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燕常愣了一下,很是惊讶,沈梦却已经将微微发烫的脸颊贴在了他的肩头,带着点鼻音,轻轻的咬着他的脖颈。
那时何燕常一直想,若是有一日沈梦厌倦了,或者觉着够了,那他或许会放手罢,只是在那之前,沈梦对他,或许也是有些情意的。
也便是那一次,虽是山亭之下避风之处,沈梦回来还是生了一场大病,发了好几日的热。
那时沈梦也是紧紧的捉着他的衣角,喃喃的叫着他,不许他离去。
何燕常突然有些心烦。彷佛双目失明之后,回想起旧事之时,竟会愈发的真切。
他不知为何仍会想起那时的沈梦。无论当年如何,旧时之事早已成过往,今日的沈梦已不是圣天教中的沈梦了,这,他在香雪山庄,便早已知道了,不是么?
11.
赵灵见何燕常沉默不语,便不太敢说话了。他直觉何燕常与之前有些不同了,却也不是从前在教中的样子。但哪里不同,他却又说不大出。
赵灵大气也不敢出,陪着何燕常枯坐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等到曹真前来救驾,敲门问道,“教主?”
何燕常彷佛这才回过神来,哦了一声,站起身来,说:“那就走罢。”
赵灵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小童子替他们开了门,上车之时,何燕常突然说:“赵灵过来与我一车。”
曹真很是惊讶,看了赵灵一眼,却不敢说甚么。
若是曹真一人独行,一路纵马狂奔,只有夜里寻个落脚之地稍事休息,五六日便也到了。只是如今却不是如此了,若是马车,少说也要十来日才能走到,曹真心中焦急,却也别无他法,只好一路默默跟随。
赵灵与何燕常一车,时常听到他在车里大笑,曹真一路都听得真切,不免嫌他聒噪。只是教主喜欢,他又能如何?
等到了药庄的那一日,曹真便先下了马车,等着何燕常下来。
赵灵先下来,看药庄外站立相迎的小童子竟然比教中的还小许多,便笑曹真,说:“若是你这药庄里来了甚么强盗,你私藏的那许多好药,岂不是要拱手送人?”
曹真怕何燕常也听见了,便连忙解释说:“庄里自有护卫的。他们都是我新收的弟子,前年顺江决堤了,好些人都无家可归,因此我才将他们收在庄里。他们年纪都小,还不曾见过教主的,故此教他们出来相迎。”
何燕常撩开帘子走了下来的时节,曹真有心想要支开赵灵,便说:“教主先去歇息片刻?”
何燕常顿了一下,才说:“你这药庄多少年了?”
曹真有点不好意思,说:“就是刚入了教时,给金老护法看了看他的背,治好之后,他送我的。”
何燕常微微的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说,“金老是个豪爽之人。你一直跟着我,我倒不曾送过你甚么。”
曹真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很是不安:“教主说得甚么话。我养了这么些药庄,若不是教主每年都拿钱贴与我,早就黄了。”
赵灵听见了,也忍不住插嘴道:“我倒是听人说过,说金护法曾在沐阳一带金屋藏娇来着,这里不就是沐阳么?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何燕常见他又要开始对这庄子品头论足,便吩咐说:“他这庄里人手既少,便不劳烦别人了,你与车夫同去,将马车卸下。”
待他走得远了,何燕常淡淡的说道:“既然来了,那便去见罢。见过了便上路,也不必同赵灵说些甚么。”
曹真见他支开赵灵,还想着要同他再说说沈梦之事,可听他这么说,心里就凉了半截,想,原来他当真不愿见沈梦?是因了我苦苦哀求,所以看在我的面上,才勉为其难的来了一趟么?
