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檀云闭上双眼,满脑子是叶轻颤抖着身躯,在他怀里无助哭泣的模样,挥之不去。叶轻在後悔自己的任性冲动,他也在後悔自己的不谨慎和自以为是。
两个人都在为自己的举动和想法懊悔,却什麽也无法挽回。叶轻好不容易感受到生命的重量和地位,同时却得面对如同玩笑一般,生死交关的危险状况。
叶檀云原以为自己掌握了大部分,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什麽也没掌控住,甚至可能赔上一个孩子的性命。他到目前为止仍想不透,为何叶孙两家的争斗,会波及到这个明明与世无争的孩子身上?叶檀云也在思考,若孙家藉机提出了无理的要求,他会选择妥协,还是牺牲?而那个被自己责备、提点过,已经了解到要重视自己生命、执着活下去的孩子,会妥协……还是牺牲?
叶檀云不会让叶轻做选择。
在抱住他的瞬间,叶檀云很明确地抓住自己的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让怀里的少年回归原本无忧无虑的生活,那个属於他明亮的世界。
「目前的状况还不明确,可以确定有异物侵入他的脑部,我推测他吞入的东西可藉由远端控制,在无法判定异物为何的情况下,具有一定风险。」乔轩拿着刚出炉的检查报告,用脸颊夹着电话,一边翻阅着纸张,一边说着:「他的身体状况一切良好,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我也做了许多测试,体内的东西毫无反应,也侦测不到任何电波讯号,我找不到能外力破坏的方法……开刀的话,毕竟是脑部,主子你放心吗?」
叶轻坐在一旁,望着进行CT的机器,注意力放在乔轩的电话内容上,平静得不可思议,彷佛有生命危险的人不是他一样。
「既然移动至脑部,我想大概是企图破坏神经,而非传统意义上的『爆炸』,但对方是人为操作,若不刺激他们,我想小轻暂时没有生命危险。那个,主子,说不定是唬人的……」乔轩这句话一说完,不知道叶檀云说了什麽,使得他脖子和肩膀一缩,立刻改口:「我会再试试……三天?这……呃,我尽力……」
在乔轩和叶檀云通话的过程中,叶轻已经换下病服,重新穿妥自己的衣物,若有所思的看着乔轩。
见他终於放下话筒,叶轻开口问:「乔医生,你觉得我还能活多久?」
听到叶轻的提问,乔轩转过身,眉头一皱,道:「怎麽问这个?」
「我想应该还能活一星期,你觉得呢?」叶轻自说自答,再反问。
乔轩走至叶轻的面前,低头看着叶轻一点也不紧张的笑容,说:「说不定你可以活更久一点。」
「……或许是吧。」叶轻垂下头,喃喃地道:「我很想,但是那人不想。」
「你怎麽知道那个人不想?」乔轩笑着反问。
「因为是他将我逼到这个绝境,就算他想让我活着,我可能也活不了。」
乔轩愣了一下,大概是对叶轻消极的话感到震惊,无法给予适当的回应,只好尴尬的说:「……说不定是唬你的,不用太当真啦!」
「是这样吗?」叶轻仰起脸,露出狐疑的目光,「总之,我给自己一星期的时间。我趁着你在讲电话的时候认真思考了一下,列出几件我最想做的事情,想在这段时间内完成。」
「是吗?」乔轩很有兴趣的问,「是哪些事情?要我陪你吗?」
叶轻摇摇头,道:「不能说。就算说了乔医生你也无法陪我,别忘记你只有三天的时间达成任务。」
「咦?」乔轩搔搔头,似乎忘了还有这回事,「呃,也是啦!」
叶轻站起身,准备离开乔轩位於温室里的诊疗所,当他走到门口时,背对着乔轩,又问:「如果是你遇到这个状况,你会如何选择?」
