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风情也是无意中在街上见到,觉得新奇有趣,用柳冥给的碎银买了下来,美滋滋地带回客栈想等柳冥回来后送给他,让他解解闷。
谁知那夜柳冥回来太晚,沐浴之后便直接睡了,风情一直没有机会给他。到了第二天醒来时,见柳冥不辞而别,风情又气又恼,决定暂时没收此物。
之后……这东西便一直留在他怀里直到现在。
风情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此物,掌心大小的玲珑球在他白皙的手掌中轻轻滚动,孤零零的,有些寂寥。
也许这个东西再也没有机会送给柳冥了。
风情只觉心口一痛,不由皱紧双眉。
那柳冥究竟有什么好?不就是救过自己一命吗?脾气又冷又硬,经常面无表情,说出的话也时常气死人,恃才傲物,自以为是,简直是个混蛋!而且这个混蛋还一心一意地爱着别人!
风情双手一紧,险些将那木做的玲珑球捏碎。他连忙松手,仔细检查了一番,见其没有受损,又小心翼翼地揣回了怀里。
他想了想,推门而出,往西院走去。
这里是明国边境的一个城镇。
明国势力强大,国力稳定,远非形势混乱的中原诸国可比。
且四天门的北门之主北堂傲乃明国唯一的异姓王爷,征战杀伐,手段了得,早已为明国打下大片的土地,目前正在征讨西北异族。
只待明国周边诸国臣服下来,这天下早晚要被明国与文国平分。
明文两国似有默契,旧卫之地应是文国的势力范围,明国不会插手。同样,身为旧卫晋州之主的瑞王想把手伸到明国来,也是不可能。因此当日风情才会带着柳逸舟辗转来到明国。
他走进西院的里屋,还没进门,便听见里面传来一声低低的闷哼。然后苏无知的声音响起:「柳公子,忍着点,很快就好了。」
风情蹙了蹙眉,轻轻推门而入。只见靠墙的床榻上,柳逸舟面向外侧侧卧着,衣襟松散,露出滚圆的肚皮,苏无知正拿着一个散发着浓浓药味的棉布巾在他的肚腹上一边按揉一边热敷。
苏无知看见风情进来,微微一惊,就要起身,风情摆摆手道:「你继续给他治疗。情况怎么样了?」
柳逸舟艰涩地抬起眼皮,看向风情,心里惊觉他的变化似乎比前几日更加明显,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唤了一声:「风公子。」
苏无知皱眉道:「柳公子的胎位有些下移,怕早产之日会提前,我帮他用药物热敷,再配合按摩,尽量温暖他的孕囊让胎儿舒服一些。这样也许可以延缓临盆的日子。」
风情嗯了一声,对柳逸舟道:「你要听苏大夫的医嘱。苏大夫的医术不错,一定能保你父子平安。」
柳逸舟点了点头,额上冷汗未消,强忍着腹中疼痛。
过了半炷香时间,苏无知手上的棉布巾热气消散,按摩得也差不多了,便拿起旁边铜盆搭着的干净布巾帮柳逸舟擦了擦腹部,帮他盖好衣服,收拾起东西来。
风情道:「你先出去。我和他说会儿话。」
「是。」苏无知收拾好东西走了。
风情在床边坐下,问道:「今天感觉如何?」
柳逸舟撑着身子往上躺了躺:「好多了。多谢风公子关心。」
风情瞄了一眼他隆起的腹部,那里有着柳冥的骨血,让他又嫉妒又好奇,总忍不住瞥上一瞥。他克制住想要摸一摸的欲望,淡淡道:「我有了柳冥的消息。他和瑞王去了芜城。」
柳逸舟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风情道:「你不担心?」
「担心有什么用?我相信冥儿能保护好自己。」
风情不悦地皱皱眉:「他会落入瑞王的手中都是为了你。」
柳逸舟抬眼盯着风情,那视线太有穿透力,好似能看透对方的心思。风情有些心虚地别过头。
