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镖局里出来,陆行远去了家成衣铺子,给自己买了两套换洗的内衫,三双白布袜,一双黑履靴,随后又去了家酒肆,用一小袋青盐换了一坛烧酒,回去集合的路上看见了摆摊卖杂货的,陆行远想了想,又拿出一小袋青盐换了两罐皂角粉和一些针线回来。
陆行远不嗜饮酒,回营后,那坛烧酒直接被他送给了伙头帐里另外三人,得了好处,其他几人对他私自做青盐的事就更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黑蛋儿不过就是用青盐换些不痛不痒的东西,也没贩盐,他们不需要较真儿。
“到底是露出马脚了,”杨冲接过霍衍递来的纸条,看完问道:“打算怎么处置?”
霍衍一双鹰眸微眯,缓缓开口道:“不急,让探子跟着镖局的人,看看那信到底要交到何人手里。”
“不像,还是不像,”严青山此时开口,分析道:“若说他是探子我还是不信,探子能这么明目张胆的托镖送信?你们瞧瞧他如今这做派,倒像是正正经经过日子的。”
“来军营里过日子?他可真有闲情逸致……”
杨冲撇嘴,道:“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着像了,昨日我去伙头帐后面的菜园子瞧了瞧,还没进去就吓了一跳,他在园子里头搭了个架子,上面挂的全是他自己洗的衣物,一溜儿的白衣衫,我就奇了怪了,你说你个整日下厨的伙头兵这么讲究干嘛?再爱干净那衣物也不用每日都换洗吧?!”
“你邋遢惯了还见不得别人干净么?”严青山开始挤兑杨冲,道:“你真应该多学学人家,你要是有他一半讲究,我也不用整日催你洗衣了。”
“再爱干净他也洗不白,人长的黑衣服再白也没用!再说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杨冲赶紧转移话题,道:“不是在说着陆行远那小子的事么?!”
二人转头一看,霍衍趁着他们俩说话的空当儿,书信都已经写好了。
杨冲接了信走了出去,严青山道:“他应该不是探子,不过这人行事确实处处透着蹊跷。”
“再过几日,”霍衍沉声道:“他是什么人,就见分晓了。”
……
全营的人吃完晚上那顿饭,天还没黑,陆行远决定去白湖转转,再弄些盐块回来,他做的青盐用的太快,供了白虎营半月便已所剩不多。
带上个粗麻袋子,陆行远出发了,走到白虎营外围时,陆行远跟守卫打了声招呼,那二人瞧他这时候出营早就见怪不怪了,一句话没说便放他出去了。
西戎地盐湖颇多,大大小小约有百十个,陆行远要去的白湖是离军营最近的盐湖,半刻钟便能走到那里,捡盐石的过程中时不时还能看见白虎营里出来巡逻的士兵,陆行远的胆子便越来越大,如今都是天色完全黑了才背起装满盐块的袋子回营。
按理说这青盐好吃,白虎营的弟兄们都喜欢吃用青盐做出来的菜,可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是陆行远一人在忙活?他们随随便便来些人帮陆行远捡些盐块回去,不就够白虎营吃好几个月了吗?
其实军营里从来都不缺盐,做菜用的也一直是朝廷供给的官盐,朝廷禁止西戎的青盐流入宣国境内,他们这些驻守在西戎的军队也不能知法犯法不是?偶尔吃手抓肉时能蘸些青盐,他们也就满足了,毕竟他们不是讲究口腹之欲的人。
所以从始至终,也就是陆行远一人在折腾,他私自做青盐,白虎营所有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阻止,相信陆行远自己心里也是明白的,不然他不会只用青盐去换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在湖边挑挑选选捡了半个多时辰,天色已经全黑,带来的麻袋也差不多装满了,陆行远将袋口用麻绳系紧,背起袋子便往回营的路上走。
霍衍带人巡逻回来时就看见这样一幅景象。
那个身份不明行为怪异的黑小子满头大汗的拖着个大麻布袋子往营里走,瞧他躬着身子一步一挪的样子,霍衍顿时就皱起眉来。
怎么会这么没用?这点东西都抗不回来?
