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燕常哦了一声,便说:“那你让他进来。”
小童子不情不愿的从里屋走了出来,将门打开,他便走了进去。清早走出来时还不觉着,此时他着急去见那人,竟觉着何燕常怎么住得这样深,心中便有些焦急。
绕过一架木屏风后,终于看到何燕常的人,他才略松了口气,只是看到何燕常已经宽衣解带,似乎迟些就要入睡了一般的坐在床边,心里就有些不安。天色虽暗,可时辰还早,怎么这会儿就要睡了呢?
听他进来,何燕常便停住了手,问他道,“怎么,你要见我?”
他低声的问说:“庄主许我留下,难道不是答应念剑诀给我么?”
何燕常想了想,却答非所问的说道,“我也同你说了,我其实不喜欢使剑。”
他迷惑的看向这个人,突然有些不安起来。昨夜他还以为他懂了,甚至还为之欣喜若狂,可到了此刻,他却不明白这人话里的意思了。
何燕常不紧不慢的解着衣带,说:“我既然许你留下,便是应允了你。”
他心里暗暗的松了口气,却不料何燕常又说,“我不是食言而肥的人,你若是非要听,我自然背与你听。”
他听到这里,微微觉着古怪,怎么听着好像这人并不情愿似的?
还不等他问出口,何燕常却又若无其事的说道,“至于背剑诀么,其实我是很不喜欢的。你要不要听,自己看着办罢。”
他愣住了,呆呆的看着何燕常,想说甚么,却觉得好像这时候说甚么都不对。他有点焦躁起来,却不敢露出分毫,他心中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只是犹如走马灯一般,转得飞快,一个也抓不住。他着急了起来,再也不肯多想,脱口问道,“那……,那我学刀,可以么?”
何燕常“哦”了一声,似乎不大相信他的话,反问道,“你学刀?你要从头学起么?”
五
“怎么?”他有点生气,忍不住反问道,“觉得我不是那块儿料?”
何燕常的神情,似乎是有些不信的。也许觉着他只是信口胡说罢了。
他迟疑一下,声音低了许多,试探般的问道:“还是说……你喜欢刀,但是不喜欢教我?”
何燕常避而不答,只道:“你要学刀,总要先有把刀才成。”
他认得这人太久了,这人眉毛轻轻一抬,他就知道这人心里想说甚么。
言下之意,大约就是说:夜色已深,你又无刀,还不如改日再来。
他生怕这人又反悔,想也不想,飞快的接道:“庄里不是有刀?我去取来,只消片刻。”
何燕常沉默良久,那神情十分的郑重,也不知在想写甚么,他心里一动,突然想,难道这人说的……并不是刀么?
他想要再逼问两句,却听何燕常突然开口说道:“那你快些取来罢,若是迟了,我便要睡了。”
他见这人松了口,便立即应道:“很快的,你等我。”说罢就转身出了门。
歆月见他绕过屏风,脚步声顷刻之间就听不到了,怔了一下,喃喃的说:“他的武功很厉害啊。”
何燕常没说话,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好像有点儿不高兴似的。他难得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歆月觉得很有趣,放肆的盯着他看了半天,才好奇的问说:“教主,你不是常教奎星他们剑法么?为甚么这个人要学,你就不肯教他呀?”
何燕常有那么片刻没说话,歆月吐了吐舌头,心想,教主也有这样不愿说话的时候呀,却不料何燕常却淡淡的说道,“我该教的,都教过他了,再没甚么好教的。”
“咦,”歆月十分的惊奇,说:“原来教主你认得他的呀?”
那人夜半走进这房里,何燕常也不撵他走,他便觉着有些不对了。怪不得,原来是认得的。
何燕常轻轻的嗯了一声,才说:“认得很久了。”
歆月想,如果真的认得很久了的话,那个人也差不多是把该学的都学到了。他忍不住脱口而出道,“那他一定很厉害了呀?”
何燕常哦了一下,似乎才想到甚么,问说:“怎么,你想跟他比?”
歆月有点畏缩,说,“他轻功都这么好了,又是教主你教出来的,我肯定赢不过呀!”
何燕常没说话,歆月问他:“教主,你不高兴么?”
何燕常却顾左右而言他,说道,“你去取盏水来,我口渴。”
歆月连忙跑去倒了半盏水,小心翼翼的端来给他,然后不解的问道,“教主,你好像见着他一点儿也不高兴呀,干嘛还让曹真送他来呢?”
