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一个在半空中虚浮了很久的人,忽然落到了地面,不但没有摔伤,心里安稳而踏实。
因为这种安稳,他根本就没有脾气可发,一切都那么美好,他原本就不是贪心的人,他来到了他想来到的另一个世界,他的身边有一个傻头傻脑的家伙给他买包子和糖葫芦。
他的世界这样完美,他什么脾气都没有。
喻之海一直没有出现,他留给喻书的钱也差不多没有了,喻书不得已要把钱省起来,下午他在山上发现了一些活跃的小动物,这让他大喜过望,觉得可以解决一下伙食问题。
很快,晚上的时候他就在漏风的空屋子里架了堆火烤野鸡,因为要省钱这几天一直在吃素,他觉得段斜然那脸都快成菜色了,终于要开荤了,他忍不住高兴地说:“这野鸡最好吃了,虽然瘦了点,但是那肉很鲜美的!”
段斜然懒懒地趴在地上画画玩,他把先前那根签子洗干净了,没事就拿着在地上划来划去,这会听了喻书的话,只是浅浅地笑了笑。
他对吃什么一向不讲究的,吃饱了就可以。
喻书满心欢喜,却见段斜然并不十分感兴趣的样子,微微有些失落,把野鸡架在那自己烤着,他凑到段斜然身边:“嘿,你在画什么呢?”
段斜然拿签子指了指地上:“你觉得呢?”
喻书凑近瞧了瞧:“大约像只猪!”
段斜然笑了一声,趴下去在地上写了两个字,喻书见他在写字,顿时兴奋起来,指着那字道:“哎,哎,我认识的,我认识的,这个是喻!这个是书!”
段斜然只张着嘴巴在笑,喻书依然兴奋不已地说:“我以前是不识字的,是少爷教我写字的,我现在已经认识很多字啦!这两个字我都认识呢,喻,书……唉?”
他忽然觉出不对劲来,盯着地上的字画琢磨了一阵,渐渐地不那么兴奋了:“你……你这是骂我呢?”
段斜然忽然不忍心捉弄他了,笑着说:“怎么会?你不是喜欢看别人写字么?我写给你看的嘛。”
喻书半信半疑地“噢”了一声,显然还是对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一只圆滚滚的猪头上面而感到难以释怀。
段斜然于是又趴下去在猪头的另一边写了三个字:“呐,你过来瞧呀,看看这三个字你认识吗?”
喻书凑过去一字一字地念道:“段——斜——然——哈,我都认识呢!唉?是你的名字呢!”
段斜然说:“是啊,是我的名字,你看我也把名字写在这里了,还会是骂人吗?”
喻书顿时为自己方才的小心眼感到羞愧了,不好意思地又俯下身去看那几个字,嘴里说着:“你写得真好看!”
段斜然平时都是因为字写得太丑而被先生打手心的,于今得了这种称赞简直要心花怒放,但是由于这称赞是来自一个类似白丁的家伙,难免会打点折扣。
喻书仔细地研究着那三个字,想要把它们记下了以后会写才好,忽然疑问地转头问:“你为什么叫段斜然呢?”
段斜然很是鄙视这个愚蠢的问题:“那你得去问我老子啊,谁让他姓段呢。”
喻书摇头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这个斜字……好奇怪呢。”
段斜然顿时来了兴趣,歪着脑袋问他:“哪里奇怪了?”
喻书知道自己没学问,发表这种学术言论是要惹人笑的,但还是犹豫着诚实地说:“我觉得斜字不好呢,斜不是歪的意思么?你为什么是歪的呢?”
段斜然顿时有些傻眼,他倒是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是歪的!
傻了半天他想我难不成还被个文盲给问住了?于是就胡扯起来:“我是叫段斜然没有错,但是最初不是这个斜字的,嗯,是这个……”
说着在地上写出个“撷”字来,问:“这个字可认得?”
喻书果然意料之中地摇了摇头,段斜然得意地道:“这么复杂的字你当然不会认得,这是……”
喻书盯了那字一会,忽然大声叫道:“啊,我记起来了,我认得这字呢!”坐直身体翻着白眼摇头晃脑道:“红豆生南国……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少爷教过我这首诗的,我见过这个字呢!我背的对不对?对不对?”
段斜然黑着脸点点头,心想你那个该死的少爷真讨厌!
喻书每次认出了以前见过的字,激动得就像是在异地遇见了故人,恨不能把那字捧起来抱在怀里庆祝一番,兀自絮叨着:“我就说看着很眼熟呢,果真!唉,这个字多好呀,还是诗里的呢,你为什么要换成那个斜呢?”
段斜然说:“我小时候嫌这个字写起来麻烦,所以就改了。”
喻书说:“那可以再改回来啊,那个斜一点都不好,还是歪的……”
段斜然咬牙切齿地说:“是吗?”
