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愿（二）——白洛

可就是这一丝丝，便让杞月有些恼，因为他的父皇那儿传来的情绪，分明是对他的势在必得。

“哼……”

杞月撅着嘴转过脸，长长的眼睫微微扇动。势在必得？他又不是什么物件，父皇怎么这样说话呢……

龙夜寒见杞儿如此反应，自知失言，可转眼见到杞月脸上的丝丝红晕，却是沉沉一笑，抬起大手轻抚上杞月的脸颊。

“杞儿，父皇对你，势、在、必、得……”

杞月看着龙夜寒深不见底的紫眸，却是怔住了。

父皇的笑，有些，怕人，就像上次一样……

杞月稳了稳心神，扬起笑，学着龙夜寒的动作将自己的小手放在龙夜寒的脸上，清亮的童音带着倔强在这大殿上响起。

“父皇，杞月……”

窗外，难得冬阳高挂，却不知，那些被掩住了光芒的、遥远的星辰是否听见了孩童的宣言？

……

御书房内。

“陛下。”

周瑾站在案几旁，小心的唤了一声。他油光光的额头上青筋微微抖动，似乎是忍不住笑意。

天知道，他的陛下坐在那儿看着空无一字的奏本末页笑了多久。

“再拿一叠过来。”

龙夜寒放下手中被翻到末页却没能看进去一字的奏本，搁下朱笔，唇角微微上扬。

杞儿，话可是杞儿自己说的，到时杞儿若是反悔，可别怪父皇……

那线条优美的唇又微微向上弯了一些。

他还真没想到，杞儿会那么明白的说出那样的话——

“父皇，杞月对你，势在必得！”

势在必得！

杞月说着这句话的时候，龙夜寒还有些不可置信。

一向不安的杞儿，也会说出这般恍若宣誓一般的话，还真是，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陛下，奏本……”

龙夜寒瞥了一旁明显嘴角抽搐的某人，嗤笑一声，道。

“周瑾，可要朕唤太医来瞧瞧？”

“不必不必，臣无事。”

周瑾马上立正站好，目不斜视，简直比门外的侍卫更像侍卫——自然，这么说是要忽略掉他那个努力挺起的大肚子的。

“既然无事，便手脚利索些。”

龙夜寒瞥了周瑾一眼，略微严厉的声音却比不上他脸上的笑有说服力。

周瑾却是微微躬身，很是正经的应道。

“是，陛下。”

可那唇边，亦是藏着些若有若无的微笑。

就连无事时望向窗外，这个胖硕的周大人的脸上还是带着褪不去的笑意。

这个除夕，天气还真是好呢……

……

“咦，这是……菊红？”

杞月看着桌上的那一盏精美的红色宫灯，踮起脚尖将它拿在手中，伸出手轻抚着那柔软的翼，唇角不由自主的向上扬起。

他记得菊红第一次送他类似的宫灯是在他这一世的三岁，他撑着脸坐在窗台上，望着远处的一片灯火愣愣的走神，而后，一盏点着烛火撒着暖光的宫灯便被放到了自己面前。

“小殿下，今日是除夕，奴婢斗胆做了个这么个小玩意儿送给殿下……”

看到孩童开心的弯起眉眼，两只清澈的眼眸直直的看着那青枫殿里唯一的暖色，少女将宫灯放在孩童身旁，走到窗台旁，望着先前孩童望着的方向，眼中的温柔被远处的烟火照亮。

“殿下，今日可是除夕呢，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呢……传说……若有人迷了路，他的家人便会在这一日的夜晚点起一盏灯，那离家的游子看到这盏灯，便会寻到回家的路呢……”

孩童抬起头看着少女泪光迷蒙的眼，似懂非懂的咧开嘴，冲着少女笑了笑。

少女的眼泪却在孩童这天真一笑中潸然而下，却又轻笑着，双手合十，望着天空，微微有些哽咽的、用一种仿佛是祈祷般的语调，好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似的、轻轻的说道。