柳逸舟道:「你喜欢冥儿。」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风情刹那间有种被揭穿心事的恼怒感,张口要反驳,可是想了想,便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柳逸舟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微微一笑:「不怎么样。你喜欢冥儿,我很高兴。」
风情挑眉,不悦道:「你很高兴?我喜欢他,算起来就是你的情敌了,可是你居然觉得高兴!在你心中柳冥到底算你什么人?你究竟是不是真心爱他?」
他莫名地为柳冥不平起来。
柳冥为了他师兄掏心掏肺,甚至把自己都搭进去了,结果他师兄却并没把他放在心上。
柳逸舟垂下眼帘:「你如此激动,说明你是真心爱他。我自然对他有情,否则不会有这个孩子。只是……我们之间许多事,你是不会明白的。」
风情冷哼一声:「你们之间的事我不管。我答应过他把你救出来,保你平安,就算还了之前欠你们的恩情。
「但柳冥身上还有我要的东西,只有他能解清我身上的余毒,所以我一定要回去找他。在那之前你最好能平安产下孩子,否则我也无颜向他交代了。」
柳逸舟低声道:「那就拜托你了。我会保住自己和孩子的。」
风情无奈道:「可是苏无知说你心事太重,身子太虚,可能会早产。你就不能想开点吗?」
柳逸舟淡淡一笑:「有些事如果说放下就能放下,这世间早不知是何模样了。」说完他话题一转:「你想摸摸他吗?」
风情愣了一愣,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柳逸舟拉过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腹上,道:「他正在动,你可以摸一摸。」
风情感觉到手下热乎乎的皮肤,还有里面那滚动的小东西,不由骇了一跳,慌忙想缩回手来,又怕被柳逸舟小瞧,僵着身子不敢动。
那种感觉十分奇妙,说不出为什么。
风情回到自己的房间,摊开双手审视自己的手掌,回味起刚才的感觉,心头十分复杂。
那是柳冥和柳逸舟的孩子,真是……让他又恨又爱啊!
如此过了几天,终于到了柳逸舟生产的时候。风情听到消息匆匆赶到柳逸舟的院子,进门一看,屋里已经备好了接生的一切事物,药也煎了起来。苏无知正在给柳逸舟检查。
柳逸舟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双腿竖起分开,盖着被子看不见里面,但想必下体是赤裸的。
「啊——」柳逸舟突然扬起脖子低吼了一声,五官紧皱,一脸痛色。
风情被他吓了一跳。自相识以来柳逸舟一直淡然自若,善于隐忍,即使是逃离晋州的那段时间,车马颠簸,乔装改扮,他也不曾露出一丝痛色,难受时最多捂着腹部皱眉不语,即使呻吟也如闷哼一般。但此时他突然痛叫出声,倒让风情愣住。
柳逸舟发作极快,苏无知鼻尖冒出一滴冷汗,道:「羊水破得太快了,必须赶紧把孩子生下来,不然他的体力支撑不住。」
风情不懂这些,只是皱眉道:「都交给你了。一定要保他们父子平安。」他俯身对柳逸舟道:「刚才苏大夫的话你都听到了?一定要坚持住!」
柳逸舟只觉腹中一阵一阵越来越紧密的急痛,快要喘不上气来,闻言攥紧身下的被褥,勉力点了点头。
风情让人竖起屏风,并不离开房间,只在屏风外的椅子上坐下,静等柳逸舟生产。
苏无知等人见他这模样,显然是不放心柳逸舟生产,要在这里陪着,不由更加仔细谨慎起来。
苏无知和这院子里的诸多手下都以为柳逸舟腹中的胎儿乃是风情之子,才得他如此重视,因此一直都是小心翼翼。
风情修习的《逆风大法》,神功非凡,却有一个弊端,便是不能亲近女色。然神冥教一直是父子相传,若想留下子嗣,便只能与这世上唯一能以男身产子的摩耶男子结合。
「苏无知」这个名字乃是神冥教医圣的专名,只有成为医圣的人才能继承此名。如今这一代的苏无知年龄只有二十几许,虽无为摩耶男子接生的经验,但神冥教的历代医圣都有留下相关手札,因此他也并非没有把握。