喻书猛见他面色不善,知道自己是多嘴了不应该擅自评价别人的名字,立即讪讪地说:“呃……也不是啦,其实……其实,这个斜也挺好的嘛,我记得哪一句诗里也是用的这个斜字呢……呃……”
由于他实在是学识有限,无论再怎么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句包含“斜”字的诗来证明自己这番倒戈的言论,急得脑门上都冒汗了。
段斜然见他这样子违背内心想要安慰自己,倒也不生气了,展开笑脸说:“那也没什么,反正我用习惯了,也没觉得不好。”
喻书见他不再追究,慌忙接话道:“嗯,嗯,是的,这个斜字真的很好呢,我真是少见多怪,刚开始觉得有些别扭,但是叫多了也觉得很好听呢。”
然后他像是自我玩味似的念叨起来:“段斜然……斜……小斜……段小斜……哈,还真的蛮好听的!”
段斜然眼皮动了动:“你方才叫我什么?”
喻书也觉出方才有些失态,红着脸道:“段……段斜然……”
段斜然摇头:“还有呢?”
喻书支吾道:“段……段小斜……”
段斜然呆了一下,接着就噗地笑了:“哦,好,真好!”
喻书刚想问什么真好,忽地闻见架在火上的鸡烤糊的味道,方才只顾着和段斜然探讨学术问题竟然把伙食问题给忘了!忙跳起来去张罗他们的晚餐去了。
段斜然在将烬的火堆边啃着烤焦的鸡腿,嘴里流着油,心里开着花。
他不再是段小五,他现在是段小斜。
第二十二章:放弃
段斜然一向是没有时间概念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山上呆了多久,他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是被关押在此做人质的,直到天冷的不像话他想大约是冬天终于来了的时候,喻之海出现了。
再次出现的喻之海与第一次见到的喻之海相比变化很多,那次他不过有点坏凶巴巴甚至还称得上英俊,然而这一次出现已经完全消瘦了一圈,神情简直要称得上凶神恶煞。
他粗暴地一脚踢开房门,适时段斜然刚吃完饭,正坐在地上和喻书玩得开心,猛地冲进一个人来把他吓了一跳,他并没有反应过来,依然把手搭在喻书肩膀上,笑容僵在脸上,喻书却一个打挺坐起来,惊喜地喊道:“少爷!”
喻之海没有理会冲上来想要和他拥抱的喻书,而是径直走向傻傻坐在地上的段斜然,抬脚就往他胸口踹去。
平时都是段斜然打人的份,从没有别人打他这一说,立即毫无抵抗力地向后倒去,还没反应过来,下一脚已经落了下来。
他没有挨打的经验,只是本能地抱住了头,那喻之海的拳脚狂风暴雨般落在他身上,他并没有觉得惊恐,只是觉得很疼。
喻书站在一边傻了眼,他见到喻之海的出现还满心欢喜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突然来之的暴力,等他反应过来,段斜然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了,抱着身体在墙角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喻书猛地冲上去抱住喻之海,大声道:“少爷!少爷!您在做什么啊!”
喻之海没空理他,使劲挣脱了一下又要去揍段斜然,但是喻书立刻又抱住了他:“少爷!”
喻之海终于转过脸来看着喻书,愤怒而诧异的神情:“你这是在阻拦我么?喻书?”
喻书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竟不由得呆住了,他记忆里那个英俊的温和的偶尔小脾气的少爷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狂暴而恶毒。
喻书觉得他似乎不认识这个人,不由得就松了手,喻之海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蹲下去一把拎着段斜然的头发逼着他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
段斜然眼睛和鼻子都被打破了,但是挨打的过程中始终一声不吭,他跟叶子呆久了,不自觉就学得了这毛病,此时他盯着喻之海因仇恨而愤怒变形的脸,忽然就不合时宜地笑了,他挑着眉毛,一副欠扁的语气道:“怎么,段匡亦不肯放人是吧,我亲爱的喻少爷?”
喻之海听了这话拽着他的头就往墙上撞去,喻书阻拦不及,大叫了一声,眼看着段斜然的头撞的咚的一声响。
段斜然再次被喻之海提起来,他的头破了,粘糊糊的血流了半边脸,看起来像是要断气了,但是他依然有力气对着喻之海挤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唉,我应该早告诉你的……你要是真想拿人质威胁段匡亦……最好还是不要选我……你难道没有听过那传言吗……段家的第五个孩子……”
喻之海不等他说完,抓着他的头又往墙上撞去,喻书这次瞅准时机一把拉住了自家少爷,喻之海难以置信地回头看着他:“喻书……你……你难道在帮他?”
喻书看着段斜然满脸鲜血半死不活却咧着嘴狞笑的样子,恨不能把他揍昏了拖走,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猜到少爷是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情才会如此暴怒,多半是喻老爷的事情,可是——他瞅了一眼段斜然——那与这个孩子有什么关系嘛,不禁支吾道:“您……您不要打他了……”
喻之海望着他,居然笑了一声:“怎么,你看守了他几日就把他当成主子了?喻书,你还真是做奴才的料!”
