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情一惊,忙道:「可是动了胎气?哪里不舒服?」
他知道柳逸舟这一路随他逃出府来,又伪装成车夫赶了一上午的马车,怕快坚持不住了。
柳逸舟撑着早已酸软的腰背,道:「还好。我们还是快走吧。安肃武心智过人,他手下的白净云更是工于心计,只怕此时已经发现我们离开了。」
「好。随我来。」风情搀住他,提气运功,携着他向密林行去。林子深处停着一辆平稳小巧的马车,一应事物俱全。
风情赶车带着柳逸舟北上而行,由于柳逸舟身体不便,不能过于赶路,因而用了二十来天才进入明国境内。
风情原想将他安顿妥当,再回去找柳冥,只是发生了一些突发状况,绊住了他的脚步,当他再次得到柳冥的消息时,才知他已随瑞王去了芜城。
柳冥舒适惬意地靠在瑞王的马车里,手上拿了本书悠闲地看着,长发整整齐齐地束了个男簪,余发沿着后背温顺地垂下,宽大的袖子随着他手臂的动作而轻轻摇摆。
瑞王坐在他对面喝着茶,眼神却不住地盯着他看,忽然轻轻一笑,开口道:「明弟倒沉得住气,莫非真以为我找不到柳逸舟不成?」
柳冥淡淡道:「柳逸舟原本便对你无足轻重,你一心要找他,无非是为了以他挟持我罢了。你堂堂瑞王,竟手段低下到这等地步,委实让孤有些失望呢。」
瑞王笑了一笑:「看来柳逸舟逃走倒有好处。我没想到他一脱离我的控制,你倒承认了自己的身分。」
柳冥放下手中的书,淡淡地看着安肃武,眸色阴沉:「孤本来便是卫国太子,有何不敢认的。说来你是孤的表兄,幼时也曾相处过,多少该知道孤的性子。你越是拿师兄要挟于孤,孤便越不能遂了你的意。如今师兄逃出你的牢笼,孤便可以肆意妄为了。」
安肃武一拍掌,赞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才是我的明弟!这才是我卫国的太子!」
他突然起身靠近柳冥,伸手轻轻捻起他背后的黑发,呼吸都喷到柳冥的面颊上,眸色沉沉,声音却极为低哑柔和:「你这样做,无非是希望我放弃寻找柳逸舟。他对你就那么重要吗?一个杀死你父母的仇人,你到此时竟还护着他。明弟啊明弟,你这样如何面对先皇和娘娘的在天之灵?」
柳冥猛然伸手抓住安肃武的手臂,将他扯离自己的发丝,双眼微眯,阴沉之中带着一股狠戾:「安肃武,孤将来如何面对父皇母后用不着你操心!谁杀了孤的父母,孤自己会查清!」
柳冥断不会凭安肃武寥寥几句就恨上柳逸舟,但怀疑的种子已然种下,让他心头不免暴躁。
安肃武松开手,淡淡道:「你不信也罢。先皇和娘娘的遗体是我父王当年亲手安葬的,这次去芜城,你该去祭拜一下。」
柳冥闭上眼靠在车壁上,没有说话。微蹙的眉宇和苍白的脸色让他显得有些脆弱,但安肃武却知道这个少年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还要强大。
当年只有六岁的卫国太子,宁死也不肯说出宝藏的下落,在重伤之余还能嘴角带笑,那丝震慑了柳逸舟的决绝和狠戾,安肃武同样深有体会。
时光彷佛回到了那一年,年仅五岁的卫国太子随皇上巡视晋州,御驾停留在瑞王府。
安肃武的母亲与卫国皇后乃是孪生姐妹,因此他与太子安心明既是堂兄弟,又是表兄弟。卫后大婚后独宠后宫却始终无孕,多年后才生下太子安心明,对其的宠爱可想而知。
当年卫后与瑞王妃有意让两个堂兄弟亲近,安肃武也是独子,因此对安心明有着一种天然的兄长之情。
但安心明的高傲和冷漠完全不像一个五岁的孩子。他对安肃武的亲近之意表现得极为淡然,那种君主高高在上的淡漠,让年仅十一岁、一直心高气傲的安肃武暗自不满。
不过他颇有兄长的自觉,且他二人的身分原本便是一君一臣,因此安肃武只是腹诽这个太子堂弟少年老成,脸上却十分友爱而尊敬。
改变安肃武对安心明的印象,是发生了一件事。
