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冥皱了皱眉:「那日后谁来给我师兄看诊接生?」
白净云笑笑:「柳公子放心,我们会另派稳妥的人来。」
柳冥沉吟片刻,道:「不好。还是让那个姚大夫来照顾我师兄吧。」
白净云挑了挑眉:「为何?」
柳冥淡淡道:「他照顾了我师兄这么长时间,对师兄的情况最为了解,贸然换人不见得做得比他更好,说不定还会耽误师兄的病情。」
白净云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还是柳公子想得周密。在下会和王爷说的。另外王爷说了,您如果真的不放心,可每五天来别院看看柳逸舟,不用王青回去禀报了。」
柳冥心中喜悦,却只是眉间一动,淡淡道:「知道了。」
白净云越发看不透这个少年,顿了顿道:「时间差不多了。公子请随在下回去吧。」
柳冥站起身,向内室的方向看了看,并没有多做留恋的样子,只对风情低声道:「一切就拜托你了。」
「请公子安心,青儿一定会尽力照顾柳公子的。」
柳冥轻轻点了点头,慢慢踏出房门,头也未回的走了。
当天傍晚柳逸舟醒来时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比平时更加沉默寡言。
之后每过五日柳冥就来一次,但每次来都是在柳逸舟服药昏睡的时候。帮他诊脉,调整药方,为他疏导真气,再叮嘱风情些注意事项。
风情虽然不懂医术,但也看得出柳逸舟的情况在慢慢好转,人也有些精神了,偶尔还可以在他的搀扶下到院子里走一圈。
柳冥的事风情一直没敢告诉他,一来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说这件事,二来柳冥似乎也不想让他师兄知道自己身陷在瑞王府里。
不过风情总觉得柳逸舟似乎知道什么。这个男人太沉默,心思太深。而且他是柳冥的师兄,这就注定他不是一般人。风情对他从不敢大意,尤其在他清醒的时候。这一点在一个偶然的下午得到验证。
那日柳逸舟精神还不错,不想在屋子里待着,柳冥也说有机会要让他多出来走一走,运动一下。所以风情很尽责地扶着他慢慢踱出屋子,在院子里散步。
柳逸舟的肚子已经七个多月,这让他越来越笨拙,身体也越来越虚弱。不过精神却是好的。
他们刚散步了一会儿,便听见前院传来躁动之声。柳逸舟站在树下,似乎没有在意外面的声音。风情仔细聆听,忽然发现院子里蜷伏的暗卫走了两个,只剩下屋檐后的一个。看来前院的事情不小呢。
他正想着,忽听柳逸舟低低叹道:「还有一个呢……」
风情心中一凛。
柳逸舟回头看着他,笑了笑,动动嘴唇,未发声音地道:「可惜了这个好机会。」
风情轻轻摇了摇头,又看了一眼他的肚子,暗示即使没人盯着,以他现在的身子也逃不出去。
柳逸舟背转过身,似乎是累了,靠着大树休息,其实是避开屋檐后那名暗卫的视线。他仍然没有出声,只是动着嘴唇道:「我走不了,可是你可以走。」
「我为什么要走?」
柳逸舟笑了:「你来的第一天,我就认出了你。你是风情。」
风情没想到他仍记得自己。他的易容术大巧若愚,虽然只是简单地修改了一下眉角眼梢等小地方,但却大大地改变了脸部的整体气质,若非熟悉的人是认不出来的。可是柳逸舟却第一眼就认出了自己。
「冥儿……现在在瑞王府吧。」他用的是肯定句。
「嗯。」
柳逸舟眼神一阵迷离,喃喃道:「还是让他找到了……是我连累了他。」
风情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逸舟回过神来,淡淡道:「有机会你还是回去他身边吧。留在我这里也是无用。」
风情轻声道:「他不放心你。」
柳逸舟没有说话,只是神色越发低落,脸色有些苍白。他想让风情转告柳冥,不要为了自己陷在这瑞王府,早点离开。可是他知道冥儿不会听他的。只要自己还在安肃武手上一天,冥儿就会为他留在这里一天。