陆行远丝毫不知此刻自己已经被人嫌弃了,仍拽着袋口往后拖呢。
袋子里虽然装的是盐块,但重量和石头没什么分别,他走到一半就走不动了,只好往回拖,好在路程很短,他拖到营边也没用多久。
突然,一双大手从旁伸来,将陆行远手里的麻袋夺了过去,来人单手一拎,便将袋口稳稳抓在手里,随即大步朝营里走去。
陆行远被人劫了东西也不敢说话,只能小跑着跟上前方那个高大异常的身影。
到了伙头帐前,装满盐块的袋子被人毫不怜惜的丢在地上,陆行远看了看地上裂了个口子的麻袋,又抬眼看了看正冷眼盯着自己的人,硬着头皮开口道谢。
“谢都尉。”陆行远语气很诚恳。
霍衍低头看着眼前这张黑脸,即使在灯火下也没有能让他记住的特点,唯一有些出彩的就是一双黑亮的大眼,此刻被这双充满感激的大眼注视,霍衍眉却皱的更紧了。
一个男人随随便便就露出这种感激的神情,实在是令他厌恶。
连冷哼声都没施舍给陆行远,霍衍沉着一张脸走了。
陆行远在原地摸摸鼻子,知道自己又被人看不起了,还是被白虎营地位最高、权利最大的人看不起,也不知一脸凶相的霍都尉日后会不会给他小鞋穿……随即陆行远就否定了这个不靠谱的想法,霍都尉那样的忙人怎么会把这点微不足道的事放在心上?他还是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陆行远又高高兴兴倒腾他的盐块去了。
灯火下,霍衍放下刚刚传来的信件,若有所思。
天禄寺?
那个距宁州城不过二十里的小寺庙?
没想到他竟跟天禄寺的方丈有交情,还有那个被方丈关照有加的陆贤,没想到他竟有个脑子不灵光的弟弟……
霍衍将种种迹象前后一想,也猜出了大概。
陆行远与其弟陆贤从前八成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如今落魄应该是家道中落,至于陆行远为何带着弟弟来西北落脚,怕是在躲人,而参军,则是更加安全的防范之策。
想来他要躲的人也是个权贵……
霍衍将手中的信放在烛火上方,看着信纸在眼前化为灰烬后,缓缓靠在了椅背上。
既然已确信这人无害,白虎营便保下他了,至于他要防范的人,即使不知道对方的身份,霍衍也没将对方放在眼里。
任你权势滔天,也休想将手插到白虎营里来。
第二十九章
白虎营里的士兵都是睡大通铺的,十人一个营帐,除了都尉独住主帐,左右骁卫合住一个副帐外,其他人无一例外的都睡通铺,十人一铺,已经是镇戎大军里最好的住宿条件了。
当初扎营时考虑到饮水问题,而想在这河流纵横,湖泊棋布的西戎地找水源实在是轻而易举,所以白虎营的营地四周皆是大大小小的溪流,洗衣烧饭方便的很。
西戎地昼长夜短,日夜温差极大,每日的晌午是最热的时候,白虎营这时一般是不操练的,这段时间也就成了士兵们洗衣洗澡的最佳时机。
每次到这种大家不约而同去溪边洗澡的时候,陆行远都是能躲多远就躲远,时间一长,知道了他的做派,其他几个伙头兵也就不叫陆行远跟他们一起去洗澡了。
在菜园子里躲了一会儿,陆行远悄悄回了自己住的营帐,见其他人都不在才彻底安了心。
喧闹声从不远处的溪边传来,偶尔还能听见几声战马的嘶鸣,想到一群人跟一群马一起在小溪里洗澡,陆行远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不过白虎营里的将士们都是爱马之人,伺候自己的战马皆是尽心尽力,早就当马是自己的亲人了吧。
陆行远坐在床铺边,伸出自己的双手看了好半晌才试探性的抹了抹手背,随即默默叹了口气。
三个月了,已经到了极限,无论如何也撑不下去了,可他连后路都没想好,该怎么跟大家解释呢?