“小姐，奴婢点的灯，您看到了么……”

……

呵，菊红还真是有心了……

杞月笑了笑，将手中的宫灯小心的放回桌上，然后退后两步，看着那宫灯上的小帆随着风微微摆动，眼中涌上一阵暖意。

菊红……

“主子。”

杞月惊讶的转过身。

“尘？你不是在恋蝶楼么？”

无尘笑着点了点头，眼睛却是朝着一旁无人之处扫了一眼。

“是。主子，无尘这次来是奉无恋与秦姑娘之托，给主子带些东西的。”

无尘边说边将一个小包裹拿出来，丝丝香甜的气息让杞月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哦？”

“她们说是给主子的除夕之礼。”

第一六零章：争夺，前战

除夕之礼？

杞月的眼睛亮了一下，连忙将包裹接过。

将那小包裹揽在怀里，使劲儿嗅了嗅从里面透出来的丝丝清甜的味道，杞月眯起眼，满足的笑。

“尘，若是不对口味，我可是要连你一起罚的哦……”

“是，主子。”

无尘亦是扬唇而笑，一双墨黑的眼眸在淡淡的冬阳下泛起一层浅浅的柔光，似是怜惜，似是欢喜，却是将内里的几分疑惑尽数掩了去。

也不知为何，从前几日开始，他便觉得有些奇怪。

如今见了主子，这奇怪的感觉却是愈发鲜明。

似是有什么在往日里被掩埋的东西，于今朝浮出了水面似的。

特别是今日见着了主子的时候，那种感觉更加强烈，小主子垂着头眼神淡漠的模样，不知为何总有些隐隐的熟悉之感。

无尘微微蹙了蹙眉，而后将那些奇怪的感觉抛在一边。

不管如何，今日却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无尘又向旁边瞟了一眼。

“主子，礼物既然已送到，无尘便回去了。”

杞月抬起头冲他灿然一笑，微微眯起的浅紫色眼眸盛满了暖色的光。

“恩，尘先回吧。”

又想了想，杞月说。

“告知无恋，她的事还未有定论，且再等一段时日，我定会给她一个答案。”

该向何人报仇么……无恋，你既是我的人，我便会护你周全，无论与谁作对……

无尘看了杞月一眼，虽奇怪，却也没有问出口，只是躬身应了声“是”，便纵身出了龙央殿。

待无尘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无澈才从虚空之中现身，低着头低声说了一句。

“主子，陛下吩咐让主子别忘了用膳。”

他的话音未落，便有一道带着喘气声的声音由远及近。

“殿下——”

周瑾气喘吁吁的在杞月面前站定，不顾额上不住下滴的汗水，躬身说道。

“大殿下、五殿下、六公主、八殿下及九殿下来访。”

杞月眉毛一掀，沉吟片刻，吩咐道。

“都带到正殿去吧，备宴。”

“是。”