何燕常沉默了好一阵儿,才说,“我以为……”他说到这里,却顿住了,似乎不知道要怎么说下去似的。
歆月有点糊涂,想要再问甚么,那个人已经去而复返,走到门外了。
歆月不由得脱口赞道:“兵器房很远啊,他可真快。”
何燕常便问他:“你想学刀么?也留下来听罢。”
歆月摇头,说:“我剑还学不好哩。师父说过,贪多嚼不烂,我不学刀。”
何燕常听他这么说,微不可察的撇了撇嘴角,似乎有点儿闷闷不乐。门被敲响了,歆月跑去给那个人开门,然后自己去洗漱了,躺在小床上乖乖的睡了。
何燕常听到那人脚步极轻的走了进来,就有点儿不想说话,却不料那人径直走入内室,便在他床边坐了下来。他还不曾开口,那个人就极大胆的捉着他的手,让他来摸藏在怀里的钢刀,献宝一般的说道:“这是我在兵器房里找的刀,我一眼看见就喜欢了,你摸摸看,好么?”
何燕常不由得笑了起来,果然伸手摸了一摸,刀鞘虽是木质,却也一片冰冷,他缓缓的将刀拔出,听到这人屏住了呼吸,心里竟然忍不住微微的震动。
刀鞘拔出后,他伸手刚要去摸刀身,却被那人轻轻握住了手指,小心翼翼的捉着他,也不知是不是怕他不快,辩解般的说:“这刀很窄,我怕你伤着手。”
何燕常哦了一声,说:“是很窄。”
那个人离他极近,凝神屏息,彷佛怕惊到了他似的。
“你挑这样的刀,难道以为还是使剑么?”何燕常忍不住问他。
那个人“啊”了一声,便笑了起来,轻声的说:“我不懂刀的,还请庄主多多的指教。”
何燕常的手仍旧被他握着,手中的刀身已经渐渐的温热,犹如覆在他手指上的热度一般,那个人的呼吸有些不稳了,他微微的转了一下刀,果然听到一声低呼,那个人飞快的将手收走了。
“刀不必太利,”他淡淡的说道,“磨得这样锋利,不过是画蛇添足罢了。刀与剑,可是大不相同。”
“是么,原来如此……,”那个人悻悻的说道:“我是选错了刀么?”
“嗯。”他静了静,却又反问道,“那你还要学么?还是……你想再换一把?”
话一出口,他却突然觉着迟疑。有那么一瞬,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在问甚么,或者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听到甚么。
“要学,”那个人无比认真的说道,“你要教我,你答应过的。”
六
“你真的要学?”何燕常不知为何又问了他一遍。
“嗯。”他轻声的答道。就彷佛这是一个梦,若是他声音高了些,便会将这人从梦中惊醒的一般。
“……”何燕常不知想甚么,半晌才说,“那,无人的时候,我还是叫你雁林罢。”
沈梦有点怔住了,似乎有些不明所以。
他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久到有那么一瞬,他不知眼前这人唤得究竟是谁。
何燕常见他怔愣,彷佛,便说:“你用过的名字太多,再来几个,我就分不清了。还是用你原本的名字罢。”
沈梦只是死死的看着他,咬紧了唇,不然他怕他会说出一些再也无法挽回的话,让那么仅有的一点希望都化为乌有。
为甚么?他不明白,说让他把过去都忘记了的人也是这个人,如今又说要用他从前的名字唤他?
他不明白。
他其实早就不想活了。
在曹真的庄里时,他眼睁睁的看着何燕常离去,那时他就想要死了。他在这世上甚么也没有。没有亲族,没有友人,没有子嗣,没有妻妾,甚么也没有。他也没有甚么牵挂,他不好酒色,对武功也不甚执着,只有名利,曾令他奋力追逐,只是当大权在握时,他心中只有复仇的快意,却没有沉醉于权力之中的兴味。到头来,他连一直追逐的东西,也不在意了。
他曾听说极远的地方,生着一种奇妙的红花。那花生得极美,犹如美人被风吹起的裙裾一般。红花的花实可以入药,也可以做毒。听说若是剂量用得不对,病人便会沈湎于此药之中。若是断了一日,便生不如死,若是肯给他药,他倾家荡产,卖妻鬻子,也要将药求到手中方可。
有时候他想,他便是中了何燕常的毒。这个人在那七年之间,不知不觉的就将那味毒种入了他的心底。到了他终于察觉的时候,便是将心整个儿的剜掉,也已经为时甚晚了。
他已经离不开这个人了。
可他又想要这个人欢喜,想要看这个人眉头舒展,微微笑着的样子,他想要这个人自由自在,没甚么愁烦的活着。
所以当何燕常无论如何都要离开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想活了。
若不是为了配给何燕常的药,他只怕早就死了。他宁愿一日日的服他的药,就算里面被他掺了多少葛金粉他也毫不在意,就那么慢慢的死去,也没甚么不好。
直到有一日,他在曹真的书房里看到一封书信。
那一看就是童子代笔,何燕常的口书。他看着信最后写着的日子,也不过是半月之前。原来何燕常的眼睛还一直不曾好……
何燕常在信上说:庄里事务繁多,要朝曹真多要一个人过去。
他看到这里,还有些怏怏的,想,曹真庄里那么多的童子,随便哪个给他不就是了?
