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俊青忍不住出口嘲讽:“倒是要谢谢王爷,教我死得明白。”
蓝衫之人喝道:“休要再放肆。”
罗钦抬手止住他,又道:“那一日你救下的沈梦,是何燕常的甚么人?”
罗俊青听他突然转问此事,只觉着古怪,顿生警觉,想也不想,便说:“我不在教中,万事不知,休要问我。”
罗钦“哦”了一声,却说:“我却听说是他曾是圣天教的代教主,也曾是何燕常的人。他如今带着密旨,正在我前厅,意欲求见。”
罗俊青是知晓内情的,沈梦那个代教主分明是谋害何燕常才得来的,心中极为惊诧,想,何燕常莫不是被他暗算了?
一时又惊又怒,却不敢露出分毫,心中犹如急火在烧,突然灵机一动,想出一条计策来,装作十分挣扎的样子,低声的哀求说,“实不相瞒。我对他实有爱慕之情,只是碍于我与何燕常兄弟一场,不敢染指罢了。如今王爷既然都要杀我了,还求你看着我死得实在冤枉的份上,让我最后见他一面如何?”
罗钦俯视着他,片刻之后,突然格外开恩的说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怎么好回绝?”
便吩咐身旁之人替他更衣,将他背在身后的手腕遮住了,领他走了出去。
罗俊青突然开口喊道:“小王爷!他从来不曾见过我真面貌,还请你将我人皮面具还来,我好戴着去见他。”
罗钦微微眯眼,神情里有些阴郁,罗俊青面无惧色的看他,扬起脸来,给他看自己侧脸上刺目的疤痕。
罗钦突然说道:“你与何燕常,倒真真是臭味相投。”
罗俊青呲牙一笑,说:“承蒙夸奬。”
罗钦微微颔首,不消片刻,便有人取来当时剥去的人皮面具,替他仔细的戴上,竟然比他自己戴得都好。
罗俊青任由别人在自己脸上摸过,心里突然很是感慨,想,何燕常啊何燕常,当年是我拖你下水,逼你入教,如今我拼死一场,替你消灾免祸,也算对得起你了。
一番休整之后,便跟随在罗钦身后,步入议事厅中,看到等候在厅中的那人,却忍不住大吃一惊。
这人身形已然有些佝偻,听到下人恭迎,便也回过头来。罗俊青见他面貌极其寻常,绝然不是从前教主宫中艳惊四座的那个沈梦,心中十分迷惑,只是看着厅里孤零零的只站着他一个,又看他穿者打扮与这王府之中的人格格不入,便想,难道竟然当真就是他?
那人看见他们,目光扫过他的面庞,先是一怔,却又挪过眼去,朝罗钦望去,眼中却带着恨意,沉声说道:“小王爷,刀中之物沈梦今已寻来,还请小王爷先替沈某解毒。”
蓝衫之人呵斥他道:“放肆,王爷岂是由你呼喝的!先交出刀中之物,再说其它。”
罗俊青听得大惊失色,想,竟然当真是他!又想起当日在庆王府中罗钦所说之话,才知道那毒竟然是如此的厉害,竟然可以毁尽人的相貌。
沈梦冷笑起来,说:“解了我的毒,我才肯将密旨交出。”
蓝衫之人微微色变,看了罗钦一眼。罗俊青听得暗暗摇头,心道,他便是替你解了毒,也可以照杀不误啊?
罗钦微微颔首,冷淡的说道,“替他解。”
便有人悄然退下,怕是去拿解药的,一旁另有人扶住他,教他坐下。罗俊青却不肯,上前一步,同沈梦说道:“你见过何燕常了?”
沈梦脸色微变,却似怒似笑,说:“我不曾见他,又从哪里知晓密旨之事?”
罗俊青讪笑一下,心里却很是恼怒,他知道何燕常当年对沈梦极为宠爱,便想,这个小人,也不知怎么哄骗了何燕常,难道当真偷来当年那道密旨不成?不然他如何知晓密旨之事?他与何燕常如此亲近,犹如兄弟一般,何燕常也不过问他,是不是想要一统江湖。那时他以为何燕常又想要把教主之位与他,便连连摆手,说:“休要再来罗嗦,那甚么教主我才不稀罕做!”