乔轩皱着一张脸,看起来听不太懂叶轻的问题,他反问回去:「你呢?做了什麽选择?」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叶轻打开门,在离开前,他回头对乔轩灿烂一笑,道:「乔医生,你应该要鼓励我振作一点,或者痛骂我一顿才对,竟然还陪我胡言乱语……不管怎样,我希望你别让他失望。」
傻望着关上的门,乔轩扒了一下眼前的落发,嘴里喃喃地抱怨道:「……哪学来这种吊人胃口的说话方式啊?」
第十九章-2
夜半时分,刚洗去一身疲惫的叶檀云,穿着单薄的黑色睡袍和睡裤步下楼梯,打算取瓶酒在睡前小酌。经过一楼的书房时,他发现门缝透出亮光,还有人影晃动,望一眼客厅里的时钟,一点二十分,这个家里醒着的不只他一人。
连门也不敲,叶檀云直接打开书房的门,正好和惊讶回望的叶轻对上眼。简单环顾四周,原本书房里散落一地的画笔、颜料、报纸等都已收拾乾净,画布被整齐的叠放在墙边,一旁是折好的画架。书房恢复成原有的的模样,除了眼及的作画用具之外,根本看不出曾经被充当是画室使用。
叶轻继续低头整理自己的东西,把沾染上颜料的废报纸扔进垃圾袋中,瞥一眼站在门口的叶檀云,随口问道:「怎麽还没休息?」
「这话该是我问你。」叶檀云的口气听起来不太高兴,看见叶轻将个人物品全部收拾妥当,原本就想藉酒解烦闷情绪的他,心情更是差到极点。「为什麽把画具都收起来了?」
「呃,这是有原因的。」
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叶轻把装满的垃圾袋打结,找个角落放着。接着他将为了挪出画画空间而推到墙边的单人沙发椅推回原位,又拉过一张有软垫的木椅,他伸手指着沙发椅,向叶檀云说:「请坐。」
叶檀云没有拒绝,叉着手摆出一副「我在等你的原因」的表情,待他坐定後,叶轻也顺着木椅坐下,乖顺的模样倒有几分准备听训的感觉。
「你没学会教训,又想独自一人出去吗?」叶檀云首先发难,严肃的神色在警告叶轻应该要谨慎回答,以免触发地雷。
已经有过深刻经验的叶轻,连忙摇头强调自己没有要违背命令的意思,并解释:「我只是在想……自己还有什麽想做的事。」
云淡风轻的话语却具有无比的震撼力,彷佛一颗炸弹,投在叶檀云的心湖,剧烈的威力晃得他脑中瞬间空白。
寂静於两人之间蔓延,却神奇地为这对不太亲近的父子拉近了距离。
叶轻凝视着叶檀云木然的表情,知道自己说的话等於在否定他做的努力,明明他已经命令所有人尽其能、尝试解决自己的困境;明明他已经花费时间和唇舌开导自己封闭的想法;明明这个男人根本还没放弃,自己却先说出这种类似放弃的话。尽管他的本意并非如此。
「你不用去想这种事。」
叶檀云也在观察着眼前的少年,他脸上恬淡的笑容,不似以前那种自我放逐的绝望和逃避,而是超脱现况的释怀,还有把握当下的积极乐观。那双遗传自己的蓝眸,盈满希冀和渴望,叶檀云知道他还没放弃,只是做足了心理准备。自己曾要求过他的信任,所以他愿意等待,却不愿意浪费等待的时间。
叶檀云一直都很清楚,在叶轻的体内具有不可忽视的可能性,无限地吸收和扩大力量。他曾经认为这个孩子和逝世的妻子很相似,总是从灵魂散发出耀眼的光彩,但其中的本质却是截然不同。叶轻对兴趣所展现的热情让他很惊讶,感受到那来自体内的光辉;现在,他彷佛看见如同妻子当年一样,勇於把握活着的每分每秒,将生命的价值发挥得淋漓尽致。
对於妻子,叶檀云抱持着敬爱、歉意和感谢;对这个孩子,他却是感到疼惜,无法轻易放下。老实说,他并不喜欢这种内心酸涩的感觉,也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叶檀云有些不知所措,甚至难以反应和面对,如同此刻的沉默以对。尽可能的去给予,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说吧,你想做什麽?」叶檀云用投降似的口气问,向来冷漠平淡的眼睛,流露出少见的宠溺。
