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脑空白了一阵,许久才发现那阻碍了他发声的是段斜然的嘴唇,软软的,冰凉的,湿湿的,被眼泪浸得微咸的嘴唇。
他觉得晚上真是太冷了,简直要把他冻僵了,他跪在地上浑身都动弹不得,任段斜然抱住自己的脸一下一下啃着他的嘴唇。
他生平没有这样的经历,但是不代表他不懂这是什么,他觉得真是别扭极了,终于挤出一丝力气偏开了头,躲开了段斜然的嘴唇,然而那孩子越战越勇地再次抱住他,这次不仅是嘴唇,整张脸都成了他啃咬的目标,一边啃一边舔,他的脸很快就满是湿漉漉的口水,而且被那牙齿袭击过的地方尖利的疼起来。
喻书忍着没有推开段斜然,他想段斜然大概实在是太饿了,连睡觉都能饿哭了,自己的脸长得圆圆的,他大概是把这张脸当成包子啃了。
好久都没有让段斜然吃上包子了,心里很是愧疚,就舍出去这张脸让他解解馋吧,下了山一定想办法给小斜弄几个包子来吃!
虽然他抱了这样牺牲的决心,但是段斜然一直没有停止的表示,而且那小孩子的牙齿简直要把他啃出血来了,他实在是太疼了,最终忍不住推了推段斜然:“小……小斜,我……我好疼啊……”
段斜然猛地被推开,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眼神茫然而急切,似乎还想再扑上来大快朵颐一番。
喻书捂着自己的脸慌忙道:“唉唉唉,不要再啃了,我明天一定给你买包子吃,好不好?求求你不要再咬我啦!”
段斜然其实已经醒过来了,回想起自己方才的行为很有些不要脸的嫌疑,他觉得自己脸大概要烧起来了,但是抬手摸了摸却依然是凉的,喻书在那边絮叨着关于包子什么的,不知是着了什么魔。
喻书见他终于不再气势汹汹地扑上来咬人了,就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道:“唉,你不要吓我呢,你可真是吓死我了。”
段斜然勉强一笑,脸上的眼泪已经被风干:“怎么,因为什么被吓到?”
喻书说:“你怎么喜欢咬人,好疼呢。”
段斜然说:“只是疼吗?”
喻书沉着脸说:“难道还有人被咬了还高兴的不成?”
段斜然微微一笑:“那么你来咬我一口,看我高不高兴?”
喻书觉得这段小斜真是疯颠颠的,忽地从地上爬起来,气呼呼地说:“闹了大半夜了怎么还要闹?你再闹我就走啦!”
段斜然坐在地上,听了这话并没有恐慌,他在梦里已经哭得没有力气了,而且与梦境里冷酷的喻书比起来,眼前这即使发着火的喻书也简直温柔得不像话,他只是带着一个与他那么哀伤的脸不相称的讥讽,说:“哦,原来你是真的不要我了。”
喻书装腔作势地走了两步,猛地听了这话,心里又隐隐不是滋味,仿佛自己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叹了口气又折了回来,把段斜然重新背回背上。
一边走,一边想,小孩子真是太难缠了!等找到少爷一定立刻把他送回段家去!
段斜然这次伏在他背上倒是乖得很,只是用手指绕着他的头发玩,玩了一会忽然说:“要是喻之海死了,你还会要我么?”
喻书皱皱眉头:“不是说不要再说这些混账话么?你又忘记啦?”
段斜然低声道:“我没忘,我只是怕你忘记了。”
喻书听到段斜然又这么晦气地讲起喻之海的坏话,心里就立刻不舒服起来,可是看方才段斜然哭得凄惨,也不忍心再和他争吵,只好一个人在肚子里生闷气,沉闷地走着。
段斜然见他不理会自己,也就不再开口,他实在是哭累了,连大脑的运转都几乎要停滞了,但是就在这缓慢的运转中,他渐渐地意识到一个先前从没有意识到的问题。
那毫无预兆忽然而至的幸福,那狭小的空间里一根糖葫芦营造出的温馨和甜蜜,也许就要从此难以为继了。
第二十六章:我的段小斜呢
那个时候该怎么怎么办呢?