风情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忽然低声道:「你想离开吗?或许我有办法。」
柳逸舟看了他一眼,没有问他有什么办法,而是问道:「为什么?」
风情淡淡道:「你知道,你不走,他是不会走的。只有先让你离开,才有办法带他走。」
柳逸舟没有说话。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没多少时间考虑了。」风情看着他的肚子,声音极轻极轻。
两名去前院看情况的暗卫又悄悄潜伏了回来,看见院子里风情神色恭谨地搀扶着柳逸舟,绕着大树慢慢遛达。直到柳逸舟气喘吁吁地道:「累了,我们回吧。」
「是。」
除此之外,似乎二人再没说过别的话。
柳冥不知道风情在做何打算。他的全部精力都被如何调理师兄的身体和如何应对安肃武牵制住了。所以当安肃武闯进他的院子,冷声道:「柳逸舟被你的小厮王青救走了。」
当时柳冥真的十分惊讶。安肃武看他的神情不像作伪,道:「你不知情?」
柳冥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激动,淡然道:「现在知道了。」
安肃武似乎并不如何恼怒,反而有些淡淡的欣慰与骄傲:「果然不能小瞧你。不愧是明弟。那个王青到底是什么人?我派人查了两个月,竟没能查出他的出身来历。」
「我也不知道。」柳冥坦然道:「我只是偶尔救了他,对他的出身来历毫不知情。」
「你就那么信任他?不怕柳逸舟落入虎口?」
柳冥冷笑:「再差也不会比落到你手里更糟糕了。与你相比,我宁愿他被王青带走。」
「你——」安肃武深吸了两口气,强忍住怒火:「明弟,你别高兴得太早。柳逸舟身怀六甲,他们走不远,我会将他们找出来。至于你……不要以为柳逸舟不在,你就能离开这里。」说罢拂袖而去。
柳冥知道师兄逃离后,安肃武对自己的看守会更严。不过他只希望师兄能一切平安。另外,他从神冥教千方百计弄来的《静心诀》,希望能对师兄有所帮助。
过了几天,安肃武一直没有找到柳逸舟和风情。柳冥渐渐安心。他见识过白净云的手段,知道他身为安肃武的第一心腹,肯定会全力搜捕师兄。而风情的实力究竟如何,是如何救走师兄的,他一点都不知情,难免提心吊胆。
这日安肃武又来找他,似乎还是往日那般模样:「明弟今日过得如何?」
柳冥放下手里的书,淡淡道:「还是老样子。」
安肃武笑笑:「看来我是小瞧你那个小厮了,净云到现在还没找到柳逸舟的下落。我原想柳逸舟不便远行,应该还藏在城里,可如今看来,说不定他早已逃了出去。」
柳冥不知他是不是在套自己的话,干脆什么都不说。
安肃武看了他片刻,忽然道:「明弟,你想不想知道我与逸舟当年的瓜葛?」
柳冥心下一跳。
柳逸舟当年回谷时神智疯癫,前尘尽忘,自然不可能对他讲述自己的遭遇。后来虽然神智渐渐好转,却始终没有想起当年的旧事。不过前些日子他与师兄在芜城重会柳逸舟已经解开忘尘恢复了记忆,但二人还没来得及说起这些便再度分离。
说不好奇是假的。柳逸舟当年究竟是如何和安肃武好上的,甚至还曾生了一个孩子,此事一直是柳冥心中的结。
在谷里时,他和师兄两情相悦,但其中有多少是多年的情分,有多少是柳逸舟神智混沌时的胡涂,还有多少是真正的情意……柳冥委实没有把握。
安肃武并未理会柳冥的反应,彷佛陷入回忆,自行开口道:「当年我与逸舟在湘湖相遇。我第一眼看见他时,他正站在岸边,一身黑衣,气质冷肃,行人远离。我一看便知他是江湖人,当时正在下雨,我在湘湖上游船,也不知怎么就开口相邀,请他到船上避雨。现在想来,说不定这就是缘分。」
安肃武一向喜欢招揽江湖人。他自己身为王爷,行事作风却是一派江湖气息。当年与柳逸舟相遇,对他产生好感,主动相邀,也不稀奇。只是当时安肃武没有想到他邀请到船上的,竟是与自己有如此多瓜葛的人。
