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伙头儿懒得再看他,摆了摆手便要走,谁知刚走了没几步便被人截住了。
“赵伙头儿,我来要人了!”
一声颇为洪亮的男声传来,赵伙头儿定睛一看,是白虎营的右骁卫杨冲。
“杨骁卫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赵伙头儿面露不解,不过还是笑道:“我还以为白虎营的兄弟怎么也得晚上才能赶回来呢。”
“大队伍还在后头呢,晚上就能回营。”杨冲爽朗笑道:“去风狼谷练兵就对了,山里头野物正是膘肥体重的时候,回来时猎了不少牛羊,我和几个弟兄先赶着将野物运了回来,今儿晚上就给弟兄们解解馋,好好吃上一顿。”
“那感情好。”赵伙头儿一听有肉吃也乐了。
“我可是来要人的,”杨冲道:“不是给白虎营分了一个伙头儿弟兄么?人呢?”
“这不,就是他,”赵伙头儿指了指一直站在一边的黑小子,道:“大毛病没有,就是力气小了些,您多担待点儿,这小子有点愣,不过手艺还是不错的。”
“不碍事,白虎营才二百多张嘴,怎么也比在这儿做饭轻巧。”杨冲看了看静静站着的黑小子,问道:“叫什么名字?”
黑小子刚想回答,就被赵伙头儿接去了话。
“他叫黑蛋儿,”赵伙头儿笑眯眯道:“你瞧他一副黑不溜丢的样儿,我都叫他黑蛋儿,他原来的名字太拗口了,还是黑蛋儿好记。”
“……”
这算人身攻击吧?
杨冲也不多问,道:“那黑蛋儿兄弟,你随我走吧。”
见杨冲要领人走,赵伙头儿赶紧交待几句:“白虎营可是咱军中的重中之重,你去那儿可得长点眼色,别整日愣头愣脑的,干活利索点儿,别慢慢腾腾跟个姑娘似的。”
“我记下了,”黑蛋儿点头,道:“谢赵伙头儿提点。”
黑蛋儿这才随杨冲去了白虎营。
杨骁卫也不是闲人,领黑蛋儿到了伙头帐后便不见了人影。
白虎营原来的三个伙头兵正忙着给野羊剥皮剔骨呢,见新兵来了也不客气,一边做着手里的活儿一边吩咐道:“小兄弟你先帮着把羊杂碎扔了吧,到咱营帐后头挖个坑,埋了它们就成。”
黑蛋儿看了看地上的三大盆羊杂碎,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都埋了?”黑蛋儿似乎觉得都扔了有些可惜。
“嗯,都埋了,”说话的中年汉子是白虎营的伙头儿。
“别舍不得丢,那些个杂碎不是军粮紧缺的时候咱都是不吃的,做起来费力气,味儿太膻不说还脏,你去埋了就是,今儿晚上咱吃手抓肉,管饱儿!”
黑蛋儿没再说话,默默把那几盆羊杂碎端走了。
待到白虎营的二百铁骑军回营时,天已经擦黑,伙头营也早就将伙食备好了。
热气腾腾的大馒头,肥而不膻的手抓肉,蘸上西戎特有的青盐吃到嘴里爽而不腻,再喝一碗鲜香的羊骨汤,就是白日再苦再累的操练此刻也被将士们抛到脑后了,众人在篝火边席地而坐,吃吃喝喝,好不热闹。
黑蛋儿没有去凑这个热闹,他在伙头帐里吃了些做手抓肉剩下的碎肉后便一个人偷偷出了营地,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大半夜才回来。
周伙头儿睡的不踏实,听见黑蛋儿进帐的声响便咕噜一句:“你睡大铺最外边吧。”
说完便翻了个身,睡死过去,朦朦胧胧间好像听见了黑蛋儿换衣服的声响。
第二十七章
第二日,白虎营的士兵们没到操练的时辰就起来了大半,没办法,他们睡不下去了,睡的再死也被熏醒了,那味儿,太香了!
