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愿（二）——白洛

“只是一些小事，周大人不必担心。”

周瑾神色一紧，说道。

“是。”

杞月用手撑着下巴，稍稍探着身子往前倾，一双清澈的紫眸里全是好奇。

“周大人跟着父皇有多少个年头了？”

周瑾的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已有将近四十年了。”

“哦？”

杞月倒是诧异的挑了挑眉，他倒是没想到这周瑾已在父皇手下呆了这么久。随即一想，那小脸上的期待之色忽然浓了起来。

“那么，周大人必然知道很多事了？”

周瑾听着孩童欢快的语调，不明所以。

“是……应该是……”

“那周大人就说说月公子的事吧？”

“呃……”

周瑾愕然的看着眼前的孩童，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

小殿下怎么会知道月公子的？月公子与陛下的关系若是被小殿下知道了，小殿下会不会——呸呸，小殿下与陛下是父子，月公子与陛下是恋人，这般关系，怎可混为一谈？

恋人么？

杞月敛下眸，不知所措。

若那什么月公子与父皇是恋人，那他又是什么……

周瑾见杞月不说话，以为杞月有些不悦，连忙说道。

“回殿下，月公子与陛下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一年除夕，陛下将月公子带回军营，而后两年皆是吃住一同，关系亲密……”

“后来呢？后来月公子去哪里了？”

“这个……殿下，后来月公子被人察觉是妖身，便被先皇责令驱逐了，以后便再没有消息了……”

“……是么？”

杞月浅紫色的眼眸微微眯起，转动着眼，说不清自己的心里是什么感觉。

听到那个什么月公子的消失，他的感觉却绝非快意，可要说是同情却也不尽然，反而，十分奇怪的，在听到“驱逐”二字时他竟会有些莫名的疼痛，从那个已经没有心脏的位置传来。

杞月皱着眉，抬起两只小手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果然是，忘了些东西么？

可那到底是什么呢……

“周大人，你说杞月与那月公子相似是怎么回事？”

“殿下！殿下恕罪！”

周瑾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他颤抖着身体，连忙从座位上连滚带爬的跪了下来，不顾冰寒彻骨的雪沾满了他的衣袍。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周瑾并非有意，还请殿下恕罪……”

杞月的眉锁得更紧，那种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遗忘的失落感越加强烈。他揉着额，有些不耐的说道。

“起来，杞月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我问你的话，你直说便是。”

周瑾的手撑在雪地上，满脸苦笑。分明是严寒的天，那张圆滚滚的脸上却是布满了点点冷汗。

全是被吓出来的。

“殿下……微臣此话恐与礼数不合，臣……”

“周瑾……”

浅紫色的眸里已然露出了清晰的不耐，周瑾浑身一颤，连忙低下头。

“是，殿下，臣这就说……”

第一五六章：月公子？杞月？

“月公子的眼睛与殿下十分相似，皆是浅紫之色……”

周瑾说着微微抬头看了杞月一眼，见他的脸上未有恼怒之色，这才说了下去。

“月公子双目失明，不能视物，但却习惯睁眼。以臣看来，这该是月公子本非眼盲，只是后来因故失了明，才会如此……”

“那时陛下也曾寻了不少大夫，可都没能治好月公子的眼，连月公子为何失明都不知晓……”

失明么？杞月歪着脑袋，微微有些恍惚，他那时也曾失明，那种睁着眼却只有一片黑暗的感觉到如今，想起来他都还有些心悸。

“臣记得年前小殿下并未说过话……呃，那时月公子也是从未说过话的，大夫说是先天残疾，不可治的……”

口哑么？

杞月茫然的睁着眼，前世的他是从来没有真正用嘴说过话的，即便是这一世，亦是在遇到了父皇之后才开的口的……

“月公子的某些……习惯，与殿下也是相似……”

“殿下不喜饮白水，月公子当年也是如此，非但不喜白水，连平日的膳食也是多不用的……”

不喜白味么？

对于自己的味觉是何时为了何种缘故失去的他已记不大清，他只记得，在那段被七愿当做代价收去的记忆之外，是没有关于味觉被支付出去的回忆的。

那么，这个所谓的月公子与自己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周瑾，那月公子长相如何？”

周瑾一惊，旋即说道。

“回殿下。月公子长的并不是那么……呃，月公子的相貌只是清秀，说不上出众……”

杞月觉得自己的心——那颗早已不存在的心，似乎跳得快了些。

“那么他的发色是？”

周瑾听到杞月有些急迫的话，疑惑的答道。

“是银色，很长，几乎可及膝弯处。”