当神经大条的喻书也把这一切领悟了的时候,段斜然,他该如何解释呢?
虽然他很理直气壮地想,自己不过是一个人质,只负责乖乖听话即可,他还需要负什么责任呢?喻书不能理解喻之海那番言行那是他脑袋不灵光的问题,怎么也不能算到自己头上不是。
心里想得很明白,但总是觉得惴惴的,像是恶意地隐瞒了什么,他趴在喻书的背上悄悄去看他,那青年一向欢愉的脸上竟带了点烦恼的神情,段斜然想他大概也已经觉察到些什么了吧,其实不需要自己这个人质提点的吧,他只要等这个傻瓜意识到自己被主人抛弃而伤心失意的时候负责接收就好了吧。
在心里悄悄打好了算盘,段斜然方觉得稍稍安心一点,甚至有心情在喻书耳边吹着气撩拨他:“呐,你累不累呢,累的话我们歇一会吧?”
喻书说:“不累!就快下山了,下山我就去给你买包子吃1
段斜然轻轻舔了舔他的耳垂,心里想,他记着给我买包子呢,他对我好,我也一定对他好,等我回了家,我一定把所有好东西都给他!
从被绑架以来,他第一次想到了回家。
凭空打了个寒颤——他居然想到了回家!他好不容易从那个地方逃离了,这个时候却依然想到了回家。
他简直要对自己的恬不知耻生气了。
可是,他不回家,他还怎么做少爷?除了段家,哪里还会存在一个段五爷的位置?他如果不是少爷的话,那该凭什么资格去做喻书的主人?
这矛盾纠结让他苦恼无比,他第一次意识到那个他引以为耻的家族也是他赖以为生的地方,狐假虎威,哪怕他只是一个百无一用的小儿呢。
他在这纠结中迷迷糊糊睡着,没有再做什么噩梦,天空微微透亮的时候他听见喻书说:“已经到京城了,你再睡一会,反正醒着也没什么事。”
段斜然揉揉眼睛,觉得自己的腿一直悬空着有些充血了,就晃悠了两下表示要自己下来走两步。
然而也真的只是走了两步,他眼前一花,啪地就往前倒去,喻书吓了一跳慌忙抱起他来:“天哪,这是怎么啦?”
段斜然晃晃脑袋,嘟哝着说:“我只是还没有睡醒……我刚睡醒都会有些头晕的……”
说着他的肚子响亮地咕噜了一声,他自己并没觉得怎样,依然一边揉眼睛一边试着用指头把眼皮挑上去,喻书却很是耻辱地红了脸,他想,段小斜这是饿晕了,我把段小斜给饿晕了!
他咬了咬牙,把背后的包袱拽过来,动作夸张地翻腾了一阵,终于掏出一个小巧的葫芦状的物件,是之前喻之海玩厌了丢给他的,被他当宝贝收藏了起来,当日被抄家,这个小东西因为不起眼也并不值钱因而得以幸存下来。
他把段斜然抱到一处不挡道的地方,安排他坐在石阶上,嘱咐道:“在这里等着我,我去给你买包子吃1
段斜然神情恍惚地点了点头,喻书于是急匆匆跑开了,跑了两步又回头严肃道:“不要乱跑啊1
段斜然疲惫地笑笑,心想我还担心你不要我了呢,哪里还会跑!
喻书找了家当铺把那小葫芦当了几个钱,他也不知道这东西值多少钱,反正能买到包子就好了。
至于这个宝贝——他走出当铺的时候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等他赚了钱一定再来赎回来!
