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撕心裂肺,癫狂、滚打,那么铮铮的硬汉会因为疼痛曲扭成这般。不单是皮肉之痛,是心头之痛啊。外头再硬朗的汉子,心
也娇贵着,伤个一次两次,仍能强作坚强,但伤得多了,便愈合不了了。
岚这才挣脱,但看到暮这副痛苦的模样,才懊悔不已。
「暮……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去叫医生!」
他知道他愈合不了他了,只能唤医生,先将他的皮肉丯缝合,心里再烂,他为求自己的无愧,也可佯作不知。
呵,暮啊,十年就养了这么一条白眼狼。
「滚!你滚!滚!不要让我再见到你,滚!」
他万念俱灰了,感觉心口开了张大口,心脏从里头漏出来,在血染的白色床单上枯萎而去。眼前一昏,似又见到那群无脸的白
衣恶鬼,开始搬运他散乱的四肢。
这次不是梦了吧。
第四十七章:情系天桥
又过了一两日,虹还在原处,还在笼里。他心头焦切啊,一心念着负伤的重明,可却走不出去。但倘若真有心,趁岚不在,和
那批看门的狗拼了,拼个鱼死网破还有个逃生的机会。
可他只是心头焦切,身子上却没来多少诚意的。他自然是担心重明,可莫名的,这儿还有一个人无声地拉扯着他,跟毒瘾似的
能渐渐上瘾。
这大抵是一种称之为斯德哥尔摩效应的情结,他总是对囚禁他的人莫名来由的不舍。当初重明是,今日莫非岚也是?跟只被囚
禁惯了的鸟儿,蓦地就突然爱上了那个把着笼子的猎人。
这种感情,说不上来的喜欢,也说不上来的恨,就是寡淡无味的,却离弃不了,真是怪异。
夜半,他记起心头毒瘾,开始满屋子的寻烟。
这毒瘾也真正奇怪,需存心去想才会发作,若不存心去想,却能可有可无。
他的屋子没烟,他想起岚,他那儿许是有的。他同森一般歹毒,就拿这个控制了他,料定他会因此而死心塌地。
他踩着浓得化不开的夜,摸到他房间去。在走廊上隐隐地听到一阵啜泣声,正是从他房里传来的,那么悲怆,但是这音符便叫
人动容,不管是人是鬼,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某一处,原来还有人经历着同自己一样沉重的苦难呢。
岚的房间敞着一条缝,他接着廊上灯光,看到里头蜷缩在一角的一个孱弱的白色身影。在细看,那身影是鲜红的,一抹令人惊
悸的鲜红,却是别样的凄楚与妖娆。
他挺了胆进去,靠近他,呼吸声在空旷的夜里荡起回声。
啜泣声停止了,岚只是缩着,那头卑微地埋在臂弯里,但愿从未有目睹过这般狰狞的人世。
他的身上都是血,滩了一地,虹在血滩里照出自己的影,发觉憔悴了不少。
岚知道是虹,不哭了,只低低地念道,「你不要憎恨暮,他都是为我……是我最该死……」
他无端端地向他忏悔,却叫虹记起与他的恨来。这么一个不共戴天的仇家,现在如丧家之犬般狼狈,他要有机可趁,他要为重
明复仇。
他拔住岚的头发,将他的脸提起来,至少再给他几耳光,方才对得住舍命为他的文重明。
可他见到他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心头蓦得一阵悸动。他从来只见他笑,从未见过他这般哭泣的模样,似个顶无辜的孩子,受了
莫大的委屈,自哀自怜。
这哭脸竟又与森有着几分神似。
他不能受诱惑,不能被蒙蔽,恶魔啊,总是以这副天使的面孔催人堕落。