只是看何燕常脸上没甚么神情,便也不敢再说甚么,低着头,默然无语的引着何燕常慢慢走进庄里。
这庄子当初是住了人的,修得倒十分精致,颇有苏杭之风,他来时虽显空旷,却并不是荒屋,大约当真是如赵灵所说的一般罢。
曹真一直带着何燕常走去沈梦卧病不起的那一间,门前的童子正在看药书,见他来了,连忙躬身相迎。曹真示意他将门打开,小童子推开了门,他正要走进去,何燕常便说,“你不必进去了。”
曹真愣了一下,他原本还想看一下沈梦的脸色,探探沈梦的脉搏,可何燕常既然这样说了,他又不敢违抗,脸色便有些难看。他如今说甚么何燕常都不信,只觉着沈梦无论怎样,都是假装罢了。
可他怕沈梦如今虚弱更甚,何燕常若是说了甚么,这人一时受不住,那可怎么好?
小童打开门,恭敬的请何燕常进去,何燕常走得很慢,小童把门轻轻阖上之后,曹真低声问他:“沈公子这几日如何?”
小童摇摇头,奶声奶气的小声说道:“阳气虚弱,阴寒内侵,四肢寒凉,夜里常常惊悸而起。房内无风,却冷汗四下。大人,依着青尘看,他只怕就要不好了。”
曹真愣了一下,却隐隐的觉着不安。这病症似乎也没甚么古怪,只是发作得太快了,快得竟让人心惊。他从医以来,还没见着过这样一日千里的情形。
他站在那里皱眉想了片刻,忍不住暗中宽慰自己道,或许是看药房的童子哪里弄得错了。沈梦的病症并没有坏到这样的地步。于是便小声的吩咐说:“我去药房看看,你在这里守着。”
曹真急急的朝着药房走去,他离开之时,房里都只是安静一片。他内力平平,听不到房内的动静,这个时辰,沈梦大约仍在昏睡罢。
曹真想,也不知这人醒来见着了何燕常,是会欢喜,还是会伤心?
他轻叹一声,不忍再去多想。
12.
何燕常走到房中,听到童子小心翼翼的在他身后阖上门,虽是极轻的一声,却让他的心口忍不住震动了一下。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有那么一阵儿,一动未动,只是站在那里。
他听着床上那人的呼吸,知道是睡着了,房中满是药的味道,分明是有窗的,却没有一丝的风。
那人动了一下,喃喃的唤着教主,声音极轻极低,彷佛梦呓一般。
何燕常走了过去,在他床边坐了下来,然后握住他的左手,摸了摸他的脉。
曹真倒没有哄他,脉象极弱,竟像是弥留之际的一般。
何燕常想要松开,只是他脉搏极其微弱,彷佛转瞬间就会消失的一般,心中彷佛被甚么扯紧了似的,竟然不知是何滋味。
事到如今,这人世上的仇人,大约也只剩了他一个。若是因了这个缘故,想在这里拼得一死,好取他性命,也倒不奇怪了。
他握住了那人的手腕,那人便醒了过来,转过脸,口里说道:“青尘么?”
只是转了过来,却又僵住了,只是屏着呼吸看他。
“沈公子,别来无恙。”何燕常淡淡的说道。
沈梦突然抓紧了他的手,然后挣扎着坐了起来,只是竟然坐不稳,便又倒在他的怀里,气喘吁吁的抓住了他的衣衫。
何燕常想要推开他,却被他紧紧的抱住。
何燕常不知他又要弄甚么心机,便说,“沈公子既然生着病,我便不搅扰了。”手上便使了几分力气,想将沈梦的双臂掰开。沈梦却愈发用力的搂住了他,只是抿口不语,甚么也不说,搂住了他丝毫也不肯松手。
何燕常被他搂抱得紧,心中突然焦躁起来,便冷冷的说道:“沈公子这样子,难道还想要与我比试不成?”
沈梦的脸颊泛着潮红,呼吸极不均匀,声音嘶哑低喑,问他说,“你怎么来了?”