想了半天还是没想好对策,陆行远打算破罐子破摔,想着车到山前必有路,他翻出了压在枕下的荷包,拿出一小捆干草揣在了怀里。
这夜二更天刚过,霍衍歇下没多久便被夜里巡逻的侍卫给叫醒了。
起身随意披了件长袍,霍衍瞥了眼角落里垂头站着的人,原本就无甚表情的脸又阴沉了几分。
他就知道,留下这人定是个麻烦!
“属下巡逻到伙头帐前时隐隐约约闻见些味道,像极了草药味儿,顺着这味儿一寻,便瞧见他蹲守在园子里的小灶边,灶上正熬着什么药,属下顿觉事有蹊跷,当即就将他连同那锅药押了过来请都尉定夺。”
其实这话说的已经很委婉了,熬药?哪个不长眼的会深更半夜的在军营里鬼鬼祟祟的熬药?还是在伙头帐后头的园子里偷偷熬?没给你直接扣上欲下毒害人的罪名已经算客气的了。
也是因为伙头帐的黑蛋儿一向行为怪异,白虎营原来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了,不过今夜这事事关重大,巡逻的侍卫虽不确定黑蛋儿是否有下毒之嫌,却还是在发现后立即将他带到了霍衍这里。
听了手下的禀告后霍衍并没说话,而是挥了挥手让手下出去,随后才开口道:“过来。”
陆行远低着头,一步一蹭的走到霍衍身前站定,大气都不敢喘,等着他问话。
“总低头做什么?抬起头来!”霍衍突然冷声一吼,显然看不惯陆行远时常这副低头顺首的样子。
陆行远一惊,不自觉的听命行事,抬头时冷不丁对上一双带着冷意的褐色鹰眸,又想低头,不过他忍住了,只是稍稍垂下眼,不与霍衍对视。
量他也没有下毒的胆子!霍衍眯起眼,注视着眼前的人。
只有拘谨害怕,并没有惊慌失措,若是真做了亏心事,必定禁不住被他这般打量。
霍衍带着审视的目光直直盯着陆行远,后者虽然一直垂目,但半刻钟过去了,也有些挺不住了,陆行远额头上开始冒汗。
他心里并不若表面上这般镇定,不是怕被查出做了什么,而是怕被驱逐出白虎营,这里对他来说已经不仅仅是避难所那么简单了,也是他以后想生活下去的地方。
来到白虎营两月有余,他每日都过的充实而快活,每夜都睡得香甜而踏实,尽管帐里其他几人的呼噜都打的震天响。
他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还是留不久吗?
陆行远有些怕,胡思乱想之际没注意到霍衍已经走到他的身前,待他反应过来时,霍衍的一双大手已经在他脸上摸了几把了。
陆行远顿时僵住。
没察觉到陆行远身体的僵硬,霍衍低头看着自己手指上的污渍,皱眉闻了闻,随即命令道:“去弄干净。”
陆行远如梦初醒,连忙走到角落里,将手里一直攥着的巾布丢进了尚有余热的铁锅里,拧了拧沾着土色汤水的巾布,开始擦起脸来。
霍衍是能决定他去留的人,他不敢瞒,也瞒不住了。
随着陆行远的反复擦拭,锅里的水由土色渐渐变成了黑色,陆行远原本的肤色也渐渐显露出来。
擦完了脸和颈项处,陆行远挽起袖子,开始擦双手和双臂。
虽是深更半夜,霍衍却等的极有耐心,直到两刻钟后,陆行远才起身,重新走到霍衍面前,叫了声:“都尉。”
虽然不是彻底理干净了,但也无碍于霍衍看清眼前人的相貌。
身量高瘦,面目俊秀,神色平静,脸色苍白却不带病色,除了身子骨瘦弱些,倒是个英俊的好男儿,霍衍心里中肯的评价。
霍衍觉得陆行远有些面熟,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们从前不可能有交集。
“你究竟是何人?”霍衍沉声开口。
“陆行远,”陆行远答道:“前身已死,我如今只是陆行远。”
“你入白虎营有何目的?”