他一狠心,拽着他的头发就往墙上撞去。
岚顺从地撞在墙上,然后散落了一地,似一地的瓷片。
他怀里掉出一把水果刀子,刀刃上还粘着新鲜的血,方从他身上采撷下来。他身上那件单薄的白衬衫已被血染透,肉粘着衣衫
,衣衫长进肉里。
「你拿刀子杀了我……杀了我……你就可以逃了,可以去见他,和他长相厮守。」
他心中有愧,存心求死。仿佛就多了一个他,这人世变得这般复杂,他摇摇晃晃地蹒跚在几条命运交错的红绳上,上也不是,
下也不是,却是几方堕落,几方痛苦。
他要是能死,倒也算是对这生养他的世道做了番功德了。可任凭他对这丑陋的躯壳百般摧残,仍如野草般生生不息。
虹捡起刀子,将刀子悬在他的心脏上方,却始终没掉下去。冥冥之中似有一只手,拽着他,拉着他,他使不上力。
这只手大概就是无常的命运吧,他要这么轻易死了,这几段欲理还乱的姻缘如何再精彩地纠缠呢。
他扔了刀子,仿佛把自己的良知也抛却了,就为这可笑的怜悯之心。
「我不是你们主仆二人,这般心狠手辣……」
套了一个仁慈的幌子,实则只是不忍,并无缘由。
「我得走了,你拦我也好,求我也好,甚至杀了我也好,我都得走,你是死是活都和我无关!」
他下定决心,要逃离这个恶魔,此时不走,还等何时呢。
岚见着虹离去,两人之间的距离被黑夜越拉越长,好不容易才寻找到的面孔又渐渐地恍惚下去,他怕用尽一生守候的这段短暂
的时光又脆弱地崩裂,虹终将又在他的等待里销声匿迹,千年未曾感化。
他要挽留他,用尽一切手段,即使摇尾乞怜也好。
他在身后低低地吼,「这不是我能选择的,不是我愿意当的军阀!不是我愿意当的太监!不是我愿意杀的人!我想善待所有人
,可这世道容不下我!在所有人的眼中,我就只是个怪物,是个可随意侮辱和糟践的怪物!」
他开始撕自己的伤口,血淋淋地摊给虹看,祈望他能有点怜悯之心,抑或是因为吃惊而暂时忘却背逃也好。
虹真停住了脚,只感觉那声音一下子撞在他的脊梁上,沉重地迈不开步。
「我不愿意当军阀……可不当军阀,不杀人的话当年我就得饿死在天桥上了……不当军阀,不苟延残喘地活下来的话我此生就
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世道,谁不是生不由己地活着。这天大地大的笼子,谁能成个例外逃出升天呢,老天原来真是公平的,公平将苦难施与任何
人。
「天桥……」他念着这个熟悉的地名,似曾想起。
一座桥将两人的距离又拉拢了。人的感情非得依附些什么才能掂出份量,是桥,是路,是石,总之得拿出些凭证,不赋予空谈
,才不至没落成幌子。
他要早搬出这个地名,怕他早记起他来了。
「你是……」
「……虹,你还记得当年天桥上的那个小乞丐么?在除夕夜碰到的那个小乞丐……你说好明日接他回戏班,可天意弄人,第二
日一早他就叫军阀给捡走了……军阀将他收做义子,叫他杀人,给他权势。他为了活命,为了活着再见你,堕落成魔了……可
再见你,你却再也记不得了……」
虹蓦得一惊,他的声音又穿透脊背,撞着他的心脏而去。想想,再仔细想想,终于是记起来了,这么大费周折地才记起这段陈
年往事。
他不是有心忘记,只是在殚精竭虑地抹掉过去的伤疤时,连同他都一起不小心给抹掉了。何况他那么渺小,小时候是,现在也
是。儿时答应救他,是否是一半真诚一半玩笑?谁能说得清,儿时的那一点儿侠骨柔肠都是不堪被岁月印证的,后头连森都对
他变了,他怎还能对他不变呢?
