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恭敬的点头应承,说:“一向都是费爷的教导。”
罗俊青忍着痛站起身来,突地说道,“费清只怕就要来接人了。”
赵灵也站了起来,警觉的问说:“你要做甚么?”
罗俊青没甚么好气,说:“你说我要做甚么?何燕常至今未来,我不去寻他,难道在这里等着替他烧纸不成?”
曹真沉吟片刻,才说:“费清只说教我们在这里等着,并未要我们出头。只怕另有安排也未可知。”
罗俊青“呸”了一声,说:“谁愿意等谁等,我是不等了。”
说罢竟然就要朝门外闯,却被那小子上前一步,拦阻在面前,说:“罗教主请留步。”
罗俊青大吃一惊,众人皆是一震,都难以置信的看着那小子,那小子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恭敬的呈递上来,说:“这是费爷的亲笔书信,说你看过就明白了。”
罗俊青大怒,也不去看他的书信,一下就将他的手打开,说道:“何燕常还不曾死哩!你们急甚么!”
那小子面不改色,屏退众人,才静静的说道:“费爷都安顿好了,里应外合的,在庆王府里放起火来,定然要把小王爷也围在火中。费爷说了,那时火起,王府中人必然着紧救火,一时混乱,大家四散而逃,便好逃生。费爷还曾在教中暗道里寻得一个假教主,与教主一般无二,形貌极其相似的,这一次也悄悄送入王府。那时便说教主死在王府之中,举教发丧,天下皆知。教主若是还愿意回来,便会易容前来,在这里相聚。若是不愿回来,便是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罗俊青愣了一下,只是不信,说:“胡说,他便是不肯做这教主,也是要回来见我的。我便不信,难道他连我的生死也不挂念了!”
那小子却说:“费爷说,教主便是念着大家的生死,所以怕是不肯回来的。”
罗俊青“啊”了一声,心里犹如闪过一道电光,顿时明白过来。费清定下此计,必然是猜何燕常要夺回那道密旨,以为何燕常为了圣教之计,宁肯避走江湖,也不愿为圣教招来麻烦。只是费清不曾亲来,不晓得事有变化,当时厅上无数双眼睛看见他拾起那金卷,又看他在众人护送下走出议事厅,何燕常便是当真“葬身”火海,只怕也于事无补。
他只是不信,何燕常为何不曾回来此处?费清既然布置周全,何燕常没道理不知道,既然曹真都已经把他身上的毒解了,他也知教中情形危急,他又无处可去,为甚么不回来?
罗俊青定了定神,想,莫不是他在王府里出了甚么意外,一时脱不出身来?
却看到曹真垂首走了进来,看他一眼,低声说道:“沈梦来了。”
罗俊青烦躁愈盛,他猜出随何燕常回教中的必是沈梦,正十分的不解,不知这人送解药给何燕常的举动究竟为何,难道是想要坐山观虎斗?却不料这人竟会寻至此处,他沉着脸说:“放他进来。”
片刻之后,却又急声唤住了他,说道:“等等!”
竟然取过桌上的人皮面具,单手戴起,曹真见状,便上前一步,替他仔细戴好,又问他:“这套衣裳可要换过?”
罗俊青便站起身来,极快的将身上带血的衣裳换掉,这才端坐在桌边,想了想,又将外衫脱下,松松的披在身上,遮住了断腕之处。
觉着没甚么破绽了,这才点了点头,说:“要他进来。”
曹真这便低头退出,去外厢引了人进来。
罗俊青心中满是犹疑,想,他如何知道这里?只是转念一想,却又猜出了个大概,只怕还是何燕常告诉了他的。
罗俊青还不曾想要好拿他怎么办,杀了他?还是把他绑起来等何燕常回来?
他只是有点想不明白,事到如今,沈梦还回来做甚么?
