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不曾见过这人这样无赖的样子呢,沈梦悻悻的起身出门,等他到了灶屋,才晓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原来是今日里做饭的都是奎星,结果早饭他做好端去的时候,也不知是太过欢喜了还是怎得,竟然在半道儿上跌倒了,结果食盘打在地上,他三更天起来辛辛苦苦给教主做的早饭,就这么付诸东流了。
等奎星回到灶屋,剩馀的点心已经被那里烧火的,担水的小童子们瓜分得一干二净,见他进来,还不枉砸吧着嘴夸他两句,说:“奎星,你这汤圆果然好吃得紧!”
奎星眼睛都气红了,若要再做,也已经来不及了,教主吩咐过来,说若是没剩下的,那就不必重做了,只喝些热粥即刻。
奎星又气又羞愧,早饭也不吃了,直接气哼哼的去武场拿掌劈木人去了。
沈梦还记得那叠厚厚的纸册,尤其是何燕常那本。他虽然只翻过一遍,却记得其中的每个字。那纸册之中记得极其详尽,还有许多何燕常爱吃的菜式,如何做来,要放些甚么,又要放多少,记得犹如药方一般,丝毫不错。如今这灶屋里一切食材应有尽有,他想做那纸册之中的菜式甚么,只需依葫芦画瓢,一一照做即可,绝非难事。
只是毕竟是头一遭,投石问路也好,总是小心些才对。因此他选了两样极简单的。何燕常喜欢喝汤,又最爱喝菌汤,做的时候甚么也不必放,只消少许盐,便足够了。灶房有滚壶,总是满满的烧着热水,熬汤也极快,又在汤锅上交叉的支起来四根筷子,将腊肉切得极薄,放在其上,再将锅盖盖上。
又问这灶房里有无馒头,小童子说只有酥饼,还是冷的。他笑了一下,想,应该没甚么分别,就说,就要冷的,便取来拿荷叶包住了,包了两层,拿夹棍夹住了,放在灶台里的一侧,烤了烤。那薄册上说,不能贴着火,只靠热气熏着。烤到外面那层荷叶卷边了,便可取出。
他一样样都做好了,便趁热拿去给何燕常吃。
何燕常大约没有料到他果然会做,便有些惊讶,又闻到菌汤和腊肉的香气,愣了一下,便问说:“是甚么?”
沈梦端给他吃,又把热得发烫的酥饼放得远些,说:“有菌汤,有热的腊肉,还有个酥饼。”
何燕常慢慢的吃着,吃了两片肉,喝了小半碗汤,酥饼被他夹起来的时候,仍旧冒着热气,沈梦看着着急,便说:“烫得很!”
何燕常还是咬了一口,然后咬着饼呼了口气,却又吃了起来。
沈梦看他不过片刻就吃了一半,便小心翼翼的问他:“好吃么?”
何燕常已经把一个酥饼吃完了,意犹未尽的舔着唇,沈梦看得心里一动,就忍不住心猿意马起来。何燕常放下筷子,突然问他:“都是你做的?”
沈梦见他问得奇怪,就说:“是啊,怎么?”
何燕常笑了起来,说:“做得很好吃,怕是你抢了别人的功劳。”
沈梦松了口气,迟疑了一下,才又说道:“酥饼是冷的,怕是剩下的,我便热了热。其馀的,都是我做的。”
何燕常便将碗里剩下的汤都喝尽了,将空碗递过来,问他说:“还有么?”
沈梦刚要接,只是看他的手腕,便忍不住心动,彷佛中了魔的一般,大着胆子说道:“果然好吃的话,教主便该许我一个好处。”
八
何燕常“哦”了一声,说:“你要甚么好处?”
沈梦见他似乎松口,便将陶锅里的汤又舀了一碗递与他。何燕常慢慢的喝尽了,沈梦接过碗来,问他:“夜里我替他们守在这里,好么?”
何燕常的筷子停在半空,他顿了一下,又夹起一片腊肉来,问他:“还有酥饼么?”