可岚偏偏痴心地记了他一辈子,他真傻,比自己还傻。
第四十八章:一夜良宵
虹转身,隔着夜,再熟悉的人,也经不住岁月的摧残,皆是这般模糊了。
他走近他,走近他,时光赫然停滞,原来竟未曾变过。他依然是卑微,身子依然孱弱似蒲草,从窗子里透出的一点点风雨便能
惊散他的七魂六魄,将他打回原型。
哪里是什么叱嗟风云的将军,明明依然是那个卑贱的小乞丐,偷了一身戎装,便以为从此得道升天了呢。
心头的恨一下泯灭,是可怜他遭了报应,还是心念那半面尘缘。总之是不再恨了,心头还隐隐作痛,怜他,惜他,愧对于他。
虹素来是个记仇之人,可遇到岚,却变得这般轻贱寡断。仿佛在前世与这美丽的魔订了契约,今时来索取了,诶,他要将灵魂
都付予他了。
「我和森,第二日有去找过你,可你不见了……听人说,你死了……」
连尸体都未找到,他们便信了。后头,伤怀了几日也便不追究了,这世道,生离死别的上演太多,再善良的人都会被逼变得麻
木不仁。
「倒是愿意早死了,还能叫你记得……」
「我一直记得,只是而今你长大了,衣裳楚楚,权重望崇,再不似儿时的模样了。」
虹的话里还有责咎的意味。面目纵然不变,但整日争权夺利,再是漂亮的人也能变得面目可憎。
「叫你失望了……」
虹仍是不明白他的无奈。他同他不一样,是个执拗的疯子,不妥协,不屈从,似这乱世脊梁上的一根刺儿,不知死活地冒着尖
儿,扎得够深够沉,叫这世道都为之胆颤。
「不,你能活着……我感到很惊喜。」
虹蹲身,轻轻地梳理他的长发。岚仍碎在地上,一片一片,轻渺地好似幻象。虹不急着将他拾起来,只是在原地拼凑着他的碎
片,平复着心头艰涩的惊喜。
他的指尖在他的发从中穿梭,宠溺地好似缝合着失而复得的破碎的玩偶。
他将全身的伤口都打开,来迎合这汹涌的柔情,血更疯狂地流。流干了才好空出这副躯壳,注入一番新的生命,以为便可脱胎
换骨了。
他无力地叹出一口长气,这口气续了十年,终于可吐了。他如释重负,昏沉沉地死过去。
恍惚中察觉面庞一片温湿,好似春日的绸缪烟雨,一直浇灌到心头。
梦里,忽又被疼痛惊醒。他睁开眼,对上虹那一双多情的眼儿。虹的脸生平第一次离他这么近,仿佛就要融进他的血肉中去,
一阵悸动,不敢动。一乱动,就怕这贴上来的脸会与他错了位。
可虹又一个起身,离得老远。他怕他又走,不管不顾地起身去抓他,不料全身的伤口都被牵动,可他不顾得,好似恶梦初醒般
地喊着,「虹!虹!——别走!别走!」
虹清清淡淡道,「放心,我不走……只是你身上的伤,需要处理一下。」
声音却是异常柔软的。
原来他正在为他疗伤。岚低头一看,身子从地上被托到了床上,胸脯敞开着,衬衫两门襟被撕到两边胳膊处,像两片被撕开的
皮,耷拉着,触目惊心。
胸前的伤口处都抹上了药,外头温温凉凉的,里头灼烧的厉害,那些垂死的血肉正在浴火重生。
用完了一瓶药,他又打开另一瓶药,准备继续为他上药。
「整天打打杀杀的人,家里连个药都没备,还是我托你底下的人去买来的。」
岚却抗拒地将衣服拉上。
「怎么了?」虹问。
「脏……你别碰,我自己来。」
虹没依他,道,「身上伤口太多,有些你自个够不着。」
「要够不着,缝合不了,就死了吧。」
话刚出口,岚便结结实实挨了虹一巴掌。
虹不纯心打他,只是急于阻止他的莽撞,语言显得窝囊无力,只得动手。他方才求死,死神的耳朵是异常灵光的,要入了他的
耳,怕小命再也难保。
他的手悬在半空,半响,才生硬地落下,又不知往哪里去,往他的伤口,还是往他的心上,都不是自己熟悉的去处。不过是儿
时一面之缘,现今却佯装得这般熟络和在意。