当时太子养有一只极为宠爱的白色毛团犬,小名雪球。这雪球憨态可爱,聪明伶俐,安心明十分喜爱它,走到哪里都带着。但到了瑞王府后,可能是水土不服,又或者一路颠簸劳累,雪球的性格有些暴躁。
有一日他们在后花园中玩耍,安肃武可能将雪球逗弄急了,小家伙嗷嗷叫着扑了过来,安肃武下意识地撤脚避开,却暴露出了原本站在他身后的小太子。当时安肃武心中一凛,暗叫不好,他竟将守护太子这第一职责给忘记了。
安心明当时并没留意安肃武和雪球在玩闹什么,待反应过来时,便见雪球张着嘴露出一口利牙,冲着自己扑来。他下意识地抬起左臂抵抗,被雪球重重咬伤,血流如注,留下一个小小的伤疤。
当时安心明似是吓傻了,愣愣地盯着知道自己犯错而缩成一团的雪球。安肃武反应过来,立刻大喊御医,将安心明抱回去诊治。
经过一番兵荒马乱,安心明抱着包扎的手臂坐在软榻上。卫成王大怒,要处罚当日在场的所有侍卫和宫女。瑞王也请罪,由于安肃武没有尽到保护太子的责任,请卫成王将安肃武也一并惩罚了。
太子安心明是卫成王的心肝宝贝,从出生至今未曾受过一丁点的伤,如今却被一只畜生咬了一口。虽不到天子一怒、万里伏尸的地步,但卫成王一定是要处死当日那几名侍卫的。安肃武也会受到责罚。
当时坐在榻上的安心明却淡淡地道:「父皇,是儿臣自己不小心被雪球咬到的,不关武哥哥的事。武哥哥是瑞王世子,将来的国之栋梁,怎么能因为一个畜生之过而惩罚我戴维的未来栋梁呢?」
一个五岁的孩子能说出这种话,可见其天资之盛。
卫成王对太子十分宠爱,闻言便道:「那太子想怎么做?」
安心明垂下眼帘,小嘴抿了抿,眸中闪过一丝情绪,淡淡地道:「把雪球杀了,那些侍卫一人杖责二十,也就是了。」
安肃武当时跪在地上,离安心明很近,他微微抬头,可以清晰地看见低着头的小太子脸上闪过一丝不舍和悲伤。
自己五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安肃武已经记不太清了。但他相信五岁时的自己还是一个无忧无虑、无法无天的肆意孩童。喜欢自己所喜的,厌恶自己所厌的。如果那时自己有一个如雪球般可爱的心爱宠物,一定舍不得就这样把它杀掉。可是眼前这个五岁的孩子,卫国的太子,却平静地下令杀死自己的爱宠。
卫成王哄慰儿子:「以后朕再送你几只更可爱的小狗,保证比雪球更听话更懂事。」
太子轻声道:「孤以后再也不养宠物了。」
那件事之后,安肃武对这个比自己小了六岁的太子弟弟便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似乎有敬畏、有钦佩、有好奇、有探究,还有一种难以克制的疼惜之意。
那时安肃武心中便确定,安心明是他唯一承认的君主!日后他愿意为了这样一位主上而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从晋州到芜城并不远,瑞王一行并不着急,行事非常低调。到达芜城时,距离上次的武林大会已经过去了几个月,芜城似乎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柳冥此时已经猜到当日安肃武做了什么。那是一个陷阱,安肃武打开了机关,引入芜江水,将那日洞穴中的武林人士淹死泰半。只是此事他做得极为机密,没有几人知道这宝藏的陷阱从一开始就是瑞王设下的。瑞王表现得便如一个受害者,带着匆匆逃出的手下愤然离开。
柳冥望着昔日的旧殿,问道:「你为何要对武林中人出手?卫国旧日的密道和机关,只有寥寥数人知道。你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就不怕被有心人查出来吗?」
安肃武淡淡道:「没有证据,本王是不会认的。」
柳冥垂下眼:「侠以武犯禁。你觉得武林人碍眼了?」
「当初卫成王和王后就是死于武林人的手中。我并非针对所有武林中人,只是那一日进入洞穴的,有许多都是与当年芜城城破有关的旧人。」安肃武紧紧盯着柳冥,认真地道:「你相信我,我不会滥杀无辜。那些人,都该死!」