看着叶檀云不经意展现的温柔目光,还有无奈和明显纵容自己的态度,似乎与其他人一味的通融、不忍拒绝不太一样。此刻的叶檀云让叶轻觉得目眩神离,虽然早料到他会倾听自己的想法,但情况和想像却有极大的出入。
「我……」莫名感到呼吸困难的叶轻,支支吾吾地说:「我想去海边,看日出,然後画画……可以吗?」
因为身体不便长久於行的关系,叶轻还没有机会远离都市,最远也只是市郊外,从未到过海边,也没机会亲眼目睹太阳自海平面上升的美景。
叶檀云思忖一会儿,在叶轻忐忑不安的注视中站起身,大概是养成了习惯,他走上前揉了揉叶轻的发顶,说:「拿件保暖的外套,海边风大。」
听到叶檀云答应的话,叶轻漾开笑脸,喜孜孜的用力握住头顶那只手掌,传达心中的喜悦,然後快步离开书房,跑回自己的房间准备行囊。叶檀云静静地看着自己被紧握住又放开的手,似乎上头真的承载着叶轻满心的愉悦情绪,他很久不曾这麽直接的接受他人的期望。
待叶檀云换了衣服再下楼时,叶轻带着雀跃的笑容坐在客厅里等他,身上穿着厚实的外套,画具、画架和画布也已经从书房里搬出来。看到叶檀云一件灰色套头毛衣、黑色长风衣和休闲裤,除了M国那段日子曾看过不一样的装扮外,叶轻鲜少见到他别於平日的休闲穿着。
「看什麽?车在外头等了。」叶檀云拿起画架和画布,留下较不重的画具盒给叶轻,直往大门走去。
「啊、好……」叶轻急忙抓过自己要带的东西,跟上前去。
两人走到林子外,被临时叫来的司机已经在那里等候。接过主人手中的画架并帮忙放到後车厢,画布和叶轻手上的工具盒则放在後座。待所有物品放置好,司机将车钥匙递给叶檀云,恭敬鞠躬後便离开。
吃惊的看着叶檀云打开驾驶座的车门,因为大半夜的临时要求出门,原本对司机还感到很抱歉的叶轻,完全没想到会是叶檀云亲自开车。
手臂搭在门上,叶檀云见叶轻还傻愣在原地,开口催促道:「还愣着做什麽?快上车。」
因为後座被东西占据,叶轻理所当然的坐在副驾驶座,不太习惯的他有些坐立难安,叶檀云只好倾身替他系好安全带,并将椅背调低,让他坐车时更舒适。
「累了就睡一下,路程有点远,我到了再叫你。」
虽然平时都是由司机接送,但不表示叶檀云不会开车。插入钥匙发动车子,他熟练的控制排档、转动方向盘,驾轻就熟的模样不禁让叶轻看得目不转睛,上车後所有的举动,也让他加深这个男人无所不能的印象,以及令人意外的细心。
明明是高高在上的主人,却为了自己表现出不符合身份的行为、做出无须代劳的举动。一再地包容、提点,其实叶檀云根本可以不用在意自己这个没什麽用处的儿子,大可让其他人教导他防身技巧,让保镖一直跟着他,用不着询问他的意见,因为叶檀云拥有「父亲」和「主人」的权利。
莫名地眼眶一阵温热,鼻子也发酸,叶轻赶紧撇头盯着窗外。很想要道歉,因为这段时间他造成叶檀云太多困扰,但想到曾经被警告少将对不起说出口,到嘴边的歉语立即改口,他轻声道:「谢谢你。」发自内心最真诚的感谢。
车子的空间有限,轻盈如羽毛的道谢,清楚飘入叶檀云的耳里。专注於开车的他转头看一眼几乎整个人埋在窗边的少年,用哄孩子入睡的轻柔语气,低声道:「睡吧。」
叶轻清楚记得在莲过世的那一天,匆匆赶来医院的叶檀云,也是以如此温柔的嗓音,对痛苦难耐的黑豹说了一句「睡吧」。莲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是不是和他一样,顿时觉得所有的压力和痛苦都消失了,感到无比的轻松自在呢?