人的感情呐,真无操守可谈。
岚虽挨了打,可心里开心。他看到虹眼中盈盈水光,能照出自己的影来。
不料虹却补上一句,「要死也别死在我前头……平白又添了我的晦气……」
岚心一沉,只当自个是一厢情愿,却不知虹素来这般口是心非。
「抱歉……」
顿了顿,又道,「你走吧。」
「我自是会走,你要能洗心革面,就跟着我一块走,要不能,我们就当没再相认过,今后老死不相往来。」
「跟你走?」
岚一愣,好似又寻到了一线生机。
虹不似开玩笑,郑重道,「跟着我一块儿走……只要你洗心革面。」
他特地在“洗心革面”这词儿上加重了语气,他能带他走,但前提是丢掉他活命的“本事”。
岚刚还惊喜,但转念一想,虹这分明是嫌恶他,又懈怠了,道,「我这样的人又能去哪里呢?如何谋生呢?只怕拖累你。」
「我养你。」
好似未经大脑,未经慎思般地轻易脱口而出。承诺一出,他收不回去了,这是个顶严重的问题。这次不能似儿时,儿戏般薄情
寡义,就当是弥补他心头的愧疚。
「我还能唱戏,大抵还能红上二十年,能养活你。」
「那文重明呢?他跟我有天大的仇怨,你不要他要我么?」
考虑还欠妥当。
「……你跟他下跪道歉去,求他原谅你。末了,我再劝他一番,他也不是那么心胸狭隘的人。」
考虑地很周全。可岚心里却不是滋味,他们中间隔着个文重明,听虹谈起他时的那股子熟络劲儿,他们倒是像一对夫妻,准备
好心收留一个仇家。
「你跟他准备好好过活?那我算甚么?他岂能容我。」
他们的承诺之间永远隔着一个人,儿时是贺森,现在是重明。他们呢,都满满实实地占了他一辈子。而他呢,十年只换得一句
口头承诺,到头来却还是个置身事外的过客。
虹着实答不上,现在想来真是困难重重,还需回头从长计议。虹变得更优柔寡断了,眼神里透着迷茫的眷恋,甚是有情,却不
知是投放在朝思暮盼的文重明身上的,还是眼前这个叫他于心不忍的美人儿身上的。
总之,他不再是那个无情的戏子了,到处投情,到处风流,一生端不平的情债。
就是个哄小孩的把戏。岚失落,又垂头丧气,他早料之如此。虹是执意要走的,他再执意也是留不住他的,即便是撕自己的伤
口去博他的同情,一时后的悸动后又相安无事。日子还得自个过,别人的带不来,自个的又叫别人带不去。
他瘫下,形容憔悴,更是柔弱。
虹暂避那个话题,继续为他上药,好人做到底。
「把衣服脱了。」
岚不情愿,虹动手帮他脱去。那衣服黏在肉上,每扯一下都撕心裂肺,好一阵费力,才脱掉上衣。
虹俯身,抹药。专心致志,心无杂念,也不愿意对着岚的眼,甚怕走神上错了药,或只是因为逃避害怕。
伤口原是麻木了的,药一上去,又开始疼。
彼此都不说话,有甚么可说呢?一对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上完了身上的药,虹又道,「把裤子脱了。」
把裤子脱了?倒不如扒了他的皮。就他自个明白,那裤裆里藏着一个秘密,连禽畜都能耻笑的秘密。
他一恼丧,将虹手上的药都给打翻了。
「要走便走得利落些,疗得了身上的伤又如何呢?还是会复发,还是得溃烂,还是无穷无尽,生生世世……」
虹捡起药,摔他身上,就要走。
但每走几步,却又停步了,这般优柔寡断。就因方才那个未设计周全的承诺,他觉得他对他有责任了,天大的责任。
「我知道,你这样就是怕我见怪。可我知道……那伤口你要是一直藏着,只会溃烂,只会更丑陋……交与我医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