曹真去而又返,身后跟着一个步履有些迟缓的男子,罗俊青没有回头,也不想回头。
他不知说甚么好,也在犹豫,到底要不要一刀杀了这人算了。
沈梦声音喑哑,同曹真低声的说道:“容我与教主单独说两句话好么?”
曹真犹豫了一下,罗俊青回过头来,沈梦却一直深深的低着头,彷佛不敢抬起的一般。
罗俊青点了点头,却并不开口。
曹真缓缓的退了出去,将门阖上之前,深深的看了沈梦一眼。
沈梦的头垂得愈发的低,等到周遭一切都归于平静,才颤声的说道:“我就知道你还活着……”
罗俊青皱眉看他,心中愈发的起疑,沈梦惨然一笑,说:“庆王府的人说你被火烧死了,我……”
罗俊青察觉他要抬头,心里咯噔一声,竟然不能闪避,与他双目相交,默然相对。
沈梦死死的看着他,脸色苍白,却又带着些奇异的血色,然后彷佛着魔一般,怔怔的朝他走了两步,罗俊青不由自主的朝后微倾,眼中也情不自禁的露出一丝厌恶来。
沈梦顿时浑身僵硬,他彷佛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再朝前走半步。
罗俊青垂下眼去,想要去摸刀,却还是忍住了。他方才换了衣裳,长刀已被曹真拿去放了起来,一时片刻是摸不到了。
沈梦不再朝他走近,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就彷佛看着甚么会消失不见的东西一般,然后沙哑的问道:“你甚么时候知道的?”
罗俊青想,知道甚么,知道你有叛教之心,还是知道你有害人之意?
却只是不开口,沉默的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沈梦笑了两声,犹如自言自语的一般,低低的说道:“你果然是知道的。”只是他声音破哑,那笑声凄厉,竟犹如鬼哭一般,罗俊青后背泛起阵阵寒意,将脸扭向一旁,丝毫不去看他。
沈梦静静的等了许久,等不到他的只言片语,便又朝前走了半步,罗俊青心中警戒,不由自主的又伸手要去腰间摸刀,可惜却落了空。沈梦怔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彷佛喘不过气来似的,指着他说:“你还是想要杀我?何燕常,你居然还是想要杀我?”
罗俊青心想,这人疯了不成?说话这样颠三倒四,莫名其妙。
想到这里,心里一动,想,难道他以为何燕常便当真不舍得杀他?便笑了一下,竟站了起来,披着长衫,缓缓的朝沈梦走了过去。
沈梦愣了一下,彷佛极为震惊,却一动不动,眼底满是光,只是痴痴的看着他。罗俊青心中极其厌恶,想,何燕常就是被他骗了,所以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不然哪里会有空子给庆王府钻?
看他腰间挂着一根木棍,并无其他兵器,心中嗤笑,竟然将那短棍取到了手中,略掂了一掂,然后抵住他心口,微微用力。
沈梦居然伸手捉住那根短棍,屏着呼吸紧紧的看他,那神情异常奇异,就彷佛在看一场迷离的梦,竟然不能转开眼神的一般。
罗俊青见他毫不闪避,神态竟然有些痴狂,便皱起眉来,将短棍抽回,然后用了几分内力,竟轻而易举的就将其折断,然后随意的扔在了地上。
沈梦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浑身颤抖得厉害,似乎想要捡起,却又丝毫不能,罗俊青微微的笑,看他跌跌撞撞的后退了两步,心想,要杀他实在是太容易了,浑身都是破绽。
沈梦嘴唇轻颤,似乎想要说些甚么,却又不能说出,罗俊青心里这才觉着有些异样,想,难道他对何燕常,竟然也是……
沈梦凝神看他许久,突然笑了一下,罗俊青看他笑容艳丽非常,却又露出些疯意,竟然有些像那时山中黄谌的神情,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不愿再细想。
罗俊青看他似乎已有些癫狂,便抬手指向门外,多一眼也不肯再看。
沈梦突然吃吃的笑了起来,躬身拾起地上被折断的木棍,小心翼翼的揣在怀里,然后轻声的说道:“老家伙,就知道你不是好人。”
罗俊青被他痴嗔的声音弄得后背发冷,听他步履蹒跚的走了出去,竟然莫名的松了口气。
曹真走了进来,不无忧虑的说道:“他身上有毒,神智又有些不清,就这样放他走么?”