何燕常还要问他,却被他拿起长刀,咄咄相比,只好也拔出剑来应战,那段话竟然就从此搁置一旁,再也不曾提起了。
罗钦等待之时,似乎极为耐心,打量沈梦两眼,便露出一丝笑意,原本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血色。
他说:“我还以为你想杀我。”
沈梦定定的看他一眼,突然说:“你杀光了我沈家上下,我自然想杀你!”他话音未落,罗钦身旁的蓝衫之人便上前了一步,罗钦拦住他,沈梦恨恨的看着他们,却又说道,“可惜我还不傻,还有些自知之明。”
罗钦“哦”了一声,沈梦笑了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又说:“我等着你杀了他,”沈梦抬起手指,直直的指向了罗俊青,沙哑的声音竟然有几分诡秘,然后呵呵的笑着,又说:“然后再杀了何燕常,然后再灭了圣天教。小王爷,难道不是?”
罗钦饶有兴趣的看着他,沈梦深深的吸了口气,才又低声的说道:“那时我便是死在王爷的手里,也值得了。”
罗俊青听得浑身发冷,想,这个人好生歹毒,杀他全家的,毕竟是庆王府。何燕常为了他亲自来庆王府求情,还养他七年,教他剑法,还要把教主之位传他,他却宁愿放过这血海深仇的仇人,也要杀了何燕常才肯罢休,甚么样人,才能心狠至此?
正愤怒不已时,去取解药的人已经悄悄的进来了,用金箔一般的软布包着,恭敬的候在一旁,等罗钦的吩咐。
罗钦挥了挥手,便有人拿着那事物走向沈梦,在他面上揉过,许久才放下。
罗钦闲闲的问道:“怎样?沈代教主,如今可否将密旨拿出一看?”
罗俊青心里一沉,手在背后缓缓的动了起来,只是那锁链竟然无法扭动丝毫,罗俊青额上渗出冷汗来,眼睁睁的看着沈梦就要从怀里取出甚么来,心中惊惧无比,顿时握住左腕,竟在披着的长衫之下硬生生的将其扭断了。只是这剧痛入骨,痛得他几乎呼喝出来,可是眼下这情形,却逼得他不得不咬紧牙关。
沈梦眼看着就要从怀里将那件物事取了出来,却突然听到庭外有人低身匆匆走了进来,在蓝衫之人和罗钦身下悄声的说着甚么。顷刻之后,沈梦突然走上前来,不耐烦般的说道:“小王爷,你到底还要不要看?”
罗钦看他一眼,神情似乎阴郁更甚,低声的说道:“呈上来。”
沈梦哼了一声,便从怀中取出一个细长的竹筒,竹筒两头封着蜜蜡,沈梦双手握住两头,稍稍的用力一拧,便听到喀喇的一声,竹筒便裂开了。
沈梦取出其中封着的物事,却是一段被卷起的金箔,沈梦正要将起打开,露出了一段卷头,却又停住了,微微冷笑,说:“我看与不看,小王爷都是要杀我的,还是求小王爷赏我一个体面些的死法罢。”
说完竟将打开的金卷仍旧卷了起来,极傲慢的扔在了罗钦的面前。
厅里众人脸色都微微一变,堂下就有人要上前一步,罗钦笑了一下,微微抬手,底下便有人躬身去拾起那金卷。
正是那时,沈梦突然朝座上的罗钦直冲而去,罗俊青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他,见他一动,立刻甩开身上所披的长衫,直直冲向跌落在阶上的金卷。
他们两个如此的出其不意,厅中之人都震惊非常,蓝衫之人最先动手,慌乱之中竟然快走一步,生生的挡在罗钦面前。沈梦此举本是拼死一击,他只手生生插入那人胸口,只听得一声痛呼,那人却也是极狠,竟然用双臂将他紧紧的抱住,犹如铁箍一般,丝毫不肯松开,两人一同朝后倒去,摔在地上。沈梦自知死期将近,却只是惨然一笑,紧闭双眼,一心等死。
那时罗俊青已经趁乱将跌落在地上的金卷收入怀中,厅外却隐约响起吵杂之声,彷佛是在奔走相告,不知王府之内到底出了甚么事。
片刻之中,厅外已被许多穿着王府侍卫衣衫的人围住了,为首的便是何燕常,身旁立着的是祁云章,罗俊青又惊又喜,何燕常便唤他:“俊青,过来。”
罗俊青还想杀掉几人解气,听他这样说,便从地上拾起了那件长衫,仍旧遮在身上,朝何燕常走了过去。何燕常静静的说道:“小王爷,别来无恙。”
罗钦面色发青,冷冷的看着他:“何教主,别来无恙。”说着竟然就要站起身来,何燕常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低声的说道:“小王爷,你最好坐着。”
“怎么?”罗钦微微的笑着,偏偏还是站了起来,蓝衫之人用手臂将沈梦绞住,也站了起来。
罗钦看着厅内突然涌入的众人,冷冷的笑着,说道,“你明知他中了尸面毒,却还教他来送死,何教主,你还真是物尽其用啊?”