安肃武继续道:「我本没想到他会答应,谁知他竟真的上船来了,那一手轻功实在漂亮。不过他可不是什么好客人,那一晚,竟将我船上珍藏的十二坛美酒都饮了个干净。后来我才知晓,那次他出行任务,误杀了一个无辜之人,心下懊悔烦闷,才一时冲动跑到我船上喝酒。」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轻轻叹道:「逸舟外冷内热,外刚内柔,实不应做一名杀手。行杀戮之事,却良心未泯,存正义之心,这是他的悲哀。」
柳冥听到这里,忽然心中一紧。安肃武那淡淡亲密的口气,那隐隐怜惜的评语,让柳冥恍然发觉,安肃武与师兄的熟悉程度并不亚于自己。而且让人心惊的是,似乎他比自己更加了解师兄。
柳冥突然意识到,他认识的柳逸舟,只是灵隐谷中的大师兄。而谷外的柳逸舟究竟是什么模样,他毫不知晓……
他心底泛起一股不安,不想再继续听安肃武说下去。他隐隐觉得听安肃武说得越多,他离师兄就越来越远。
安肃武却不知道他这番心思,停了片刻,继续道:「当时逸舟喝得酩酊大醉,一连三日未醒。我当时正要回城,没办法只好将他一并带了回来。
「我原先只当他是一名普通的江湖高手,单存结纳之心。他在我府上住了些时日,我们相谈甚欢,互为知己。只是他身世隐秘,一直不愿与我多说,我也不曾追问。若不是我后来偶然发现……只怕现在我们会成为一对真正情投意合的情侣也不一定。」
安肃武的口气平淡,但其中蕴涵的信息却让柳冥愈加心惊。他终于忍不住追问:「你发现什么了?为何后来如此对他?」
安肃武看了看柳冥,忽然淡淡一笑,那笑容有些冷,还有些自嘲之意,意味难明。
「明弟,你可知你父皇母后,当年是怎么死的?」
柳冥脸色一变,抿了抿唇:「当年兵临城下,芜城大破,卫成王与孝献皇后自焚而亡,天下皆知。」
安肃武冷冷一笑:「自焚而亡?敢问明弟,当年你可是亲眼看见先王与皇后自焚的?若我没有记错,那时你已被大内侍卫带着逃离了皇宫吧?」他不待柳冥回答,仰天打了个哈哈,声音愈加嘲讽:「自焚?自焚可真是最好的选择啊。人都烧成一把灰了,有什么线索也都难以查到了。」
事关亲身父母,柳冥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安肃武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字道:「先王的遗体家父曾亲自查过。先王并非死于自焚,而是死于刺、杀!」
第十二章
柳冥浑身一震,猛然手足俱软,浑身冰凉。
在灵隐谷这么多年,他不可能不知道谷里的规矩和基业。当年也许是师兄为了保住他的性命,也可能是师父出于某种防范心理,他被下了忘尘,六岁之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他睁开眼的第一眼就是师兄,然后是师父、二师兄、端木师伯……
那时候他的世界里没有痛苦,没有仇恨,只有单纯美丽的幽谷生活。但是他在医术方面极有天赋,人又聪慧,九岁时便独自制出了忘尘的解药。当时年纪小,好胜心强,又大胆莫名,不知轻重,竟偷偷以自身做实验检查药性,谁知却胡里胡涂地解开了自己身上的忘尘。
他慢慢想起从前的事,却没有告诉任何人。一个九岁的孩童,回忆起从前的生活和梦魇,却可以守口如瓶,不露声色,这等心机连柳冥自己都觉得可怕。
后来他在谷里待得久了,慢慢了解了谷里的事情,也知道师兄和二师兄每次出谷是做什么,但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不,也许有过怀疑和困惑,只是不敢、不愿去多想但是现在突然被安肃武说出来,如此明显地直指那个秘密,不得不让他震惊、失措、恐慌和无助。
「你有什么证据……」柳冥觉得自己的声音都轻飘飘的。
安肃武冷冷一笑:「证据,你可以自己去查。」
此话诛心,柳冥觉得自己浑身无力。
灵隐谷的黑羽,以刺杀为己任。摩耶人当年受大周皇室及贵族高官的迫害,险些灭族。大周皇室崩溃后诸国林立,大多是大周旧臣所建,卫国更是继承了大周血脉的遗族。摩耶人可说与其有血海深仇。
当年为何自己会那般巧合地被师兄救走?当时师兄出谷,一定是在执行黑羽的刺杀任务。而他刺杀的人……是谁?