包子铺刚刚开门,于是喻书得以买上了一笼热腾腾的大包子,香气四溢,他伸长胳膊抱着,尽量使包子与自己保持一定距离,免得自己会忍不住流出口水来。
段小斜一定能吃掉这一整笼,别看他长的小,胃口可真是大得吓人!喻书想象着鼓动着腮帮子大战包子的段斜然,不禁觉得很快乐,把方才因为当掉小葫芦而引发的伤感暂时抛到脑后去了,加大步伐往回跑。
那小子不是睡着就是饿着,真是和猪一个属性呢,以后不叫他段小斜了,叫他段小猪好了!嗯,这个名字好!只是,段小猪瘦瘦的总是营养不良的样子,简直对不起他吃得那些食物,以后一定要整天喂他肉包子,把他养成一头白白胖胖的合格的猪!
嗯,就是这样!
许下了这样宏伟愿望的喻书很快就跑回到他安放段斜然的地方,然而,寒风凛冽,石阶空空,他想象中那瞌睡着并饥饿着的段小猪,却不在了。
怀里的包子依然在腾腾地散发着香味和热气,喻书脸上那明亮而欢快的笑容却像是被寒风在瞬间冻结了。
他想一定是自己跑得太快都有些头晕眼花了,他怎么会看不见段斜然了?这一定是类似于什么恶作剧的游戏,他于是使劲闭了一下眼睛,默默数了三声,然后睁开——
石阶之上那户人家的大门正缓缓敞开来,开门的小厮哈欠连天地扶着门摇晃了几下,睡眼蓬松地往外视察了一番,嘴里嘟囔了几句什么就又无精打采地把门关上了。
喻书瞪着那黑黝黝的大铁门愣了半晌,最终意识到,段斜然的确没有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他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似的,跳上台阶就在那大铁门上咚咚咚地狠捶起来。
方才那开门的小厮尚未走远,听见这么没有礼貌的敲门声立刻就火了,冲回来拉开门怒吼道:“有完没完啊?大清早的吵什么吵啊1
喻书被他吼得哆嗦了一下,颤抖着说:“我的……我的段小斜呢?”
那人听到了不能理解的语言,皱了皱眉:“你在说什么啊?”
看见他怀里抱着一包热气腾腾的包子,心里纳罕道,怎么,这年头,经商的都伶俐了,卖包子的都开始送货上门了?
喻书一脸无措地指了指身后的石阶,语无伦次道:“他……我就放在这……这里的……包子……然后……就……没有了……”
那人听他说话颠三倒四的,但自以为听懂了他的话,眉头拧得更紧:“哦,原来是丢了东西啊,丢了东西你去报官啊,在这里嚷什么呢?”
喻书着急道:“我明明把他放在这里了……不见了……”
那人不禁笑道:“怎么,放在这里就是我们家偷的了?你这不是耍赖吗?小心我去告你诬陷啊1
喻书拉着他的袖子哀求道:“我真的放在这里了……他不会自己跑掉的……你告诉我,小斜……我的小斜……他哪里去了……”
那人奋力甩开他,愤怒道:“都说了不知道呢不知道,谁知道你的小什么是个什么啊,谁让你放我们门口啦?我还没问你收钱呢你倒是赖上我们了,神经病1
不等喻书再开口,他已经用力地关上门,嘴里骂骂咧咧的:“他妈的真晦气!一大早的就听见个小孩在门口大哭大叫,这会又跑出个神经病来要东西,害得老子连觉也没得睡!妈的,真是倒霉透了1
喻书被那猛地关上的铁门狠狠撞了鼻子,顿时领教了铁门的威力,不由得退后几步,在原先段斜然坐的地方坐了下来。
他明明是把他放在这里的,他去买了个包子的功夫,他怎么就不见了?他不是要等着吃包子的吗?