何燕常沉默了许久,才说,“曹真求我,我才来的。”
沈梦突然低低的笑了,说:“我就晓得你不曾死。”
何燕常忍不住嘲讽他道:“我还以为沈公子总是盼着我死的。”
沈梦却没说甚么,不似他预料的那般恼羞成怒,只是吃吃的笑着,彷佛听到了甚么极好笑的笑话似的,伏在他肩头闷笑。
两个人许久都不曾说话,何燕常还以为他睡着了,沈梦却突然说:“我见着罗钦了。”
何燕常怔了一下,心里莫名的一沉,却并不觉着意外。
沈梦喃喃的说道,“他狼狈得很,流落在祜城城外,连城门都进不去,跟丧家犬似的,看上去倒有几分可怜。”
何燕常没有做声,却想,罗钦已然中毒,只怕时日无多。老王爷果然李代桃僵,不曾杀他性命。不过罗钦既然遇着这人,只怕早已丧命。
沈梦低低的笑着,自言自语般的说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一定杀了他?我才不呢,我割断了他的手筋脚筋,又拿火烧过了,他跪着要我杀了他,我却偏偏就是不杀他。”
何燕常心口发紧,慢慢的抓紧了他,说:“沈公子觉着痛快?”
沈梦喘着气笑了两下,才说:“痛快,怎么不痛快?”
何燕常便默不作声。
沈梦无力般的依靠在他的怀中,突然又说:“栖凤山里漫山大雪,你是如何逃出去的?”又喃喃的说道,“我那时想着回去见着你,也不知你会如何的痛苦,心里便十分的欢喜快意,却不料被你逃了出去。”
何燕常听他说出这些,心中竟然丝毫也不觉意外,他只觉着胸口有些发紧,也不知是不是被沈梦抱得太紧的缘故。
他淡淡的说道:“我与罗俊青比试,胸口受了刀伤,因此中毒之后,竟痛得醒了过来。”
沈梦轻浅的呼吸落在他的脖颈上,让他有些心烦,沈梦喃喃的说道:“哦,怪不得,我还奇怪,你怎么不说要同我做那件事了,往年不都……。原来竟然是这样,你是怕我晓得了,对你不利么?”
何燕常微微冷笑,不想同他再说起这些旧事,便说:“沈公子是要叙旧么?”
沈梦吃吃的笑着,搂着他的脖颈,低声的说道,“何燕常,我都要死了,你方才不是摸了我的脉么?难道还不信真?人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同你有七年了,你难道丝毫的情意都不念么?”
13.
何燕常失笑起来,觉着他这话说得十分荒唐,便道:“沈公子说笑了,我倒是不如沈公子这样有情意的。”
沈梦笑了一下,轻声的说,“教主……,没想到你居然这么的小气。”
何燕常不知他这是要怎样,便没有答他。沈梦搂紧了他,在他颈边轻声的问道:“何教主,你听曹真说我要死了,心里可有些难过么?”
何燕常仍旧不答,心中却在冷笑,想,是又想拿何林来说么?
他一言不发,沈梦却似乎并不在意,依偎在他怀里,自言自语般的在他颈边低语道,“你还记得香雪山庄么?我对你下了天地散,你那时心里恨我罢?我的声音这样的难听,便是拜你所赐。”
何燕常冷笑了一下,说:“沈公子,有件事你休要弄得错了。我那时是要杀你的,不过气力不济,只伤了你的喉咙罢了。”
沈梦难得的静了片刻,然后才说:“我见着你痛苦难受,心中便十分的快意,可快活之后,却又……”
何燕常见他顿住不说,也不知他又要说些甚么,心中便隐隐的觉着怪异。
他进来这房中,沈梦说的话便有些奇怪,口气也十分的不同寻常,让他觉着蹊跷。
沈梦笑了起来,才又说道:“我见着你难受,心里便十分的快活舒畅,觉着彷佛一洗往日的屈辱,解恨极了,惬意极了。可是后来想起,却又觉得难受,觉得伤心,只是不知为何。”
何燕常任由他搂着自己,他的胸口一阵阵的发紧,犹如被甚么紧箍着一般,他想要大笑,又想要发火,他不知这个人濒死之际还要与他说这些做甚么?难道以为说了这些,他就会心甘情愿的引颈就戮不成?