杞月瞪大眼，猛的站起身，脸上一片不可置信。

银发，紫眸，口哑，目盲，不喜白味——这般种种皆与他前世的情况相符，他便不信，这世上真有谁能够与他一般落得这样凄惨。

这是不是说，周瑾口中的那个月公子便是自己？是不是说，过往的自己，已与父皇结下一段无忘之情？

杞月捂着心口，愣愣的站在那里，不自觉的开口问道。

“那么，他与父皇之间……”

“月公子曾与陛下倾身相属，可惜天不遂人愿，因为月公子的身份，终是不能成行，后受先皇所逼，月公子无奈离去，走时，还落了泪……”

周瑾回想起那一晚，月公子被那名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狐妖抱着离去的场景，那双空洞的紫眸愣愣的望着陛下的方向，那两颗晶莹的泪，在那一晚的月光下，不知耀伤了多少人的眼。

看到那晶莹，每个人都不敢置信，可又都不能不信。

那时，震惊的他曾回头看了一眼先皇的脸色，他亦是看得出，先皇亦是震惊至极的。

那时，他曾想，若是早知会有这般情况，先皇不知还会不会执意要将月公子驱逐……

须知，妖之所以为妖，便在其无情无心，更无泪。

妖，是天下至邪至秽之灵，而传说，妖之污秽与妖泪之纯净程度等同，妖之泪，是天下至纯至净之物。

亦有传说言，若有人能让妖为之落泪，便能得到祝福，并从此以后妖邪污秽之物难近其身。

而那只妖，却会因此遭受天谴，万劫不复。

“妖，是不会有泪的……”

杞月低着头，垂下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周瑾听得此言，诧异的抬起头，却只见的一个瘦弱的身子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此时的天色已然有些暗了，似是已偏近黄昏。

冷冷的风急急的吹，却始终吹不散杞月刘海之下的那片暗影。

“妖，是不该流泪的……”

杞月的声音有些茫然，又好似有些恍惚，像是在梦魇中无意识的呢喃。

数不清的声音在杞月的脑海中一同响起，杂乱的将他的心绪搅成一锅乱粥。

前一刻似乎是娘微笑的面庞，慈祥的冲着两个仰着小脑袋、撑着下巴等着听故事的、天真无比的孩童温柔的说“妖是不会有泪的”……

瞬时，却又成了彻冷冷的声音僵硬的说“妖，是不该流泪的”……

可下一刻，又变成小云姐冰冷的带着嘲讽的话语，“明，你要记着你是妖，你可别，连当妖的资格都丢了”……

再然后，昏暗的画面接连颤抖着，无数人物说着迥异的话语，杂乱交织，茫茫然中，似乎有一双手握住了他的手，那种暖暖的感觉，熟悉得令人诧异。

杞月用力回想着，可脑中的画面却是依旧一片黑暗，除了那若有若无的温暖触感，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就好像被一扇厚实的门，一把牢固的锁全然遮盖住了一般……

视野，声音，气息，什么，都没有……

杞月皱着眉，浅紫色的眼眸中一片恍惚。

他要记起来……

……

“杞儿对父皇不必隐瞒什么，杞儿若是不愿说，不说也可。”

他不要父皇误会，哪怕只是可能。

……

“杞儿，父皇自然相信杞儿——只是，杞儿真的忘了么？”

他不要父皇露出那样的表情，他不喜欢……

……

“父皇……”

杞月无意识的唤出了声，两只清澈的紫眸里却依然是一片茫然。

他要记起来，他一定要记起来……

……

“小家伙，跟我走吧……”

说这句话的人，是谁……

……

“小家伙……知道么？就算是将这里咬穿了，我也不会怪你的……”

这句话，又是谁说的……

杞月狠狠地皱着眉，脑中的极度混乱让他难受的咬紧了唇。

……

“月儿，我会陪着你，一生一世……”

是谁……那到底是谁！

“咯吱——”

脑海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已不堪重负。杞月下意识的攥紧手，一股厚重的气息开始在他的身周缓缓盘旋。

周瑾仰着头，看着在杞月身旁慢慢凝成一丝丝雾白的灵力缓缓盘旋，已然惊讶得失去了言语。

要记起来……一定要记起来！

“噼里哗啦——啪——”

似乎有什么在记忆深处悄然碎裂，化作一阵碎片漫天而落。

一丝丝血红之色攀上杞月的眼眸，那双隐隐泛着银紫色光芒的眸里渐渐弥漫起一片血腥之色，杞月觉得自己已冲破了那一层浓浓的黑，可眼前的景象却又忽然变成了一片粘腻的血红。

红的发暗，红的让人发颤，红的令人心悸！

似乎有什么东西带着某种沉重的气息压在胸腔之上，杞月只觉得一阵气闷，他不自觉的退后一步，低着头，张着嘴急急的喘着气。

周瑾瞪大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杞月舞动的发在昏暗中散发出一片银色的光芒。那个小小的身子身周散发出来的气息，强大得令人不敢呼吸。