语气不知是嘲弄还是悲伤。
喻书难过地瘪了一下嘴巴:“少爷!”
被他这么一拦,喻之海的怒火和力气都散失了大半,松开抓着段斜然领子的手,段斜然于是又重重地磕在了墙上。
喻之海退后两步,静静地打量着段斜然,喻书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一边难过一边防备着,防备他又怒火攻心变成疯子去打段斜然。然而喻之海并没有再打段斜然的打算,他甚至都不太能理解自己方才如何下得去那么重的手。
连喻书都明白,那不过是一个孩子。
他斗不过段匡亦,难道就要拿一个孩子出气?
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快疯了,他看了看站在旁边一脸紧张的喻书,心想居然被喻书看到了自己这样失态的样子,那一定把他吓到了,他是那么好的一个男孩,只是,不应该跟了自己。
喻之海出身豪门,又是独子,喻渚把他宠坏了,不舍得让他从政为官,他于是悠悠然地做着他的翩翩佳公子,心情好的时候他能够温文尔雅,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任性胡闹,但是至少没有做到发疯的地步。
他不参与政事,不关心也不在乎,直到他的父亲被关进了大牢他还是一头雾水,他的父亲循规蹈矩,忠心耿耿,怎么忽然就被戴上个叛党的帽子被关进了大牢?他四处打探模糊知道这是因为得罪了当朝佞臣段匡亦的下场,他想为父亲申冤,正常通道走不通就旁门左道,他绑了段匡亦的儿子,只求放父亲一条性命,然而,那段匡亦根本不为所动。
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心不够狠,还是自己真是太弱了对方根本就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像个亡命徒似地奔波了大半年,最后还是一无所获,他的父亲依然被砍了脑袋挂在菜市场上。
他觉得这个世界真是黑暗透了,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但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来狠狠揍段匡亦的儿子甚至想杀了他,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
他的父亲还会起死回生吗?段匡亦会因为这个儿子的死亡而像他这样悲痛欲绝吗?
他再次看向角落里的段斜然,那小东西血流的那么凶,却一副漫不经心甚至幸灾乐祸的样子。
难怪他要幸灾乐祸,从一开始自己就错了不是吗,他其实什么都做不了,到如今落到这个下场,即使别人不笑话自己,他也觉得颜面无存。
他再看看喻书,那孩子傻头傻脑地跟了自己好几年,自己却终究什么都给不了他,最后还要陪着自己经历这么一场变故,甚至违背良心去做这绑架的勾当。
他觉得悲伤,不再是为自己的父亲,因为他真的无力回天,可是面对喻书,他是不可抑制地要悲伤。
那么好的一个青年,他其实舍不得他。
他向他招招手,那大孩子立刻就像条老实的大狗一样凑到跟前,因为他已经长得那么高了,甚至都要高过自己的主人了,所以他就缩着脖子把自己的脑袋靠在喻之海的肩膀上。
方才暴怒的喻之海把他给吓坏了。
喻之海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心想,这个人从此以后就不是我的了,如果我能再自私一点我就带着他一起走。
喻书见少爷的情绪稳定下来了,就小心翼翼地说:“少爷,您不要打小斜了,他一直都很乖的。”
喻之海愣了一下,又笑了一下。
小斜,小斜……
那个被喻书称为小斜的男孩半昏迷着却依然在看着他,他出的丑难道不还够多么,非得要在最后的时候要在那种人面前再上演一出悲情戏吗?
还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意义的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呢?
可是再怎么万念俱灰,看见喻书他还是觉得有些不舍,他不应该把他拉进这趟浑水。
喻书见他神情有异,不禁小声喊道:“少爷?”
喻之海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了往日温文尔雅的样子,平静地说:“我就要救出父亲了,你再等几天吧。”
喻书慌不迭地点头道:“嗯,太好了!就要救出老爷啦!”但是又忍不住追问:“那还要等几天啊?”
喻之海想了一会说:“七八天吧。”
喻书“噢”了一声,觉得这日期还是有些长,不禁拉着喻之海的衣袖道:“少爷,您可以不可以带着我一起去救老爷?这个……段小斜很乖的……他不会乱跑的……您带上我吧,我可以照顾您!”
喻之海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但是段斜然在墙角那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抑制了他的失态,他飞快地瞥了墙角一眼,然后甩开喻书的手,沉下脸道:“你要不听我的话么,喻书?”
喻书焉焉地垂下头。
喻之海又站了一会,似乎再也没有在此停留的理由了,咬了咬牙转身就走,喻书没料到他忽地就要走,下意识地就抓住他的手,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喻之海看着他,先前那种悲伤却没有再升起来,他想他这辈子至少要做成一件事情,那就是放弃喻书,放弃这个他以为他会离不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