沈梦顿时一僵,彷佛极为惊讶,满是血迹的手指垂在袖中,竟是止不住的颤抖。
何燕常神情自若,彷佛无动于衷,缓缓的说道:“小王爷,此物太过凶险,还是由我圣天教暂代你保管,若是他日你要取用,再来书信取要便是。”
罗钦面色愈发的阴郁,低声说道:“何教主,难道你当真以为你能全身而退么?”
何燕常笑了一下,却说:“许久不见小王爷了,便是当真留下来与你一聚,也没甚么不好。”
说完便指着罗俊青,吩咐左右道:“先将他送出王府。”
罗钦脸色大变,便是那时,听到厅外有人低呼,似乎是哪里走水了。那时一阵慌乱,罗俊青被若干人拥着推出厅外,他想要留下,却看到何燕常的手抚在腰间的长刀之上,他两人无意间对望了一眼,何燕常深深的看着他,眼神异常的坚毅,竟是从所未见。罗俊青震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
有那么一刻,他想他真恨这个,他们两个比亲兄弟还要亲,许多话竟然不必出口,他也能明白。
罗俊青挪开了眼,摸了摸怀里的金卷,然后咬紧牙关,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第十一章
赵灵是一路快马加鞭,疾驰入京的。一路与他同行的,还有曹真等人。
何燕常回去教中,又闭关修炼的事,他竟然是最后一个才知晓。
他半夜闯上山来,也不怕教规惩戒,竟守在何燕常闭关的所在,彻夜不肯离去,想要早一刻见着教主。
隔天清晨,费清大约是听闻人报,慢悠悠的踱着步,走上山来,到他身边,才说:“你要见教主?”
赵灵红了眼睛,说:“若是要惩戒我,也等我见了教主,那时怎么罚我都认了!”
费清捻着胡须,点了点头,面不改色的说:“那就吩咐你件事去做,做得好了,教主出关,许你头一个见他。”
“当真!?”赵灵竟是大喜过望,他一向以为费清蛮不喜欢他的,没想到竟然会这样和蔼的待他。
费清便吩咐他,教他与曹真等人火速赶至香花寺,在第三十七间香客房里等着。若是有人讲对了暗语,便开门相迎。
赵灵猜出是教里的事,只是不知何人,竟然要劳动圣天教神医曹真亲临,却也不敢多问,便带着曹真一路飞奔,日夜兼程,赶去了离京城不远的香花寺。
却不料三日之后,听到暗语之后,开门相迎所见的,却是断腕抱怀,浑身是伤的何燕常。
曹真大惊失色,连忙扶着他走了进来,赵灵慌忙的掩门,惊疑不定,心中竟然隐隐的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何燕常单手揭掉人皮面具,露出满是伤痕的脸来,赵灵失声惊呼:“是你!”
罗俊青脸色苍白,却忍不住要笑,说:“怎么?就这么不想见着我么?”