沈梦不等他开口,便又说道:“何燕常,你知道么?我本来……是要去庆王府杀罗钦的。”
何燕常轻轻的呼了口气,沈梦刺杀罗钦未遂,反而被逼服了毒药,赶出王府,这些他都已经听罗俊青说过了。
沈梦笑了起来,喃喃的说道:“那时……他们把我扔到乱坟岗,我还以为必死无疑……,也不知怎得,……就想起你了。”
何燕常甚么也不说,只是动也不动的听他说话。
沈梦抓紧了他,手指紧紧的抠着他的手臂,突然低声说道:“何燕常,你好狠的心。”
何燕常听得极为恼火,还不及说些甚么,沈梦突然抬起头来,试探般的亲住了他的唇。何燕常大吃了一惊,想也不想就用力的将他推开,沈梦抓他不住,竟然软绵绵的倒在了床上。
沈梦怔了一下,掩住了脸,吃吃的笑了起来,他这样闷声的笑着,然后过了一阵儿,笑声便低了下去,再也听不到了。
何燕常心里烦乱,想要伸手探他一探,却又觉着这人诡计多端,心怀叵测,便想起身离去,寻曹真前来算了。只是要起身时,却觉着腰间一紧,又被沈梦抱住了。
沈梦又亲了过来,这次不再是蜻蜓点水般的试探了,而是有点倔强的亲吻。他再也不曾开口,双手紧紧的搂住何燕常的脖颈,半跪在床上,整个人都不管不顾的压在了何燕常的身上。何燕常想要推开他,终究还是不曾。沈梦渐渐温柔了下来,眷眷的亲吻着他的唇,何燕常觉得脸上有些濡湿,心口震了一下,还不及开口,便被沈梦慌忙的推开了。
两个人都不曾说话,只听到沈梦急促的喘息声,然后过了片刻,他才再次靠了过来,默不作声的抱着何燕常,将脸颊贴在何燕常的心口,静静的呼吸着。
何燕常一直不见他开口,终于忍耐不住,问说,“你想怎样?”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沈梦听到之后,便微微的笑了,他在何燕常的胸口低声的呢喃道,“想你陪陪我罢了。我陪了你七年,你陪我几日,难道也不成么?”
何燕常全然不信,毫不留情的伸手卡住他的脖颈,问说:“沈公子,你到底想要怎样?”
沈梦屏住呼吸看着他,片刻之后才艰难的说道:“何燕常,你的心好狠。”
何燕常不由得冷笑,说:“你陪我七年,也不过是想杀我罢了。如今又要我陪你几日,我倒是猜不出了。”
沈梦捉着他的手,沉声笑了起来,带着恨意嘶声的反问他道:“有甚么猜不出?”他声声逼问道,“何教主,我心里这样恨你,却屡次的不肯杀你,放过了你,还把解药的方子留给你,还甘愿为你去送那半道密旨,那时以为你死在了火中,害得我几近疯癫!何燕常,我若只是恨你,你又如何活得到今日?我早就杀过你千遍万遍了!你还有甚么猜不出?”
何燕常听他一一提起旧事,心中升起一团怒火,当即就变了脸色。他正要说些甚么,沈梦却又连连的咳嗽了起来,半晌才平静下来。何燕常这才冷冷的说道:“是么?沈公子,我以为你留我性命,不过是要羞辱我罢了,难道不是?”
沈梦怔了一下,突然颤声说道,“是,我是想羞辱你!我想看你痛苦不堪,想看你低头求饶,想看你在我脚下哀求,可是我……”
他说到这里,竟然再也说不下去了,抓着他的手也是止不住的发抖。
何燕常“哦”了一声,淡淡的说道:“只有这些?……那你在香雪山庄时,不都看过了么。”
14.
沈梦就彷佛是被人掴了一掌似的,狼狈极了,涨红了脸狠狠的看着他,许久之后却突地笑了起来,低声的同他说道:“是啊,你威风的样子,落魄的样子,我倒是都一一的见识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