白虎营的左右骁卫严青山和杨冲两员大将也没能禁的住诱惑,一大早先是闻着味儿摸去了伙头帐,待吃饱喝足后才端着一大碗汤冲进了主帐,没一会儿,造成今早军心不稳的罪魁祸首被带到了白虎营首领都尉的帐内。
“我梦里还吃着大块羊肉呢,吃着吃着就闻到香味了,我就琢磨啊,这不对啊,羊肉可没这么香的味儿,到底是啥东西?越想越急,越急越想,然后一个翻身,就醒了,真是被香味给馋醒的,醒来一看,青山也伸个脖子使劲闻呢,我俩一合计,也别睡了,起吧,比平日早半个时辰呢。”
“到了伙头帐一瞧,灶上熬着锅汤,就是那锅汤把咱全营的人都给熏醒了,香,真香!闻着香,吃着更香!估计这会儿连个汤头儿都不剩了吧~”
黑蛋儿现在才发现,年纪轻轻的杨骁卫嘴皮子挺溜的,不比说书的差,说书的都没他这么声情并茂。
“呵呵,是香,”一边站着的严骁卫也开了口,笑道:“没想到用羊杂碎还能做出这样的美味,新来咱营的小兄弟不简单啊,咱以后有口福了。”
从黑蛋儿进帐开始,就只有这两个骁卫在说话,端坐在书案后的人一直没出声,黑蛋儿的好奇心也越来越重,终于,黑蛋儿没忍住,抬头偷偷看了眼‘传说中’的白虎营首领都尉,只一眼,黑蛋儿就愣住了。
白虎营的首领,霍衍霍都尉,竟然有胡人血统!
黑蛋儿入营也有好几日了,免不了被军中某些热心的前辈洗洗脑,黑蛋儿理所当然的知道了某些新人该知道的军中事迹,其中他听得最多的便是忠武老将军徐鹤的丰功伟绩,其次,就是白虎营霍都尉的。
短短四年,霍衍从一个小小的骑射教头做到了地位仅次于徐老将军的首领都尉,白虎营二百铁骑军更是他一手造就,这支强悍的铁骑部队在战场上杀敌无数,堪称所向披靡,厥国当年兵力最盛时都没攻下宁州城,白虎营铁骑军功不可没。
霍衍是平民一个,无甚家世背景,真正的行伍出身,一路走来凭的皆是自身实力,这样的人,让人如何不敬?黑蛋儿听过他在战场上如何以一敌百,听过他如何带领铁骑军以命护老将军突围,也听过他如何在身陷敌军包围之际取对方首领性命,自己却身负重伤,九死一生……
黑蛋儿听过他在战场上的种种英雄事迹,可唯独没听人提起过他有胡人血统!
霍衍身形高大异常,虽是一头黑发,面部轮廓却锋利的不似汉人所有,胡人血统很是明显,这样的身份在军中已经相当尴尬,更别说他的胡人血统更肖似西戎地的厥国人了!
厥国是由各个游牧部族统一而来,这就意味着,霍衍杀死的敌人里很有可能有他的族人!
不知他是以什么心情在战场上杀敌的……
黑蛋儿忍不住想,他如今能被所有人接受且不因他的身份被人诟病,想来他初入军营时也是极其艰辛的吧?确实是个值得敬佩的人……
黑蛋儿盯着霍都尉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神游太虚之际突然发现霍都尉正皱眉看着自己,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目光里带着冷意。
黑蛋儿偷窥被发现,反射性的憨憨一笑,随即老老实实的低下头,在原地静静站着,不敢再胡思乱想。
“怎么做的?”