喻书觉得这真是太难以理解了。
他抱着包子发起呆来,忽然有血滴到了白白的包子上,他抬手抹了一把鼻子,流血了。
他一边茫然地擦着鼻血,一边清醒地意识到,段小斜——他的段小斜,真的是不见了。
第二十七章:迟到的营救
这一次一定不是做梦了,虽然被人拦腰抱起的时候他正在迷迷糊糊地瞌睡着,可是他很清楚这不是在梦里。
因为知道不是梦境,所以就显得尤为可怕。
像只小狗一样被段君然夹在腋下,段斜然很是闹了一阵,连哭带喊,还挣扎着要去咬段君然的手,后来段君然被他闹得受不了就一掌打在他脖子上把他给打晕了。
等他醒来时已经身处异处,段君然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盯着段君然像是不认识他,眼神空洞地穿过他的身体不知看到哪里去。
喻书给他买包子去了,还嘱咐他他一定不要跑掉,可是等他回来他就会发现自己不见了,他一定会以为是自己逃掉了,他一定对自己失望透了。
段斜然瘪了瘪嘴,眼泪又开始掉下来。
段君然看见他哭立刻皱着眉站得远了些。
段斜然哭了一阵,忽然抬头说:“二哥哥,你这是来救我了吗?”
段君然并没有和他说话的打算,猛地听到这话,倒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含混地嗯了一声。
由于先前哭闹得太厉害,现在反而镇定了,只是挂着泪珠笑了一下:“那个,我其实不用救的,我挺喜欢做人质的,你再把我放回去吧。”
段君然挑了挑眉,觉得这弟弟脑子坏掉了。
段斜然被绑架的事情其实一直是个秘密,段君然也是最近才被告知他最小的弟弟被喻之海绑架了,还是那天段匡亦喝得醉醺醺的一边揉捏他一边玩笑似地说:“你知道吗,那个喻之海居然绑了小五来威胁我……他可真是傻透了……”
因为很久之前段斜然曾恳请他带自己离家出走,导致段君然对那个并不起眼的小五多留了一份心,听到段匡亦不经意地提起他,不由得问道:“绑到哪里去了?”
段匡亦噗地笑了一声:“怎么,你还打算去救他不成?”
段君然最恨段匡亦这么一副没长心肠的语气,气得翻过身去不说话了,段匡亦却从后面搂住他,酒气熏天地蹭着他的耳朵,依然漫不经心地笑着:“这有什么好生气的?要是你被绑去了,爸爸自然会去救你,至于小五……”说着在段君然耳朵上重重地咬了一口:“呵,我要是对他太好,难道我的小君……你不会吃醋?”
段君然恨得牙根疼,明明是这段匡亦冷酷无情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管不问,现在倒用这么个借口把罪过推到了自己身上!
压低声音道:“我去把他救出来,你就不必担心我吃醋了。”
段匡亦懒洋洋地平躺下去:“随你好了,我只是很奇怪,你居然会关心那个小鬼。”
关心当然说不上,只是——段匡亦那语气真是太可恨!
段君然很快摸清了段斜然被关押之处,只是等他赶去的时候却只剩一个四面透风的空屋子。他知道喻渚已经被砍首示众,喻之海也随之自杀殉葬去了,难不成这段小五已经被撕了票?
于是只好灰心地下了山,却奇迹般在大清早看见段斜然坐在一户人家的台阶上打瞌睡,他虽然不知道这幅景象出现的先前故事,也懒得知晓,二话不说就把这小五拦腰抱走了,谁知道那小五立刻惊叫不已,挣扎着不肯走,他耐心给他解释说:“爸爸让我带你回家。”
然而那段斜然似乎什么都听不进去,一个劲地哭喊,他怕惊动了别人就一巴掌把他砍晕背了回来。
然而看段斜然这态度,的确不像是一个被解救回来的人质该有的表情,他那两个大大的眼睛几乎要肿成了桃子,哭得声音嘶哑之后就只是一个劲的啜泣,好不容易停一会像是灵魂出窍似地自言自语叨念几句,很快回过神来又是一阵泪如雨下。
他倒是在哭,但绝对不是喜极而泣,他简直是在悲痛欲绝!
段君然一向没有应付小孩子的经验,这个时候就尽量站得远远的,表示与己无关,但是不自觉地从头到脚都紧张得很,时刻盯着段斜然,总觉得以他现在神经兮兮的状态,会冷不丁地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来。
直到段匡亦推门进来,段君然才松了一口气,掉头就出去了,留下摊子给段匡亦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