周瑾抹了一把汗，应了一声后又马不停蹄的往外奔去。

杞月站在原地看着周瑾的身影逐渐消失，眯着眼，长长的睫遮住了投往眸中的浅淡阳光。

真是罕见啊……

宫里所有说得上话的皇子公主都一齐来访，可真是壮观。

杞月并不认为这都是因为他的缘故，所谓来访，怕是来探父皇的口风的吧……

转了年，父皇便将举行五十大寿的宴会，对于一个帝王而言，五十大寿便已是立储之时了，而父皇的意思却还未明确。

原本七皇子是无可非议的首选，可七皇子的“英年早逝”却又让人不得不断了这个念头。

七皇子一去，宫里的嫡脉便只剩九皇子龙清黍了，可龙清黍却是从小一副跳脱调皮的模样，难堪大任，也未得父皇之喜。

再下来便是一直口碑甚好的五皇子了，可父皇对五皇子的态度一直是可有可无，就算五皇子在宫里一直表现颇为出色，也并未曾有所表示。

近来风头大盛的是大皇子龙天祈。原本希望渺茫的他，却是在被命代政之后有了不小的希望。

八皇子倒是没有什么太出众的地方，相貌、才华、性格都是中庸之才，未有可说之处。

即便是如此，这立储之选也是让众人颇为为难。大皇子、五皇子、九皇子、再加上个今年才冒出来的十一皇子龙杞月，如此复杂的形势，让大臣们都不敢轻举妄动。

皇妃们便更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且不论与此事直接相关的容妃，薛贵妃，与皇后陈洛蝶，便是旁的妃子，不也都得瞅准形势，好见风使舵？

杞月在心里冷笑了一下，却是迈开步伐朝正殿走去。

立储么？

太子这个位子，可不是那么好坐的……

杞月轻笑着走过门殿长廊，最后走入了龙央殿的正殿。

五位皇子皇女已在席上就坐，龙清黍旁边还为杞月留了个位置。

杞月看着众人脸上的温和笑意，相互传递着什么的眼神，唇边慢慢攀上一丝隐晦的嘲讽。

要争这太子之位，也得有些真材实料才行啊，若只是戴了层面具，可不见得有什么优势……

“十一皇弟。”

“见过大皇兄、五皇兄、六皇姐、八皇兄、九皇兄。”

见杞月到来，五人纷纷起身向杞月拱手作礼，杞月亦是笑着回了礼，而后招呼众人坐下。

殿里并无他人，龙夜寒素来不喜寝宫里有他人存在，平日里也只有蓝香一人操持内外之务，旁的侍女，若是无甚事情，也是入不得殿门的。

所以在为众位皇子皇女摆好宴之后，侍女们不待吩咐便退了下去，空旷的大殿里霎时只剩这兄弟六人。

气氛有些诡异。

来者不道来意，主人也未尽地主之谊。

六人就这么坐着，静静的取用各人面前的食物，好似是专门聚餐一般。

杞月抿了口茶水，抬头看了一旁相互递着点心的五皇子龙泽翔与六皇女龙泽瑞，嘴角不由得泛起一丝诡异的笑。

两人的眉眼皆是带着些许天生而就的傲然之气，而唇边，也是扬着些许或真或假的温和笑意。

那两双相互触碰的手，也是相似的白皙的颜色。

杞月瞥了两人一眼，看着那相似的微笑，想起前几日在曦岚殿里看到的另一番情景，觉得很是有趣。

也不知，若是他未施那离魂咒，如今会是怎样的情景……

怕是，没有这么有趣的……

杞月想着，唇边的笑不自觉的拉大了些。

“杞月？何事笑得如此开心？”

龙清黍的带着好奇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杞月抬起眸粲然一笑，也不说话，只是轻微的摇了摇头。

龙清黍瞬间垮下了脸，可怜兮兮的说道。

“杞月可别瞒着皇兄了……”

说着，压低了些声音，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响度恰好能让最远的大皇子龙天祈听得清楚。

“……这般坐下去得坐到什么时候啊……杞月知道皇兄是个闲不住的人，杞月若是再不与皇兄说话，皇兄可要被闷坏了……”

龙清黍皱着脸，垂着肩，满是郁闷的说道。那一张胖乎乎的脸蛋别扭的皱着，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眯得快要不见，加上那撇着的嘴，更是有些滑稽。

杞月看着龙清黍摊着手做无奈状，弯起眉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皇兄觉得闷么？杞月可是一直在等皇兄们说话呢……”

孩童清亮的声音毫无顾及的传遍大殿，语调欢快，似是天真纯然而毫无掩饰。

五人的表情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而后却是毫无痕迹的转为或儒雅或温和或天真或憨厚的笑。

微风袭过，大殿烟熏雾绕之中，似是一片融融恰恰。
第一六一章：拜节，父子

“十一皇弟也是这样想的么？”