赵灵手足无措的将他扶住,曹真早已着手替他包扎伤处,罗俊青看他一眼,又看向房里众人,见他们都是一脸惊诧之色,脸色也渐渐变得灰败,沙哑着声音问说:“何燕常还不曾来?”
赵灵十分不解,便说,“教主不是在山里闭关修炼?你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罗俊青怔了一下,却并不答他,只是哈哈大笑,末了,声音中却有一丝悲怆,莫名的令人伤怀。
罗俊青单手伸入怀中,摸了摸,许久才伸出手来,半晌不曾言语。赵灵看他双眼满是血丝,浑身都是深深浅浅的伤痕,也不知经过了怎样的一番恶斗,才逃了出来,一路寻到这里,一直撑到何燕常回来。
想要开口问他,只是看曹真正手执小刀,在灯火上细细的燎过,又看他额上满是冷汗,便缄口不言,心中却是愈发的惊慌不安,只是不知为何。
曹真将罗俊青的伤处一一的料理之后,便与他私下里商议,不知如今又该如何。
费清只教他们在此等候,却并不曾吩咐到等候到何时,如今接应到了此人,是不是便算得上事毕功成?便可以回教覆命去了?
他们两个在角落里轻声私语,却被罗俊青怒声打断,说道:“费清没有交代,难道你们还猜测不出?他请曹真到此,难道只是为了医我不成?一日等不到何燕常来,你们两个休想回去教中!”
赵灵大吃一惊,说:“胡说!教主明明在山中闭关!”
心中慌乱愈盛,竟然愈发的觉着不祥。
罗俊青恨铁不成钢一般的看着他,半晌才说:“圣天教若是没了教主,便是养了你这样庸才的缘故!”
赵灵心中委屈,却又不敢争辩,便忍着气不说话,闷头想着这其中的蹊跷之处,渐渐也觉出不对来。
曹真看他片刻,突然说:“这位侠士,你的手借我看上一看。”
罗俊青皱眉,满脸的凶悍之气,曹真却毫不畏惧,走上前去,隔着衣袖捉住他手,定晴看了片刻,突然问道说:“这位侠士,你摸过甚么?”
罗俊青啧了一声,似是极不耐烦,粗声说道,“怎么!”
曹真一只手按紧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却取出银针,飞快的扎入他颈上几处穴道,安静的说道,“你手上染了极厉害的毒。若是再晚些,便要送命了。”
罗俊青怔了一下,忽而色变,片刻之后竟然站起身来,喃喃自语般的说道:“怎么会,我还以为……”
却又顿了一顿,皱眉想了片刻,才又冷笑道,“原来如此。”
曹真替他施针解毒,又吩咐赵灵取来药箱,翻检片刻,然后愣了一下,若有所思的抬头问赵灵道:“教主闭关前日,费清拿来解毒的那张药方子,是谁人送来的?”
赵灵听得云里雾里,糊里糊涂的说道:“给谁解毒?”
罗俊青却听见了,愣了一下,抓住他问:“何燕常回去过了?”
赵灵被他揪住衣襟,面色涨得通红,说:“我都说教主在山里闭关,你不是不信?”
罗俊青“啧”了一声,松开他,环视一周,觉着这房里的人他都没怎么见过,心里一动,便朝屋角里站着的小子勾了勾手指,问他:“何燕常几时回的教?”
那小子看了曹真一眼,曹真点了点头,小子这才上前一步,答说:“是京城里有书信送来,费爷才派人去接了教主回来。随教主回来的,还有一人,就是那人写了个方子,要费爷转给教主。费爷才拿来给曹爷过目的。”
罗俊青“哦”了一声,又问曹真:“那方子解甚么毒?是之前沈梦给他下得毒么?”
他这话说出口后,曹真的脸色也变了,凝神看他半晌,竟露出一丝犹疑来。罗俊青当年在山中常被他医治,此刻怕被他看出破绽,竟然扭过去头,不敢相望。
曹真又看他片刻,才说:“是。”
罗俊青没说甚么,转而去问那小子,道,“你是费长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