再往下看去之时,却愣住了。
信里写得话很是古怪。信里写着,“要一个是新人的旧人。”
他仔细的将这封没有首尾的信看了好几遍,胸口那颗心砰砰直跳,他突然想,这信再迟,几日前也应该到了。
是新人的旧人…分别之时,何燕常明明同他说过,教他把过往之事都忘记了,好好的养病。那时他说,转世之后,宁愿不再相见,可何燕常却同他说,可以前来…
那时他还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可是如今看着信,竟分明是要同曹真要他的意思,之时曹真不知为何,却将信藏起,迟迟不肯给他看过。
走廊里有人声传了过来,他慌忙的将书信照原样掩住了,悄无声息的离开。
他的心一直在砰砰直跳,他在曹真庄里又等了数日,只是迟迟不见曹真有话吩咐他,他心慌起来,生怕迟了,曹真便自作主张的送了别人过去。他日夜难寐,时时都在想着这件事,最后终于打定了主意,横下心来,要来见何燕常。
若是那时何燕常要问他因何前来,他便说,“…我在的时候,曾有人跟我说过的。说我若是想来,总是要来的,只是那个人肯不肯见我,总要来过才晓得。”
只是等他当真来了。一切却又同他想得不同。
他以为一切当真能够重新开始。他忘记了过去所有的那些,好的那些,不好的那些,一切重新开始便好。可为甚么,为甚么这个人又要提起以前的事,提起那个甚么也不是,甚么也没有的名字?
“为甚么,”他艰涩的问道:“我以为你想让我忘记…”
“这个名字不好么?原本就是你的。”何燕常低声的说:“就如我这庄里的童子一般的年纪,不过稍大些罢了。也算得上是个新人的旧人。”
他愣了一下,好像有些懂得了这个人的意思,便无声的笑了起来,片刻才说:“你怎知我看过信了?”
何燕常也笑了起来,便说:“他过了日子不回信与我,我便晓得他的意思了。”
他顿了顿,才又说道:“然后你又来了…”
沈梦有点悻悻的,说:“原来你一早就知道了。”
七
何燕常安静了一会儿,才说,“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便是教人送了信过去,我也……没有料到你当真会来……”
沈梦的心底有点儿惊讶,低声的问道,“为甚么……”
何燕常笑了起来,说,“其实……我一直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在他庄上,也不知你是不是当真听了我的,索性放手……”
沈梦无声的苦笑起来,若是能够,他今日也不会在这里。他明白,只怕何燕常也是明白的。
他喃喃的说道,“你说过的,我可以来见你,不是么?我总要试试看。”
何燕常“嗯”了一声,也说道:“我其实也未必就想明白了,只是……想试试罢了。”
沈梦安静的看着他,心里很想问问他,还要多久,可是他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何燕常轻轻的抚摸着那把刀,然后还给了他,说:“我教你几句刀诀罢。时辰也不早了,你记得了,便回去歇息。”
他“哦”了一声,轻描淡写般的说道,“那你先教我如何握刀罢。”
何燕常挑了一下眉,他伸出手去,双手握住了刀柄,正好握在何燕常的手上。何燕常只不过轻轻一拂,便将他的手腕翻转过来,他吃痛极了,却强忍着不肯松手。
何燕常松开了手,将刀丢去了一旁,不紧不慢的说道:“那你先自己琢磨罢,怎么握着舒服,能使上力,便怎么握好了。”
他无声的将刀收起,深深的看了何燕常一眼,这才悄声的离去了。
那一夜他睡得并不好,心中一直反覆的想着何燕常,想着那个人脸上的神情,想着他说过的每一个字,直到快天明的时节,才终于沉沉的入睡。
清晨用了早饭,他便匆匆的去寻何燕常了。
他到的时节,何燕常还不曾用过饭,他看何燕常吃的也不过是如他们一般的梗米粥,便有些惊讶,说:“你……怎么吃得这样清淡?”
他也不知这人身上的馀毒究竟去干净了不曾,也不知这人的伤究竟养得怎样,他问过,这人不过一两句话就打发了他,只是就这两日他所见的,他觉得这人的伤还不曾大好。
何燕常将粥碗放了下来,说:“你吃完了?”
他走到这人的身边,站在一旁,看他碗里的米汤,又看桌上空无别物,便忍不住皱了皱眉,说:“你只吃这个怎够?我去做些别的与你吃。”
何燕常失笑起来,说:“你?”
他极不乐意,忍不住说,“怎么,我又不是没做过。”
他话一出口,却有些懊悔。
四周一片死寂,片刻之后,何燕常却说:“你头一次煮了肉汤与我,淡得一丝味道也无,你若是还那么做,我可是不爱吃。”
他不料这人竟会这样说,心中一片欣喜,便辩解一般的说道:“那时也不知要在山里住多久,想着盐总该省着些吃才好,所以……”
何燕常拿筷子敲了敲碗边,不紧不慢的说道:“你若是要做,便快些去做,我已经饿得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