罗俊青沉默了一下,心底突然浮出一个诡异的念头,他心慌起来,对曹真说,“把费清的那个小子给我叫来。”
然后扯下长衫,从怀里小心翼翼的取出那件物事,隔着长衫慢慢的打开,果然看到那金卷只有一小半。
有刻印和名姓的那一大半,怕是还在何燕常那里。
曹真带了那小子过来,罗俊青用长衫遮住桌上展开的金卷,然后问他:“你来这里,见过何燕常么?他同你说过甚么?”
那小子说:“教主说,费爷殚精竭虑,都是为了圣教,教我好好的跟着费爷,说费爷的话不会有错的。”
罗俊青深吸了一口气,又问:“还有呢?”
小子犹豫了一下,才又说:“教主说……,说……”
罗俊青暴躁起来,追问他道,“说甚么?”
小子惊慌的看了他一眼,说:“教主说,教小的们不要担忧,说费爷的计策总不会错的。”
罗俊青想,这世上从来没有甚么十全的计策,若是何燕常当真死在庆王府,小王爷搜不到密旨,又如何能放得过圣天教?费清又是个极聪明的人物,如何想不到?
除非是何燕常逃出庆王府之前,使了甚么手段,令小王爷误以为那道密旨仍在他手中,然后以己为饵,从此隐匿江湖……
罗俊青颓然的坐倒在藤椅中,断腕处隐隐作痛,好像刚被折断时的滋味。他抬起头来,又问:“那费清是怎么交代你的?”
那小子抬头看他,说:“费爷交代了,头件事是要护住您,二一件事是要盯住沈梦,三一件事便是……若是沈梦身上带着的那件东西落在别人手里,便伺机杀掉他。”
“那他怎么还活着?”罗俊青突然觉着哪里不对。
那小子静了一会儿,才说:“他已经疯啦。”
罗俊青胸口震动,却不由自主的嗤笑起来。
那小子见他不信,便又说道:“他那一日不曾逃出,是后来庆王府放他出来的。他已然有些疯癫了,没日没夜的在京中乱走,见着哪里火起,便不顾死活的冲进去……”
罗俊青吃了一惊,没想到他四处躲藏的这几日,沈梦竟然如此堂而皇之的在京中行走。
却只是不信:“我看他方才进来,也不似你说得那样糊涂。”
那小子抬头又看他一眼,才说:“他昨日里撞着个老道士,非抓着不放,喊甚么老东西。那人也不知同他说了些甚么,他发了一场疯,便彷佛有些清明了,不再乱走了。今日里竟避人耳目,悄悄的走来了这里。”
罗俊青突地站了起来,急切的问道:“那老道怎样打扮?是不是斜插发簪,只穿着一只鞋子,道袍上有三个洞?”
小子大吃一惊,说:“您怎会知道?”
罗俊青沉下脸来,心中愤恨不已,他怎会知道?他曾亲眼见那人如此装扮,瞒天过海,那套行头就藏在京中,他怎会不知道?
罗俊青将桌上展开之物用力裹好,藏在长衫之中,然后就要推门外出。
曹真看他脸色难看,不由得脱口而出,问道,“那人便是教主所假扮么?”
罗俊青看他一眼,说:“不然还能是谁?”
又指着站立在一旁的小子,吩咐他道:“你去给我牢牢跟着沈梦。”
小子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想,那老道原来竟是教主?掩门时只听到曹真说:“你若是为他着想,便不该去寻他。”
房里顿时死寂一片,听不到半点人声。
小子穿过几道内门,慢慢的走出长长的厢房,阖上门,心里却是有些不信的。
那人原来却是教主么?