柳冥慢条斯理地道:「我也差点死在里面。」
安肃武一噎,过了半晌才道:「我实在不知你也在那里。明弟……」
柳冥打断他:「神冥教与当年之事有何关联?」
因为当日柳冥在风天翼身边非常低调,且一直戴着面纱,安肃武并未留意到他,因而也不知晓他当时是与神冥教主在一起。此时听他一问,道:「并没什么关系。想来那神冥教主只是一时好奇才参与此事,算他倒霉。」
柳冥听他语气轻描淡写,知道他对那些被意外牵连进来的人并没有任何同情心。为了杀死几个旧日仇人,引来无数人跟着一起陪葬并不稀奇。柳冥出身皇室,也不会对此特别惋惜,只是他毕竟与风天翼有过肌肤之亲,且风天翼对他还算不错,不免心中叹息一二而已。
安肃武见柳冥不说话,以为他心软,不由轻笑道:「明弟是在同情那些人?」
柳冥淡淡道:「觊觎我卫国宝藏之人,皆是贪婪之辈,是福是祸都是咎由自取。」
安肃武拍掌:「说得好!这才是我的明弟!为上位者,不该有任何怜悯软弱之心。」
柳冥冷笑:「孤一贯铁石心肠,你该早有体会。他日可别后悔。」
安肃武看着他,脸上闪过一丝狂热的光芒,虎眸星亮,彷佛发下誓言一般,轻声道:「本王绝不后悔。」
他的心,越来越热了。只要看着眼前这个冰冷的少年,就觉得全身的血液彷佛都要沸腾起来一般。
柳冥并不知道安肃武对自己的感情在慢慢变质。
安肃武是个很骄傲、很偏激的人,他少年时立下志愿辅佐卫太子,便不会轻易改变,所以这些年来费尽千辛万苦,在查出当年卫成王之死与灵隐谷有关后,便布下种种陷阱,终于找到接近柳逸舟的机会。
事实并不像他告诉柳冥的那般巧合和无意。实际上他早已查到柳逸舟的身分,当年也是刻意接近,以结交之名将柳逸舟诓骗到自己的王府。而且他与柳逸舟并不能说是「两情相悦」。一个心怀不轨,一个却是在不知不觉中被下了「情种」。
这「情种」非常神奇,是瑞王早年从蜀地那里得来的一种近似于「蛊」的东西,把它当做暗香悄悄点燃,常闻此香者就会慢慢对当时与他接触最多的人产生情愫。
那时瑞王刻意伪装得与柳逸舟性情相投的样子,每日与他形影不离。柳逸舟并非轻易信任他人之人,但受「情种」的影响,渐渐便将安肃武当做知己,甚至晚上抵足而眠。加上安肃武的刻意引导和诱惑,最终情不自禁地爱上了他。
这个手段十分卑鄙,安肃武自然不会告诉柳冥。
柳冥随着安肃武走进昔日的卫国旧宫。这里已经破败不堪,多年来无人居住。由于流传这里闹鬼,因此附近都已荒芜了。芜城的新城墙也东移了十几里。
「我们要住在这里吗?」柳冥心里不太舒服。
他并不想回到这里,虽然皇宫早已面无全非,倒塌颓废,但对出生于此地的他来说,却仍然熟悉非常。
童年那尊贵而无忧的生活早已离他远去,他并不想回忆起来。
安肃武道:「你不喜欢吗?」
柳冥没有说话。
安肃武轻轻一笑:「这里的建筑物基本上都在当年的大火中焚毁,只有后面的飞鸿殿还能勉强住人。那里离主殿很远,所以才逃过一劫。今晚我们就在那里过夜。」
柳冥在一片废墟中闲庭信步般地走着。他穿着一身白色的旧卫服装,宽大的袖口和紧收的腰身,以及下面随着脚步轻轻摆动的鱼麟垂摆,让他有一种飘然欲仙的公子风流。只是此时天色黄昏,他黑发白衣,面无表情地走在昔日旧宫之中,不由有种诡异的幽惧之感。若是胆小的人看了,怕会以为这里真的闹鬼。
「这里原是昭阳殿。」柳冥指着一片倒塌的废殿,语气平静无波:「是母后昔日的居所。」
瑞王一直跟在他身后观察着他的反应,闻言便道:「你是否要过去看看?也许还能找到成王后的遗物。」
他原以为提起卫王后,柳冥定会有所动摇和软化,谁知柳冥却嗤地一笑,冷冷道:「这里还有什么会剩下?就算留下些东西,难道孤要以那些残破低贱之物来祭怀母后不成?」
瑞王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只是看着柳冥的眼神更加明亮。
这般孤傲决绝、彷若站在天顶俯视众生如蝼蚁的神明。这才是让他心驰动摇之人啊!