沈梦失笑了起来,说:“怎么吃得这样多了?你都喝了两碗汤,吃了三个酥饼了,腊肉我还切了有半斤呢。”
何燕常夹了片肉吃,才又说道:“我要教他们刀剑,迟些还要去山里走走,若是吃得少了,哪里有力气。”
沈梦有些不解,却还是又从食盒里拿了一个酥饼与他,“这是我留着迟些自己吃的,却是冷的,你吃了罢。”
何燕常便伸手接了过去。沈梦见他吃得津津有味,便又盛了半碗汤与他,说:“再喝点热汤罢。”
看他一会儿就把饼吃尽了,不紧不慢的正拿布巾擦着手,便忍不住问他:“你从前不是甚么都不管么,怎么如今反倒这样尽心尽力了?”
他问了这样一句话,何燕常不知怎地,便有些兴味索然,丢下了布巾,淡淡的说道:“不然还能怎样呢?”
沈梦觉得这话头似乎有些不好,便没有应。
何燕常摸到了茶壶,倒了一杯,缓缓的喝掉了,沈梦有些不安,低声问他,“方才我说的事,你许了么?”
何燕常听他问,便说:“甚么?”
沈梦愣了一下,便说:“不是说做得好了,便有好处么?我……”
何燕常“哦”了一声,想了想,便说:“你不是教我帮你吃那个冷掉的酥饼么?我都吃掉了,并不曾剩下。”
沈梦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一时之间竟然连半个字也说不出。
何燕常从床边拿起外衫,又从墙上取了挂着的刀,唇边闪过一丝笑意,一本正经的同他说道:“我要去巡山了,中饭等我回来再做。”
他走出山庄,直直的朝山上走去。这里的山上石头多,到了冬日里便一片荒凉,不过他也瞧不见便是了。
这山上有许多柿子树,他常常摘了就放起来,有时便被这山里的鸟雀吃了,他倒觉得有趣,彷佛同谁捉迷藏一般,想法子便要藏得更好。若下次来寻时,还有那放得软些了,不曾被吃掉的,他便揣在怀里带回庄去,赏给身边的童子吃。
小孩子似乎都喜欢吃甜的,熟透了的柿子甜极了,比饴糖还好吃,带回去给他们,不消片刻就会被瓜分的一干二净,连个柿子叶也不会剩。今年雪落得早,他在石板下藏了好些,鸟雀不曾窥见,也不曾破皮,便取了好些收在怀里,带了回去。
他的手揣在怀里,闲闲的走在山路上,突然想着沈梦也不知气得如何了。若是从前,他这样小的性子,只怕早就气炸了。
只是就这样想着想着,他唇角的笑意便渐渐的淡去了。为甚么又会想起从前的事情呢,他微微的叹了口气,明明想着重新来过的。
沈梦问他怎么同从前不同了,他也不知如何回答,他从来都不是个自怨自艾,祈求怜悯的人。可是沈梦问他,他终究还是有些难受的,他如今之所以这样的不同,难道沈梦还不知道是甚么缘故么?却非要在这里明知故问。
他双目失明,在这山中养伤之际,过去的许多乐趣似乎都已经不再成为乐趣。闲得发慌的时候,便是教人刀剑,逗弄小童,似乎也成了一种消遣。又或者独自一个静静的在山里行走,听着风声水声,或者冬日里流冰破碎,沿河冲撞而下,也成了一桩极有兴味的事。
便是平时,听到鸟儿从头顶扑棱棱的掠过,又或者树枝被积雪轻轻压断,这些细小而不同的声音,才能让他不那么的寂寞空虚,觉得无趣。
他不知他到底是为了甚么才寄出那封信的。沈梦问他的话,他其实一直都不曾想明白,可他还是写了,想要这个人来,若是不来,他也能索性的装作忘记了。
只是那时他似乎从来都不曾想过,若是这个人真的不来,他又会怎样。
回去庄里,沈梦倒宛若平常,好像甚么都不曾发生过的一般。歆月说他一直在房里替他叠那些刚收回来的衣裳。见他回来,便问他说:“也不知教主中饭想用些甚么?”
