里。不同寻常的反应力和握力,让高羽觉得他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人。
“浪人的数目居然这么多,出乎意料了嘛。”从小一起长大的高羽知道,这样的口吻对想要深究下去的宇文健最有用。也只有宇文健才见过高羽撒娇的表情。
“他是新人,又没有带剑,我怎么能让他留在那里呢!”
果然,健只是从鼻子里舒了口气,“好了,随你怎么说吧。”
燕飞跳出围墙的时候脚上的触感还留在手中。这么轻盈的动作,果然是因为过人的天赋么,高羽依旧很感兴趣。
第11章:声色(上)
事发的第二天,燕飞瞒着兵舍里的人,去集市上和兵器店的老板赔罪。居然情急之下夺了人家的刀就跑,而且,居然因为担心的对象是高羽,他一点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这种事。
[被好好教训了一顿呢……]
燕飞挠了挠后脑勺,走在回兵舍的路上。一个叫花子拄着盘盘节节的拐杖和燕飞撞了个正着。燕飞低头,看到叫花子头上戴着的熟悉的草帽,突然眉间凝重起来。那是帮会的联络暗号,自己这两个多月来在兵舍的生活,完全没有在意计划的事。
他一声不响地跟着叫花子走了。
“燕飞!宇文总长叫你去他房里。”进门的时候,兵舍门口执勤的队员叫住他,跟他传了话。
燕飞朝他点点头就走进兵舍里。
[总长找我……]他在心里快速地猜测着可能是因为什么事情,一路走到了宇文健的房里。
“是我。”他隔着门喊了一声,听到里面应答就拉开门。高羽也坐在里面,身边还坐着一分队的另外一个队员。
“坐。”宇文健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在队员旁边的席子上。他迅速瞥了房里一眼,没有看到别人,确认了并不是自己的事情暴露了,就走进去坐下了。
“锦州有个老巢,我们一直怀疑他们在和外乡勾结,干谋反的勾当,长期派人盯着。”宇文健单刀直入地说,“刚才来了探子,说他们有了动作。派出两个人来,身上带着什么东西,进了我们安阳。现在正往玉门方向去。”宇文健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落到了几案上铺着的地图上,“锦州在安阳之南,玉门在安阳的北边这块,斜穿整个安阳,目标可能是他们在玉门那个有联系的赌场。具体的方案已经和你们队长商量好了,你们先去玉门的赌场埋伏着,路上还有人跟着他们,要是他们改了方向,倒时我会另外安排的。”
燕飞很明显地皱起了眉头。昨天的经历,虽然让他没那么回避高羽了,但想到要一起出去完成任务,光想象一下就让他不自在起来。
“怎么,你这川字眉,”宇文健戏谑地看着他,“又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我不是还在做杂务么,而且又是新人……”
“哼,”健轻蔑地笑了一声,还想说什么话来,高羽打断他,“杂务不用去管它了,就当是带一带新人吧。”对健太过熟悉,高羽知道他对这个小伙子有些不满意,放着不管,怕是又要说出什么毒舌的话来。从前健就有这样的毛病,每次都是高羽帮他打的圆场。健便也没再说下去,只是让高羽讲一下具体行动的方案。
[也罢……完成任务而已。]燕飞的性格原本爽快。两个队员听着高羽交代妥当了,三人就立刻出了兵舍,往玉门方向赶去了。
玉门是安阳最声色犬马的一块,赌场也好,青楼也罢,玉门的空气里悬浮着欲望的气息,迷蒙着人的双眼。
他们来到了那家赌场。这家赌场,按照探子的说法,和锦州的老巢有些联系,但具体的内部情况并不清楚。高羽指名的,燕飞以外的那个队员,老家原本也开的赌场,对里面的规则了解,有他在的话,行事起来比较自然,不容易露馅。
赌场的门像是阻隔着两个异空间似的,连空气里都带着闷湿的燥热。虽然嘈杂,但大家的目光都一心地落在自己关注的某处,围作一堆一堆的。除了桌边有人坐着外,围着的人大多站着,把脚搁凳子上,或者把重心从一个脚移到另一个,拿抹布也好,头巾也好,扇着风,随手摸一把头上的汗,也毫不在意。
高羽跟在那名队员的身后,目光小心地探视着四周。队员果然熟门熟路,在赌场里绕了一圈,估计着高羽差不多看清了情况以后,就加入了一桌。赌场对着门的那堵墙,边上却有个开口,刚才经过的时候,高羽瞥到从开口进去,是一个暗梯,可以通向二楼。他又注意了一下四周,没有看到疑似他们目标的那二人。就悄悄拉了拉燕飞的袖子,示意他跟自己走。
燕飞感觉到高羽拉他,就一声不响地跟在了他的身后。趁没有人注意,也闪进了那道暗梯里。两人一路无话,幽幽地登上了木梯,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道不深的走廊,和两扇并排的移门。看来二楼还有两间住房。移门背后并没有动静,高羽走上前,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下,确认里面没人,就拉开了门,走进去。
燕飞紧随其后,随手把移门又合上。