来到飞鸿殿,这里勉强还保留着十几年前的原样。只是殿宇也早已破落不堪。
刚才白净云已经先行派人过来收拾了一番,当柳冥和安肃武踏进殿里的时候,里面已经簇新一团,点着熏香、摆着屏风,燃着明亮的烛火,彷佛便与当年一样,甚至还有几个旧卫宫女打扮的侍女站在一旁服侍。
安肃武是故意的。他要让柳冥回忆起当年的尊荣,重燃复国的火焰。
奈何柳冥睫毛微垂,清秀的脸上一片寡淡,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
不过如果他是让人一看即透的人,那也不是从小被卫成王捧在手心里悉心教导的卫太子了。
在众星捧月的服侍中,柳冥安然若素地吃了晚饭,淡淡道:「孤要休息了,你们都退下吧。瑞王,你也跪安吧。」既然安肃武喜欢玩回忆的把戏,他便顺着他了。
安肃武微微一笑,一挥手,那些服侍的「宫女」们都退了出去。
柳冥见他留了下来,心中升起一丝警惕,眉宇微蹙,冷嘲地撇了撇嘴。口口声声劝自己复国,却连一丝太子的权力都不赋予,说白了就是想让他当个傀儡罢了。
安肃武看出了他的心思,含笑道:「明弟莫怪。我永远是你的臣子,你永远是我唯一的君主。不过在戴维复国前,我还是守在明弟身边比较放心。」
「随你的便吧。」柳冥起身进了卧室,不动声色地脱了外衣,径自上了床榻。
安肃武轻轻吹熄烛火,来到床边看了一会儿,见柳冥背对着他似乎睡得安然,静默了一会儿,转身在旁边一个临时搬来的湘妃躺椅上躺了下来。
床上的柳冥暗中松了口气。他有时摸不透安肃武在想什么。明明身为瑞王之尊,这些日子却与他同车同房,每次在客栈都把床留给他,自己去睡脚踏,又或打坐一夜难道真这么怕自己跑了?
柳冥隐隐觉得安肃武看着自己的目光越来越炙热,也越来越古怪。他捂住胸口,想到不知身在何方的师兄,不由心中暗自祈祷,希望风情已经带着他去了安全之地。
只不知师兄现在身体如何?腹中胎儿是否安好?
第十三章
「教主,柳公子的情况不太好,恐怕这几日便会早产。」
「哦?」坐在蒲团上刚刚收功的人微微睁开眼,双眉微蹙,道:「苏无知不是说还可以多保十天吗?」
「医圣说他只能医身,不能治心。柳公子心事太重,影响了身体,只怕撑不了那么久。」
蒲团上的人淡淡地道:「如果自己说过的话都做不到,也不必做我教的医圣了。告诉他,『苏无知』这个名字自有人能继承。」
跪在地上的人闻言,立刻一脑门冷汗,俯首道:「是。属下这就是去转告医圣。」
那人屈膝退下。蒲团上的人慢慢站起了身。
如果此时有外人看到,一定会惊讶于那人一头灰白的头发。黑丝之中夹杂着缕缕白发,白发之中黑色隐没,看上去正邪不分,诡异非人。
这人正是风情。细看他的眉眼,还是那般俊美风流,完美精致,然却再也不是风情那般懵懂清纯的少年神色,而是浓郁阴沉,眉宇深重,隐有一股慑人的威仪。
他站起身来,体态修长,肩宽腿长,腰肢柔韧纤细,双手如白玉雕琢般完美。
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一物,却是一个玲珑球。
这玲珑球材料一般,只是普通的香木所做,但样式却十分精巧。
捏住球的两端轻轻一掰,就可打开成两半,里面左右各有几个小格子,可以放置香丸、碎银、又或是丹药等小对象。
这玲珑球是近些年才流行起来的东西,平时可以代替荷包和香囊挂在腰间,又好看又好玩,还可以时时拿在手中把玩。只是此物制作精巧,且容易碎裂,有些华而不实的感觉,因而买的人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