柳逸舟的叫声时紧时松,每次他呻吟出声时,风情在外面总免不得手抖上一抖。光是听着,便有些心惊动魄。何况还有不断端出的血渍污水,让风情更是有些坐立不安。
他原不是这般没有定力之人。只是他中毒之后被重伤散功,功力大退,甚至心智和记忆都一度退回年少之时。
现在虽然解了毒,但散去的功力却没有那么快恢复。而且他的记忆也只回来部分,还有一些只怕需要柳冥相助才成。
风情摩挲着手中的灰发,散乱的记忆中有着柳冥的存在。虽然记不清楚了,但似乎自己一度与柳冥极为亲密,不该是柳冥最初时表现出的素不相识的模样。
不过自己若是继承了教主之位,必定是要戴上面具的,柳冥也许并没见过自己的真面目,那么不认得也不稀奇。
可是以柳冥的聪慧,风情又觉得他不可能没察觉出异样。
真是矛盾。喜欢上这样一个深沉内敛的少年,实在是自己找罪受。尤其柳冥的身分好似还不一般。
风情叹了口气。他知道目前最紧要的是处理好教中的叛变,可是他却忍不住把柳冥的事情放在前面,甚至爱屋及乌地要安排好柳逸舟。
柳逸舟的情况不太好,到了半夜孩子也没有出来。苏无知时重时柔地按揉着他的腹部。
风情等得有些不耐烦,抽空问苏无知道:「怎么生个孩子这么慢?都好几个时辰了还没生下来?」
苏无知腹诽:您以为是母鸡下蛋呢?
他耐心地对风情解释了一下柳逸舟的情况。虽然柳逸舟不是初产,但却是早产加难产,肯定有些艰难。
风情闻言无法再保持淡定。他答应过柳冥要保柳逸舟父子平安的,现在早产了不说,还是难产,万一有个什么自己可怎么对柳冥交代?
苏无知看出他脸色不好,忙又补了一句:「不过属下保证,一定让柳公子平安产下孩子。」
风情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想了想,冲里面喊了一句:「柳逸舟!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没脸去见他了,到时他的事我风情绝不再管!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一甩袖子,怒气冲冲的走了。
苏无知傻眼。这是什么状况?怎么能对临产之人如此凶悍?主上之前不是很关心他的吗?
风情出了屋,站在院子里并没有离开。刚才那句话只是他的激将法,现在就看柳逸舟能不能坚持下来了。
柳逸舟疼痛中忽然迷迷糊糊地想起了他的第一个孩子。在那深山的破庙中,若不是遇到那位天门的神医,当时胎儿错位他又受了重伤,只怕那个孩子会保不住。
那时他虽然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少,但都是皮外伤。且之前在王府中安肃武一直对他虚情假意,对他腹中的骨肉也表现得殷勤关切,因此胎儿养得十分健壮。
后来他发现了安肃武的阴谋,逃出王府,数次遭遇安肃武的追捕和伏击。他一路东躲西藏,好不容易甩脱了追踪之人准备返回灵隐谷,却在半路突然临盆,幸好遇到了进山采药的天门神医秋叶原。
犹记当时秋叶原帮他把孩子接生出来,不停地夸赞那孩子长得漂亮。小小的一团,皮肤白白嫩嫩,头发乌黑乌黑,粉红粉红的小脸,真是个漂亮的女娃啊。可是他却不得不把孩子丢下!
柳逸舟心口一痛,忽然迸发出一股力气。
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不能再失去这一个!这是他和柳冥的孩子,他一定要平平安安地生下来,绝不再舍弃!
风情在院子里等了一夜,天色将明时,柳逸舟生下了一个未足月的孱弱男婴。
风情嫌弃地看着襁褓中的婴儿,撇嘴道:「真丑,跟只小猴子似的。」
苏无知暗地里翻个白眼,嘴上却笑道:「孩子刚出生时都这个模样,过些日子长开了就好了。」
风情怀疑地道:「真的?你怎么知道?你又没生过孩子。」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一定要生过孩子才能知道这些事吗?