人人都以为还躲在晋州城里的风情和柳逸舟,确实已经逃离城外。
风情料到他们以为柳逸舟的身体无法远行,必定藏在城里,便偏偏反其道而行,在逃出别院的当日将柳逸舟化妆成一马夫,自己扮成管家模样,打着陈府的名义慢悠悠地离开了晋州城。
陈府是神冥教的一个暗桩,而且是不为人知晓的、最隐蔽的暗桩。陈家老爷体型发胖,身材魁梧,便尤其喜欢这类结实富态的仆人。一个月前他刚刚新聘了一名马夫,四十来岁年纪,身材高大,因为嗜酒如命所以有个特别大号的将军肚,白白坏了一副好身架。
最近因为夏季多雨,城外庄子里多有旱涝的情况,陈老爷担心不已,经常派管家出城探查。于是城门的守卫都习惯了陈府那辆不大的马车上,一边坐着个面无表情、不善言语、有些神神叨叨的高瘦管家,一边坐着个酒不离手、整天昏昏沉沉的大肚子魁梧车夫,早上晃晃悠悠地出城,傍晚再慢慢腾腾地进城。
所以那日,当陈府的马车一如既往地出城时,守卫甚至懒得多看一眼,挥挥手便让他们走了。
马车渐渐驶出官道,走上人烟稀少的小道,然后向乡间慢行,终于停在一片密林里。
那高瘦的管家跳下车,扶住身旁的车夫,低声道:「你没事吧?」
车夫满身酒味,原本迷迷蒙的双眼忽然瞬间清明起来,低声道:「没事。」
管家笑了一下,道:「明知你有身孕,不宜饮酒,不过现在便宜行事,只好辛苦你了。」
车夫也笑了:「只是小饮几口,余下的都洒在衣服上了,没关系。」
管家扶着他慢慢下车,冲林里打了个手势。两条魁梧的身影窜了出来,正是陈府真正的管家和车夫。
他二人平日经常进出城门,守门的都熟识他们了。因此头一天换装易容,提前潜出了城外。此时再看他们,那管家似乎矮了几寸,那车夫的将军肚则奇迹般地消失了而这日大摇大摆出城的,自然是风情和柳逸舟了。
与他们换过衣服,那车夫一运气,将军肚又凸了回来,松口气道:「没想到俺这缩骨功,还有一天能用到俺这大肚子上。这下松快多了。」
风情呵呵一笑,道:「赵老您这肚子可是好福气啊。我看您这肚子越大,功夫越深啊。」
车夫一挺腰,骄傲地道:「那当然。教、咳,公子可别小看俺这身功夫,没十几年的苦练,成不了气候。」
「那是当然。」风情笑咪咪地又夸了他们几句,转到正题,叮嘱道:「你们傍晚照常赶着马车回去,一切小心,等我的消息。」
赵老道:「公子放心,我们晓得。您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在林子里头,有事您尽管吩咐。」
风情点点头,让他们去了。
柳逸舟一直在旁看着,这两人显然都大有来头。动起手来,只怕全盛时候的自己都不是对手。
他暗暗心凛,不知这风情到底是什么人?自己和他出来,不知是对是错。
风情待那二人走远了,回头看着柳逸舟,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笑咪咪地道:「你别担心,我不会把你卖了的。我现下自身难保,把你救出来,算是还了你的救命之恩。你不用感激我,也不必害怕我。我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我们就两清了。」
柳逸舟道:「我既和你出来,就是信你。你不用解释。」
风情赞道:「不愧是柳冥的师兄,果然气度过人。」
柳逸舟苦笑:「气度不气度我不知道,不过我这肚子却快受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