八皇子龙渐言似是毫无心机，就那么将话接了过去，两只大大的眼眸还闪耀着些许天真之色。

“皇兄方才觉得有些闷，但皇兄们都未说话，我也不敢开口呢……”

按规矩是该年纪最长的龙天祈先开口的，可不知为何龙天祈迟迟不说话，也就导致了这么一场无言的相对。

而龙渐言好似是因为有人打破了那难熬的寂静而欢喜，两只眼眸里的莹亮耀眼的很。

他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大皇子一个眼色逼了回去。

“十一皇弟，我们此次前来是为节庆而来，方才皇兄只是看到我们兄弟几人难得相聚，心里一时间有些许感触，误了皇弟们的时辰，是皇兄不该。”

龙天祈的声音很是柔和，他的长相亦是斯斯文文的，面容俊美气质却并不张扬，若不是那一身浅黄色的衣袍，或许像世家公子多过于皇家血脉。

也不是说教养气度的问题，只是那张白皙俊逸的脸上，终究是缺了那么一丝杀伐果断的皇家霸气。

杞月看着龙天祈唇边那抹似是与父皇的笑容有几分相似的温和笑意，暗暗嘲讽一笑。

在那日生辰宴上。第一次见到他的这位大皇兄之时他便知，这个表面上得了父皇七分神韵的男子，其实只有相貌与父皇相似而已。

龙渐言本是静静的坐着听龙天祈说话，但一听到这般道歉之语，便急急的开口说道。

“皇兄，渐言并未觉皇兄有何不对……”

“渐言。”

龙天祈皱了皱眉，又很快的松开。

龙渐言听出了龙天祈声音里的一丝严厉，便也乖乖的住了嘴，只是那低垂的脸上还有些许抑郁之色，似是不明白为何自己帮大皇兄说话，皇兄却未曾给他一句赞赏，反而如此训斥他一般。

殿里，五皇子龙泽翔瞟了一眼那面带伤心之色的龙渐言，伸手端起一碟糕点递给一旁的六皇女龙泽瑞。

“大皇兄不必如此，我们也并未有不满之意——话说回来，我们兄弟六人如此相聚一堂的机会，可是真的难得呢……”

龙泽翔只有十三十四之龄，声音也还残留着些许孩童特有的清亮，这般用温柔和缓的语调将话语缓缓吐出，听在众人耳中，也有几分异样的悦耳。

龙泽瑞抬头看着龙泽翔乌黑的眸，伸手接住那一小碟糕点，扬起唇角冲他温柔轻笑。她身着一身白色的衣裙，发上系着一根隐约印着些许繁复花纹的银色发带，一颦一笑，尽是温婉可人。

一递一接之间，两人相似的眉眼间都浮现出了些许兴味之色。

“是啊，五皇兄说的不错。”

龙清黍笑嘻嘻的用手拿起桌上的糕点往嘴里塞，也不顾这样是否合乎礼仪，是否有违规矩，两只小小的眼，却是笑得快要看不见了。

那张胖乎乎的小脸旁还沾着一些食物的碎屑，看起来憨憨的很是可爱。

“除了上回大皇兄生辰之外，咱们兄弟六人能坐在一起，这回还是第一回呢。”

大皇子毕竟与他们年纪相差较大，平日里上课习武也不是在一起的，能见着的时候，也只有各个重大节日或是宫里举办什么宴会的时候了。

就像上回大皇子龙天祈的生辰宴。

听到生辰宴三个字，龙天祈的眼神却是暗了暗。

他的二十岁生辰，并不是一个能够让人开心的日子。

眼神只是稍微一恍惚，温和风雅的笑便又一次在龙天祈的唇边绽开，他用一只白皙得有些过分的手端起桌上的茶杯，轻抿一口，稍显狭长的丹凤眼朝着大殿正中、空无一人的主位扫了一眼，而后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