他心里倒有些纳罕,说:“你想着做便好了,我走了许多路,倒是饿得很。”
歆月服侍他将外面的衣衫脱了下去,见他怀里抱满了熟透的柿子,便欢喜极了,小心翼翼的帮他一个个拾到桌子上。何燕常知道他一定想吃的厉害,便说:“你先拿一个吃了,剩下的再给他们分便是。”
歆月看他衣衫,便说:“教主,你先换件衫。”
便去屋里取了一件,走出来时正要往开抖的时候,却咦了一声,愣在了那里。
“怎么?”何燕常问他。
歆月奇怪的举着那件衫,说:“这件衫后面写着字,我记得我收起来的时候明明没有的啊?”
何燕常心想,怕是洗得时候被墨污了?也不愿深究,便说:“再拿一件便是了。”
歆月便又拿了一件,站在衣箱前面将衣衫抖开,啊了一声,便慌忙的捂住了嘴。
何燕常觉得古怪,便说:“怎么?”
歆月支支吾吾的不肯回答。
何燕常皱起了眉头,想,怕不是甚么好事,便道:“快说。”
歆月很是生气,说:“教主,不知是谁,在您的衫上画了个王八。”
何燕常愣了一下,以为自己没听清楚,反问他道,“甚么?”
歆月又抓起之前抖开的那一件,说:“这件上写着个‘肥’字,”又指着这一件说:“这件上画了个王八,”他扭捏了一下,才又说:“王八背上还写了个‘蛋’字!”
何燕常哦了一声,片刻之后才说:“这分明是在骂我了。骂我食言而肥,是个王八蛋?”
九
歆月气的满脸通红,说:“这是谁,好大的胆子!教主一言九鼎,从来不曾骗过人的。”想了想,便奇怪的说道:“这几件都是夙星洗的,他胆子最小了,定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何燕常笑了一下,想,除了那个人,还能有谁?只是他却没有想到,这样可笑,这样孩子气的事情,居然会是这个人做出来的。
歆月又想了一下,只觉得古怪,心道,这庄里没有哪个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思索之间,突然恍然大悟,说:“方才那个梦池在那里叠衣裳……”
何燕常见他还要说下去,就拦阻他道,“算了,也没甚么要紧。”
歆月却不肯就这样善罢甘休,他生气的说道:“那怎么成?教主,他把你的衣裳后面都写了字,这还怎么穿啊?你统共就这么些衣裳。”
何燕常没想到会是这样,就说,“拿件脏的来穿罢,或者实在不成,就随便拿件有字的,也没甚么要紧,”
歆月随手又抽了一件,抖开来,看着衣衫后背大大的墨迹,终于忍不下去了,何燕常统共就这么六件衣裳,一件刚脱下来的,脏了,还有一件昨天脱下来的,也脏了,剩下的四件洗净的,全都被写上了字。这下可好了,要喊人过来重洗。
他恨恨的将衣裳丢在地上,说:“教主,你要给他个教训!”
何燕常忍不住笑了一下,说,“哦,怎么个教训法?”
歆月哼哼了两声,说:“让他洗!”
何燕常走到他身边,从衣箱里随手扯了一件出来,自己穿在身上,歆月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后背那个触目惊心的肥字,简直不能想像若是教主就穿着这件可怖之极的衣衫走出门去,大家看了会怎样?
何燕常不以为然的说道:“你让他洗,只怕都洗烂了也洗不净。”
歆月很不高兴,悻悻的将凌乱的那几件衣裳叠了起来,准备迟些送去教人洗。他想着该教人去山外的镇子上请人给教主做几件新衣裳,又想着现在庄里还有谁能出去,愈想就愈生气,决定就算教主不教训那个梦池,他也要教训一下那个胡作非为的家伙。
何燕常坐在桌边歇了片刻,又喝了半盏茶,才想起了甚么似的,同他说道:“你就装作不知道,等迟些看他送饭来怎么说。”
歆月嗯了一声,说:“我叫他们去盘松镇上再给您做几件衣裳,这几件先拿去洗了,你在这里歇歇,我去去便回。”
何燕常就着手边的茶盏喝着剩下的茶,说:“吃完了再去吧。”
歆月气鼓鼓的说:“我才不吃他做的东西!谁知道放了甚么?教主你也别吃,我教他们再给您做!”