一道低沉的男声传入耳中,地地道道的汉语,并没有胡人的奇怪腔调,黑蛋儿知道这是在问他,也知道对方想听的并不是汤的作法,而是……
“回都尉,在属下家乡,羊杂碎并不是无用之物,只要洗净了,用料得当,完全可以做着吃,不止用来煮汤,也可以做些别的。”
营帐里响起黑蛋儿平平稳稳的声音:“属下见那些羊杂碎扔了可惜,才私自做主用它做了锅汤,想着只要有弟兄肯吃,白虎营日后也能多出个菜了。”
“你做的不错,”霍衍点头道:“这法子你教教周伙头儿,日后再猎了羊,也弄这样的汤给大家喝。”
“是。”黑蛋儿应声答道。
这么一番话下来,严青山和杨冲都看出了些门道,不过二人没出声。
“你叫什么?”霍衍又问。
“黑蛋儿。”黑蛋儿已经接受这个别称了。
霍衍又皱眉,道:“这是你的名字?”
“……不是,”黑蛋儿说了实话,道:“属下叫……陆行远。”
严青山和杨冲对看一眼。
霍衍点头,摆手示意陆行远下去,待人走出营帐后,杨冲先开了口。
“嘿嘿,那个,汤好喝吧?”
霍衍不语,冷眼看着杨冲。
“咳咳!那个,”杨冲摸摸鼻子,道:“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就是个愣小子,真的!我就没在意,领回来就交给伙头营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不是?!”
严青山素来是谨慎的人,此时主动替粗心大意的杨冲担了责任,道:“我瞧他倒不愣,也不像农家出来的,倒是有几分读书人的气质涵养,不过他下厨也不含糊,这还真说不好了,这样,我安排个人暗中留意他,瞧瞧他是本分的还是另有所图。”
“若是探子,无论是厥国的还是朝廷的,都暗中处理了,”霍衍此时沉着脸,道:“若不是……”
“若不是,咱就好吃好喝养着他,”杨冲开口,笑道:“这人下厨真有一手,留着他咱也有口福不是?我觉着他不像探子,探子可没他笨,这么容易就将自己暴露了,只要不是来刺探军情的,咱也别这么小气,连个容身的地儿都不给人家!”
“不可不防,”严青山开口道:“如今将军病情反复,厥国那边虎视耽耽,朝廷还费劲心思往西北安插眼线,一个不慎,我们便是腹背受敌。”
“娘的,对付那群厥人就够烦了,朝廷那帮走狗还来瞎参合,搅的我们不得安宁,若是他们再派什么狗屁军师来督军,老子第一个就把他打成狗屎!”
杨冲想起曾经的军师就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恨不能将其生吞活剥。
“还有那些个狗屁御医,根本不是来治病的,而是来要命的!”
徐老将军一生为国征战,打了多少胜仗?牺牲了多少弟兄才成就如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徐家军?
天下是太平了、昌盛了,可忠武将军也有了功高震主之嫌,如今将军有病不能治,不敢治,一代贤将没战死沙场,竟要被病痛夺去性命么?
“不必多言,”霍衍烧掉手里刚刚看过的信函,对二人道:“那几个御医已经回京了,将军病情属实,既然他们已经确定了将军必死无疑,想必朝廷这阵子不会有大动作了。”
“真的没办法吗?”一向顶天立地的汉子此刻也红了眼眶,杨冲低声问道:“真的,没法子了?”
霍衍沉默不语,冷硬的脸上没有表情,过了好半晌才开口道:“若是早两年治……”
霍衍没说下话,不过严杨二人又怎会不知?
将军一身伤病,若是早两年治,也许还有望,现如今,只能拖一日算一日了。
想到这里,杨冲冷笑一声,道:“怕是有人已经在盼着将军归天了,西北大军的兵符,谁不想要?也好,且让他们争的头破血流,我们只管在一旁看戏。”
“无论如何,白虎营绝不受朝廷的走狗摆布!” 严青山也恨声道:“军师?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就杀一双!”