“安身立命,”陆行远放轻语气,道:“只求安身立命,请都尉高抬贵手。”
霍衍对陆行远早就放下了戒心,否则也不会这么客气的审问,但有些问题,也必须问个明白。
“哪里人?”
陆行远迟疑了下,还是说了实话:“盛京。”
问到这里霍衍心里已经有数了,果然与他之前料想的差不多。
又看了看陆行远这张脸,霍衍道:“还能变黑吗?”
“……不能,”陆行远道:“那草药是之前同行来西北一个乞丐给的,三个月已是极限了。”
霍衍闻言皱眉,他向来讨厌麻烦,如今黑蛋儿一夜之间变成翩翩公子,这事怎么对白虎营其他兄弟交代?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陆行远这张脸又比宁州城里百花楼的花魁还俊上几分,放在营里久了,难免生出些事端。
怕霍衍将自己打发出白虎营,陆行远赶紧道:“也不是没别的法子,我可以每日在脸上涂些灶灰,白日里绝不出伙头帐一步!”
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霍衍一时半刻也想不出什么好对策,只能将人先放在自己身边看着。
“你暂且留在我的帐内,只要你不出去,便不会有人发现,至于你的去处,我日后会安排。”
这就是没有赶他走的意思了,陆行远松了口气,知道自己暂时是安全了。
“谢都尉。”陆行远感激道。
霍衍摆了摆手,道:“今夜你就睡我塌上吧。”
说完便褪下披着的长袍,转身躺到了床榻上。
陆行远有些傻眼,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霍都尉是不是太放心他了?不怕自己这身份不明之人趁他熟睡之时行刺吗?
其实陆行远太看得起自己,也太低估霍衍了,别说他没这行刺的本事,就是有,还指不定谁被刺呢。
“就不打扰都尉休息了,属下可以在书案那里休息。”
这话刚刚出口陆行远就后悔了,霍都尉的书案是什么地方?岂是别人随随便便就能睡的?那上面放着的东西都是军中密折,你想去那里睡?是何居心?有何企图?
事实证明陆行远又想多了,即是密折,又岂会摆在明面上?霍衍听陆行远如此说也没阻止,说了句“也好”,便闭上眼,准备休息了。
陆行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霍衍是真的不在意才小心翼翼的走到书案边,坐了下来。
折腾了大半夜,又紧张了大半天,现在放松下来,困意也袭来了,陆行远趴在书案上,没一会儿便睡着了,睡梦中还不断提醒自己,小憩一下就好,毕竟是在霍都尉的地盘,不能太过失礼……
五更天不到,霍衍起身穿衣,瞥了眼趴在书案上的人,没出声。
半刻钟后,霍衍穿戴完毕,走出营帐去溪边洗脸。
又过了半刻钟,天色已经大亮,霍衍回来了,那人依然在熟睡。
霍衍走到书案边,正打算将人叫醒之际却顿住了。
盯着陆行远露出的侧脸,霍衍电光火石间终于记起,原来他真的见过此人。
“是……你?”
霍衍诧异不已,眉却皱的更深。
怎么会是你?
第三十章
陆行远以为躲在主帐里只是一时的应对之策,霍都尉收留他在此处也是迫不得已,却没想到他一躲就是五天,还隐隐有在这里常住下去的势头。
这五日里陆行远虽与霍衍同吃同住,但二人间并没有过多交流。
霍衍话不多,陆行远也不是没话找话的人,每日除了三顿饭跟霍衍在营帐里一起吃,不到天色全黑是见不到霍衍人影的。陆行远自己觉得尴尬,而霍衍时时刻刻都冷着一张脸,陆行远自然也瞧不出他心里的想法。
原来还觉得霍衍时刻端着一张好像谁欠了他银子似的脸挺无趣的,可现在陆行远觉得,比起眼前这张笑的不怀好意的大脸,他还是更愿意对着霍都尉那张棺材似的冷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