而杞月却是被那种莫名的恐惧与踟蹰压着，剧烈的喘息。

那又是什么……

他茫然，转眼往四周望去，却见到一片光芒璀璨。

无比熟悉的暖意笼罩全身，似乎被这种熟悉感所安抚，杞月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他伸出手，努力抓住了那片飘荡着的光晕。

瞬息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钻进了脑海之中，又仿佛有个存在已久的禁锢在此刻轰然破碎，无数个仿佛熟悉之极又好像有些陌生的场景闪入脑海，无数句似曾耳闻的话语落入耳中，一瞬间，光华流转，火树银花，漫天彩华。

这是！

杞月睁大眼，浅紫色的眸中，惊讶与喜悦逐渐代替了茫然与恐惧。

“父皇！是父皇！”

第一五七章：你这一世，为我所有

“父皇……”

低低的呼唤里带着说不出的依恋，周瑾诧异的抬头，却只见一滴晶莹的泪从半空划过，在落日浅浅的余晖下泛起璀璨的光华。

小亭中，几片残雪被一股渐渐远去的气息卷起而后落下。

周瑾看着眼前的空处，愣愣的跪了半晌，而后缓缓站起身。

夕阳的光芒已然沉沉欲落，可投在周瑾的眼里，却还是泛着几丝能够遮去心思的莹亮。

小殿下，会是他么……

……

同一时间，正在房中罕有的捧着书本的九皇子龙清黍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他抬起头抚着自己的心脏处，愣愣的看着窗外，不知所想。

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远离……

……

而在曦岚殿，相对而坐的五皇子龙泽翔与薛贵妃对视一眼，皆是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丝凝重。

这样的气息强大得直逼寒帝，这皇宫里，又会有谁会拥有这样的气息，并且能够在宫里肆无忌惮的释放呢……

两人的唇角皆向上勾起，相似的弧度带着如出一辙的兴味。

龙泽翔捻起一颗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上，抬眸望了对面那个长相甜美的女人一眼，微微眯起的眼眸里泛起一丝丝犀利的光芒。

“母妃，宫里似乎又要开始热闹起来了呢……”

“呵呵……已经冷清得太久了，热闹些好啊……”

薛妃亦是捻起一颗黑子，甜美的笑容挂在脸上，一直都不曾褪下。

……

而在某处梅树林，洛辰站起身，缓步走入殿中。

几瓣梅花带着丝丝清香从他的肩头滑落，和着微风，一片纷扬。

“如此熟悉，会是，谁呢……”

……

“父皇——”

龙夜寒抬起头，张开双臂任孩童扑入自己怀中，伸手将其搂紧，唇边缓缓升起一丝笑意。

“父皇……父皇……”

杞月一直唤着，将小脑袋埋在龙夜寒怀中，听着那一声一声有力的心跳，呼吸着这温暖的熟悉的气息，小手攥着龙夜寒的衣，力道大得像是要将自己与龙夜寒之间的所有阻隔都化为无形。

“父皇，父皇……”

一声一声的唤着，声音低低的，软软的，带着一丝连杞月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哭腔。杞月也不知为何如此，他只是觉得，只是觉得很庆幸。

庆幸上一世能与父皇相遇，庆幸那时七愿未曾真正按他的愿许他身死，庆幸此刻，他还能触得到这样的温暖，这样的宠。

“父皇、父皇……父皇……”

杞月吸着鼻子，抬起小脸，不管不顾的拉下龙夜寒的脖颈便往他的唇上咬去。

全然没有了往日里的丝丝羞涩或是小心翼翼，杞月的小手扣在龙夜寒的脑后，近乎粗暴的咬着那两瓣薄而诱人的唇，小舌在那温暖的口腔中翻搅着，激烈的纠缠，触动，几近疯狂。

父皇……杞月再也不要忘记……杞月再也不要看到父皇对杞月露出那样的表情……

杞月这一生，是父皇的，父皇这一世，亦是杞月所有……

杞月绝不允许旁人打扰，绝不允许……

父皇……

借着血契，龙夜寒感受着杞月在心底立下的誓言，微微勾起唇，一只大手不知何时扣住了杞月的小脑袋，用力的将两人紧贴。

深沉的眸子里划过满满的柔情，而后却在触到杞月脸上的泪水时化作一丝丝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