苏无知嘴角抽了抽,转移话题道:「主上,小少主和柳公子身体都太虚弱,只怕要留在这里调养很长一段时间。」
风情道:「知道了。就让他们住在这里,你留下照顾他们。等教中之事解决,我再召你回去。」
「是。」
风情又去看了看柳逸舟。柳逸舟身体很虚弱,没有一年半载好不了。不过只要人活着就好,有苏无知在,他比较放心。
风情这段时间已经将教中的情况了解得七七八八了。他虽失去了部分记忆,但柳冥帮他解毒之后,随着功力的慢慢恢复,有些事也便渐渐想了起来。
他毕竟做了多年教主,手下有些隐藏的力量,对于这次背叛他的人也心里有数。他一边暗地里安排着夺回大权的计划,一边赶往芜城。
此时芜城,柳冥正在祭拜自己的父母。
卫成王和王后当年是被老瑞王偷偷收敛的尸骨。卫国皇陵也在那场灭国之战中被趁火打劫,盗取干净成为了废墟,因此老瑞王在芜城后山中选了一处山青水秀之地,建了一个不引人注意的陵墓。
柳冥跪在墓碑前,望着上面的六个字:安氏夫妻之墓。
这短短六个字,代表了卫国的最后一代帝王和王后,实在可悲。可是比起那些历史上亡国后尸骨无存的亡国之君,他的父母还算幸运了。
柳冥恭恭敬敬地给父母磕了头,上过香,起身对安肃武道:「谢谢。」
他转身向着山脚走去,安肃武道:「就这样?难道你不想让先皇和皇后得回原本应该属于他们的荣耀吗?」
柳冥冷冷一笑:「你还不死心吗!」
安肃武皱眉:「你当真如此铁石心肠?」
「逝者已矣。我早说过,我对复国没有兴趣。」
「你……」
安肃武心里对柳冥爱意渐深,便做不到之前的狠戾逼迫了,此时不由有些气馁。但同时又觉得,若柳冥无意复国,身分便与自己平等了,这样长久相处下去,永远
在自己身边似乎也不错。
柳冥不知他的念头,只施行一个拖字诀,绝口不提宝藏的事,安肃武问起来也是矢口否认。
师兄已经被风情救走,他相信风情的人品,想必不会为难柳逸舟。且神冥教与灵隐谷的关系似乎非比寻常,他师父还有神冥教的令牌,因此他不太担心柳逸舟的安全。没有了可以要挟他的人,柳冥对安肃武的态度自然不再畏惧。
也不知安肃武是怎么安排的,这些日子他们一直住在旧卫的废殿里也没有人管。
且安肃武竟然一点一点将宫殿修葺了起来,里面布置得十分舒适华丽,大有长住下去的打算。
柳冥冷眼旁观,知道安肃武是希望这片曾经的旧土能唤起他复国的愿望,却不知对他来说,芜城只是个伤心地,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他离开的太久,且那时年纪太小,虽然太子的尊荣曾经刻到骨子里,但十几年的灵隐谷生活让他早已不再在乎那些外物。
卫国太子安心明早就死了。现在活着的,是柳冥。
他们在芜城住了半个多月,互相耗着。
安肃武带着柳冥在芜城中逛过两回,可惜芜城对柳冥来说很陌生,当年他连皇宫都没出过几次,因而对这里也没什么感情。
安肃武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算无遗策之人,却没想到在柳冥身上接二连三地栽了跟头。柳逸舟逃脱也就罢了,毕竟当时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在柳冥身上,根本没想到柳逸舟武功尽失大着肚子还能逃走。
可是当柳冥也从他眼前消失时,他才知道自己还是小瞧了这位旧卫太子。
安肃武不知道,他最大的失策就是让柳冥住在了旧卫皇宫中。而这里不仅是柳冥曾经最熟悉的地方,也是一个秘密最多的地方。
第十四章
风情简直想放声大笑。他没想到这么简单就把柳冥「偷」出来了,顺利得不可思议。
「你就这么出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风情想起刚才看着柳冥大摇大摆从芜城后山中走出来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
柳冥淡淡地道:「卫国皇宫建立一百余年,经过几代帝王的改造,最多的就是密道。他让我住在那里就是最大的失策。」
风情终于忍不住以拳抵唇,低低笑了好一会儿,才板起脸道:「估计现在瑞王该气得跳脚了,我们赶紧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