他却是不信。
他记得在山里的时节,教主对那人极好的。就算那人容貌改变,他也认得那人,这决错不了的。一个人的容貌变化极易,可是行动走路,姿势神态,还有说话的口气,这些却都是破绽的所在。
他一向认人认得极准,就连费爷,也曾夸他眼力了得的。
昨日里的事,他仍历历在目。就在城南的那间何记的香火铺子外面,他亲眼看着沈梦失魂落魄的从火里走出来。
这几日教中之人在京中四处点火,闹得城里乌烟瘴气,引得人四处扑救。
这条街是通往碧云观的必经之路,因此香火极盛,一路有许多的香火铺子,会起火,会有道士路过,丝毫也不会令人觉着奇怪。
他还记得那时火势正盛,救火的兵士正匆匆赶来,那个道爷不知何时在路上站定了,默然的看着。
沈梦刚从火里走出,满身的烟火,满面的狼狈,身后是高高的赤焰,夹杂着浓浓的黑烟,他一看见那道爷,一时欢喜,一时恼怒,竟然冲了过来就伸手捉住了他,吃吃的笑着,哑声的喊道:“老东西,你去哪里?让我好找?”
那道爷慢慢的推开了沈梦的手,说:“这位少侠,你认错了人。”
沈梦却还不死心,用力的抓着他,痴痴颠颠的说道:“谁说的,你纵然化作灰我也认得你!”然后又大笑了起来,望着他说道,“哪里像你,我中了毒,你便把我当做别人。”
那道爷静默片刻,才说:“这位少侠,你认错了人。”
沈梦却死死的抓着他不放,嘶声的说道:“你这魔头,休想再走!你同我盟过誓的,难道竟忘记了不成?”
那道爷果真站住了,看他半晌,才说,“那你何不去问他一问,看他到底认不认得你?若是认得,便是同你盟的誓,他怕是要守的。若是不认得,那便不是同你盟的誓,他又何必要守?”
这番话听得人好生糊涂,可是小子看那沈梦原本糊里糊涂的,听了这话却彷佛有些清明了似的,竟然安静了下来。
沈梦失神之际,那道爷便头也不回的走了。那时火势正旺,烟气极弄,不过片刻,那道爷便不见了踪迹。
大火一间挨着一间的烧了过去,便是水龙牵来,也难以救得了,一时间火焰冲天,满条街上都映着红光,彷佛阿鼻地狱一般,令人摇动不已。
沈梦怔怔的站在那漫天的火光之中,如梦如醒,却又如坠深渊,小子见他浑身颤抖,却不再痴狂,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心里竟然有几分不忍。
小子想起在京中动手的前夜,教主在河船上曾问过他的:费清是不是交代你要杀沈梦?
小子点头,不敢撒谎。
教主静静的看着漆黑河面上轻轻摇光的灯光,许久才说:“你不必动手杀他的,他活不长了。”
小子暗中揣摩了许久,却还是有些不解,却又不敢追问。
他只记得那一夜河水温柔而又寂静,微红色的灯光在水面上不休不止的摇动着,彷佛下一刻就会被摇碎的一般,却仍旧牢牢的聚在一处,彷佛一朵被风吹动的红花,妖异而又顽固的开在沉寂的夜色之中。
教主站在船上,看那岸边的河灯看了很久,才回船中歇息。
小子随他回船时,不经意的朝岸上看了一眼,看到岸边亮着的河灯的所在,却原来是几株极老的枣树。
虽然夜色深沉,看不到一星半点的花叶,可那淡淡的香气还是从那水面上飘散过来,弥漫的四处都是,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小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放下帘子走进船中。
他那时还想,都说京城是福地儿,枣花居然才开呀。要是在教里,只怕燕子连巢都做好了呢。
——正文完——
外篇一:西飞燕
01.
他已经很久没有回碧云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