何燕常见他气得这么厉害,忍不住就笑了起来,正要说些甚么,歆月已经一阵风似的推开门跑了出去。
何燕常叹了口气,想,这样容易就生气了,那日后岂不是要被沈梦气死了?
他难得这样闲下来,想着左右无事,沈梦又不知几时才能将中饭做好,便伸手摸了一个柿子,拿布巾擦了擦,正要剥开,便听到门被推开,他以为是歆月忘记了拿甚么,便说:“勺子在哪里?”
说完他便明白问错了,他闻到了肉汤的香气,来的自然不是歆月。沈梦将食盒放在桌上,一样样的摆了出来,见他转过身去,便愣了一下,低声的问道:“怎么穿这件,这件脏成这样。”
何燕常满不在乎的走到床角,提起桶来倒了些水在木盆里,才说:“那么讲究做甚么。”
沈梦声音不大自在的说道:“先吃饭罢。”
何燕常便笑了笑,拿架子上的布巾在木盆里蘸了蘸水,正要擦手,沈梦静悄悄的走了过来,默不作声的接过了湿润的布巾,捉住他的手,摁在木盆里,一下下的替他擦洗了起来。
何燕常没想到他会这样仔细的替自己洗手,便啧了一下,说:“也没有那么脏了,不过是摘了些柿子罢了。”
沈梦替他擦干了手,两个人回到桌前,沈梦替他盛了饭,又盛了汤,何燕常闻着好像笋乾烧肉的味道,这是他极爱吃的一道菜。他夹了一筷子,送到口中慢慢的咀嚼,吃着果然不错,只是味道却有些不同,汤也十分的清淡,却淡得恰到好处,也很合他的口味。
何燕常缓缓的喝着汤,心里有些异样,想,这个人其实从来不曾做过这样的事罢。只是生来聪明,极有天分,所以做甚么都极容易,都难不倒他罢。
他吃完了碗里的饭,沈梦就接过碗去,又给他盛了一碗,何燕常接的时候,不经意的碰到了他的指尖,沈梦似乎僵了一下,何燕常装作丝毫不觉的样子,将碗接了过来。
沈梦静了好一阵儿,才说:“好吃么?”
何燕常正要吃,却不料他在这时候开口,便用筷子戳着碗里饭,略想了想,才说:“挺好。”
沈梦朝他靠了过来,轻声的问说:“我每日里都做给你吃,好么?”
何燕常顿住了,半晌才说,“我只有那么几件衣裳,你若是每日都要给我做饭,我的衣裳可不够你写的。”
十
沈梦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紧紧的抿着唇,片刻之后,才忍着气说道:“那怎么办?你言而无信,哄骗了我,我难道还能当真和你动手不成?我难道能当着那个小孩子的面说你是个食言而肥的骗子么?是个骗我过来,又不肯告诉我为甚么,连一句许诺也不肯给我的王八蛋?”
他似乎忍了很久,此时此刻,积蓄的怒气终于爆发了出来,只是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说得又很缓慢,似乎这两个念头都曾在他心头盘踞许久,只是不曾付诸实施罢了。
他从一回来就想要做些甚么来挽回,却总是不知要如何挽回,他想要变得像黄谌,像赵灵,像之前讨过这个人喜欢的每个人。
但是他觉得这太难了。就好像无论他再做甚么,再怎么做,这个人都不会像待何林一样的待他了。
这个念头让他焦躁了起来,让他不再忍耐,脱口而出。
出乎他意料的是,何燕常居然笑了一下,“我还在想,你不知甚么时候才会发作?你来了这里的几日,脾气这样的好,简直都不像你了。”
沈梦很是惊讶的看着他,愣愣的,他不知要应些甚么,他的怒气彷佛消散了,他觉着何燕常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而他已经有太久没有看到这个人露出这种神情了。何燕常轻轻的放下筷子,想了想,然后才说:“……我有时梦到你……,”他顿了顿,又说,“有时又想忘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