房里没有窗,布置很简单,或者说,简单到了根本不能算布置过,只是地上铺了睡觉用的席子,沿墙一排黑色木架,搁着个铜质的脸盆。房间很小,闻味道,像是很久没人住过了。
高羽刚想退出去,走廊里忽然有了轻微的人声。他定格住了动作,屏息听着门外的声音。燕飞轻巧地闪到了门边,透过没关紧的那一丝缝隙朝门外窥视着。房里很暗,走廊的光映在移门上,走过的人影就显得很清楚。有三个人轻手轻脚地走过,径直进入了他们隔壁的房间。
“是他们!”燕飞等他们走进房里,悄声对高羽说。高羽听着门外没有声音,才松了口气,走到燕飞后面。走廊里已经再无动静,隔壁的声音也几乎听不到。
“在这里等着吧。”高羽说。
第12章:声色(下)
燕飞侧过身子,倚在墙上,仔细听着门外的动静。在门口没有守多久,先前进去的男人中的一个,店伙计模样的人出来了。燕飞站直了,目光敏锐地透过缝隙看着他走近。
“嗯?”若是直接走过去倒还好,伙计却注意到了燕飞他们呆的房间的门被动过了。他停顿了脚步,手伸向了移门。
燕飞眉头也没皱一下,伸手去抽剑。剑被抽到一半忽然被高羽用力按住,硬是按了回去,燕飞惊得回头看高羽,高羽毫不犹豫地把嘴唇贴到了他的唇上。
[什么!]燕飞睁大了眼睛。移门在下一刻被拉开了。
“唔!”高羽像是被惊吓到了似的猛一回头,看着那个伙计。
伙计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两人,随后又明白了什么。
“切!”他露出碰到了倒霉事的表情,骂了一句脏话,“在哪里不好别在这里干啊!去去,去别处!”说着就下了楼。
高羽舒了口气,松开了按着燕飞的手。
燕飞用手背擦了擦嘴唇,“这么麻烦干什么,直接砍了不就好了。”他又把门合上。
“不必要杀的人,就不要动刀子啊。”两人说话的声音都悄悄的。
“我说你这家伙,”燕飞盯着高羽看了一会儿说,“碰到这种事不会都是这样蒙混过去的吧?”
“……啊?谁……谁说的啊!”本来还觉得没什么,只是皮肤和皮肤碰一下而已,被这么说了高羽忽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小点声……”燕飞提醒他。[反应这么大,这家伙不好意思了……]
两人不再说什么。外面的天色渐暗,走廊的亮光也不分明了。房间里更是愈加的昏暗,房间的最深处已经完全沉入了浓黑里,看不见了。
“出来了!”燕飞听见隔壁拉移门的声音,猛地拉开移门,两个人跳出去。隔壁的二人刚出房门,来不及回头就被刀抵住了。
“出声的话杀了你。”燕飞的声音很低,被他抵住的那人立刻噤了声。这句话不像是威胁,这个口气,那人能感觉到,只是在告诉他,如果出声音,真的会被杀掉,毫不犹豫地。
高羽对燕飞朝房里使了个眼色,两人便用刀刃架着那两人的脖子,把他们逼回了房里。
“从锦州带来的东西,能让我们看看么?”高羽开口问。
被燕飞抵着脖子的人伸手朝衣服里摸索起来。
不需要威胁他不许做出奇怪的动作,燕飞只是冷冷地盯着他看,他便已经感觉到了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刃的分量。一旦有什么可疑的迹象,自己绝对会被杀了,他很清楚地意识到。
他从衣服里摸出一个木匣子来,燕飞接了过来。
“里面是什么?”高羽问。
那人摇摇头。燕飞正准备打开,高羽制止了他。
“慢着,”他看了一眼那两人的神色,接过匣子,观察了一下锁眼,轻轻摇晃了一下,听到了轻微的液体的声音。
“钥匙呢?”他问道。那两人见被识破了,表情忽然变得惊恐起来。
“这个匣子,强行打开,里面的机关就会启动吧,匣子会烧掉,开的人也会有危险,这个你们很清楚吧。”
这个原是严格保密的军用的机密,发明的是吴州人。柳下曾经也没收过类似的匣子,派专人仔细研究过,才没有上当。
“钥匙不在我们身上,不相信的话……请你搜身吧!”不安的目光游移在高羽和燕飞的脸上。
“脱了。”高羽说,“把口袋里东西都掏出来。”
两人看着地上坐着的送信人抖抖索索地脱着衣服,果然没有钥匙,却有类似于出入用的令牌。
“这是什么?”
“吴州叶公馆的主人,我们要去见的人。”两人答道。
“那是什么人?”高羽警觉地问。
[吴州么……果然是这样。]
吴州和洑州一样,毗邻着灏州,窥视着安阳的领地。只不过力量比不上洑州,这样偷鸡摸狗的行为却从来没有停过。
“小的只是个跑腿的,这些真的不知道!”那两人一边害怕,一边又争辩着。不知是惧怕还是寒冷,身上直哆嗦。
“穿上吧。”高羽看了他们一眼,“具体的方位告诉我。”他从袖子里摸出事先准备好的绳子,扔了一条给燕飞,等他们重新穿好,就把那两个人缚了起来。他四周张了张,看到有纸笔,就把他们说的地方给记了下来,纸头折好了又塞进袖子里。
顺着刚才上来的楼梯相反的方向,走廊的尽头设置了个更隐秘的暗梯,直接通向外面。高羽也是因为刚才那两人出了门就准备往那边走,才注意到那里的暗梯的。他和燕飞二人从暗梯把两人带到了外面。高羽又折回去,示意了赌场里的另外一名队员,可以先撤出来了。那个队员看准了时机,也从赌场里抽身出来,跟着高羽来到了赌场的后面,他们下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