“陆行远是最后一个,”霍衍道:“从今日起,白虎营不再收新兵。”
主管招兵的严青山会意,点头应声。
陆行远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监视了半个多月,这半个月里,他自己没感觉,却苦坏了暗中监视他的人。
“跟伙头营的弟兄们一起,四更天起来,和面蒸馒头下灶做菜,再备好下顿的料后,就去伙头营后面的菜园子里鼓捣,他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就是爱干些费力气的事儿,周伙头儿弄那个小菜园子本来是种蚕豆的,为了时不时能弄出些下酒菜解解馋,他倒不嫌麻烦,半个月里硬是将园子扩大了一半。”
“如今那园子里头被他种上了不少东西,土薯种的最多,还有些葱姜蒜。”
“晚上干完活,他就去白湖那边捡盐块,半个月日日不落,捡了不少呢,最近几日他又在菜园子里磊了个小灶,专门熬盐用的,熬完就晒,还真被他弄出了不少上好的青盐。”
杨冲这时插了句嘴,奇怪道:“他弄出来那么多青盐干什么?”
严青山有些不确定道:“难道是想去宁州城里卖?”
“他不知道朝廷不许贩卖青盐么?”杨冲咂咂嘴,道:“也就是我们在外扎营偶尔才能吃吃青盐,他若是打着用青盐换银子的算盘可就错了。”
“那倒未必,”严青山道:“青盐比官盐不知好吃了多少倍,宁州城里私自贩青盐的还少么?朝廷明令禁止是止不住的,他若真想卖,也不是卖不出去,宁州城里收青盐的贩子比比皆是,这银子倒好赚的很,只要他胆子够大。”
没理会二人的质疑,霍衍对那汇报的手下道:“继续说,他还干了些什么?”
那人想了想,又道:“原本就是这样了,他日日都做这些事,规矩的很,到了时辰就回营睡觉,不过属下发现他夜里隔三差五趁伙头营里的人都熟睡后,悄悄出帐,不过倒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是到溪边去洗洗衣物,擦擦脸。”
“肯定有蹊跷,”杨冲道:“不然干嘛非要夜里去洗?为什么不跟着弟兄们在白日里洗?夜里那个冷劲儿连我们都受不了,更别说他那身子了!”
“回骁卫,这个属下倒是看出些门道,”那人道:“属下暗中观察他这么多天,发现他这人总不自觉的透出些公子哥儿的做派,虽然长得黑了点,但经他手的东西都是干干净净的。”
“原本伙头营的菜用水洗一遍就好,他却非得洗上两三次,为这事儿周伙头儿说了他好几次了,没想到他倔的跟头驴似的,全当周伙头儿的话是耳边风,只要让他洗菜,他就非得洗的仔仔细细,直到菜上连个土渣都找不到才罢休,所以属下觉得,他夜里去溪边也是因为不愿与大家一起洗,太爱干净了,这人,从前就算不是公子哥儿,八成也是伺候公子哥儿的,这太爱干净的习惯怕是改不了了。”
“他倒是讲究,”杨冲笑道:“得,这爱干净可不是毛病,咱也不能在这上挑理不是?你还瞧出什么了?”
“没有了,”那人摇头,道:“除了熬青盐这事属下拿不准他要干什么,其它的事,他都很规矩。”
“继续留意他,”霍衍吩咐道:“再观察半个月,若他还是这样,你就不用再盯着了。”
“是。”那属下领命告了退。
事到如今,霍衍心里已经有五分放心陆行远了,知道他不是能生大事的人,虽然他的身份还是容易让人生疑,不过他若是一直这么安分,那白虎营也不会吝啬给他个安身之所,容身之地。
第二十八章
月底,陆行远跟着几个伙头帐的兄弟驾马车进了宁州城,周伙头儿主管伙头帐的采买,陆行远几人摸不着银子,只能跟着打打下手,当当苦力。
不到半日,对这活计驾轻就熟的周伙头儿便将白虎营需要的东西置办好了,见天色尚早,周伙头儿便做主让手下散了,想吃啥喝啥买啥就赶紧去,时辰到了在城门口集合就是。
难得进城一次,几个手下也没客气,当下便分头行动,在市集散了去。
陆行远早有打算,荷包早就贴身放好了,就等着进城的机会,他先是找了家卖文房四宝的铺子,买了几张信纸,两个信封,一支狼毫毛笔,又向店家借了些墨,写了两封信,将信收好后他去了宁州城里唯一的镖局,托走镖的人路过某地时帮他将这两封信送出去,付了二钱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