那时他因为这句话落泪,是为了生命消逝的莲而哭,也为了失去长年同伴的叶檀云而哭;再次压抑不住哭泣的冲动,泪水顺着叶轻的脸庞滑落,没入夜晚的漆黑之中。这回,因为这个男人无意的温柔对待,他觉得自己的心疼得难受。
叶轻觉得自己从周遭人的身上获得太多。有阵子很抗拒、很迷惘,好不容易能坦然接受了,现在面临的情况却又让他恐惧不已。
若他学会贪心,学会了眷恋,就会开始不舍,还有……害怕失去。
第二十章-1
叶轻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一张软硬度适中的真皮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还罩了件黑色风衣,他很快就认出是叶檀云出门时穿在身上的外套。坐起身张望四周,只点亮一盏小灯的偌大客厅十分安静,叶轻确认只有自己一人後,海潮的沙沙声忽然窜入他的耳朵,很清晰、很靠近,彻底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掀开毯子,披着比自己身形大上不少的风衣,叶轻穿着室内拖,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看着外头一片漆黑的海面,如同漩涡似地,彷佛能将人整个吞噬,不留任何残渣。
就在叶轻痴迷地凝视着窗外时,玄关传来关门声,没多久,客厅的灯全被打开,室内一片光明,也瞬间拉回叶轻的神智。
「醒了?」叶檀云将手中的画布和画架等东西搁在墙边,抬头望一眼墙上的时钟,才四点不到,又问:「还早,要不要继续休息?」
看见所有东西都是由叶檀云搬进屋里,包括他这个人。自觉一直让对方帮忙的叶轻,怎麽好意思继续睡下去,连忙摇头表示自己睡够了,真正需要睡眠的人不应该是他。
「你开这麽久的车,一定很累……我一个人在这等没关系,你去休息吧!」
见叶轻低着头一脸歉意,叶檀云不用猜也知道他的脑袋里在想些什麽,不外乎是麻烦、困扰、对不起等毫无意义的消极想法。走到叶轻的身旁,叶檀云伸手替他将外套拉拢一些,之後便靠在玻璃窗上,环顾整个客厅,面露怀念。
「自从我母亲过世後,我就不曾来过这里。」
叶轻仔细的将周围的景物看过一遍,这是一间装潢时尚,却又带有女性优雅特质的房子。客厅里有一面都是落地窗,窗外是向海面延展的阳台,摆有露天雅座,衔接的正是几乎望不见边际的海洋风景。
他想,住在这里的女性一定很懂得享受生活,体验生命中的美景。
「这是我父亲送她的礼物,登记在她名下。父亲当年为了她着想,逼她离婚,之後她就独自住在这里怀念父亲。」叶檀云平静的叙述往事,听得出声音里藏着的思念,「在我试图重建势力、需要资金的时候,母亲她二话不说,便把这间对她意义重大的别墅卖了,自己搬到疗养院,还不愿意透露行踪。」
「那她现在……」
「过世了。」叶檀云瞅着叶轻睁大眼的讶异表情,笑着说:「在抱过刚出生的叶妃後,隔天就过世了。无病无痛,很安详的离开。」
「……她一定觉得很满足、很幸福。」
叶轻突然绽放的笑容使得叶檀云产生瞬间的失神,恬淡适然的神情就如同他说的话一样,看起来是那麽的满足和幸福。而叶檀云也不否认叶轻的想法,他的母亲确实是毫无遗憾地离开人世。
一生中最爱的男人,尽管离异,但到最後一刻都是深爱自己、为自己着想;唯一的儿子也很努力的在往上爬,并且让她能亲手抱到孙子。她活着最大的希望就是能赶快回到丈夫身边,死亡是人生的终点,却是她愿望成真的起点。
「当我有能力後,很快就把这间别墅买回来,却不曾来看过。我记得母亲说要把这里留给未来的媳妇,可惜她没有机会。这里除了固定有人打扫外,无人造访过……你算是第一个。」
叶轻听见这话,腼腆地低头微笑,试图藏匿自己羞赧的表情。待内心的激荡稍稍平复後,他才道:「这里很美,我很喜欢。我想,你的母亲一定是个美丽优雅、性格独特的女士。」
「……大概吧。」叶檀云细细回忆起这名在他生命中具有重要地位的女人,想起她的音容笑貌、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虽然很久没想起,但不曾遗忘过。「蓝眸就是遗传自她,明明是另一个国度的人,却热爱东方文化,穿着传统的服饰。她那张异国容貌配上旗袍,不但特别,也美得令人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