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虹,喜欢到要命。即使是这样拥着,也远远不够似的,非得将他的身子整个儿揉碎在怀里,装缀成他身上一生不落的风
尘,他才知足。
「说什么呢?我是男子,要挽发做什么?……头发是长了,得剪了……」
「不准剪!」重明霸道地将他拥得更紧,「你身上的一切东西都不准动,别人不能动,你自己也不能动,只有我能动!」
别人不能动,不叫他再被伤害。
自己不能动,不叫他伤害自己。
只能由他决定,他得是他的神,为他谋福禄造化,给予他永生永世的佑护。
虹感动在心,恰巧却是个不善巧言蜜语的人,只由他抱着,更贴近他的胸怀,淡然笑道,「谢谢你……重明……我好多了……
以后不会再受伤了……我保证。」
「保证没有用,你得发誓。」
「发什么誓?」
「发誓,如果你再遭受伤害,就让我文重明天打雷劈,下十八层地狱。」
虹一惊,道,「这要我怎么发誓呢?」
「就照着我说的发誓,说如果你再受伤,就让我文重明下十八层地狱……你知道你让我多没安全感,即使像这样将你抱在怀里
,我也怕你碎掉……如果再将你丢失的话,我还有什么脸面再活着呢。」
虹望着他,这个固执的男人,为了守护他的完整,已经让自己残缺不堪了。他还有什么理由再糟践自己让他万劫不复呢。
随即发誓道,「好,我发誓……如若再让自己受伤,文重明下十八层地狱,而李俊吉入十九层。」
上穷碧落,下尽黄泉,生死并蒂。
耳边听得喜庆的烟花声,并不震耳,清脆悦丽的,似女人们腕上银镯子的碰撞声,撞破沉郁了一整个世纪的北平的夜空,热闹
非凡。
翻翻日历,原来已是除夕了。
虹说,要出去天桥看烟火,在离开前最后看一看北平的新年。
重明便为他披了一件棉袄,一同出去了。
走在天桥上的两人的背影,咋看就似对活过百年的老夫妻,还遗留着些踉踉跄跄的残缺,各自搀扶着,一直踩着天桥的雪,细
细地走。
他们走在这乱世的源头之地,却若与世隔绝般的宁静,不受丝毫打搅。
这天桥他们不知走过多少回,往日都是极其匆忙的,投胎似的急促。而今时终可以细细地走,悠悠地品,这十余载浮生都搁在
这桥上了,回头缅怀,却跟翻看别人的史册似的,有一种久远而庄重的感慨。
天桥的雪下的很大,无需灯火,这些纷扬的大雪也足以将夜空照亮。
在天桥脚停下,抬头仰望天空的烟火。
烟火总是一般寂寥的姿态的,从虚无中长出一个花骨朵,迫不及待得怒放,片刻间花瓣又凋零散尽,遁入虚空,连个尸首都不
曾遗留,遗留的只是河央里那梦幻般的惊鸿虚影,捞一场繁华如梦。
人生又何曾不似烟火呢?热热烈烈地聚,寂寂寥寥地散,末了,只在别人的叹息里,才忆起此长恨,远去如歌。
虹望着不免有些触景生情,「真的还能再回来北平么?」
「恩,一定能再回来的。」
「上海听说是个时髦的地方……跟烟火似的绚烂,总不似北平般叫人安心……」
「我们去乡下,找个环境清幽的地儿,养伤,生活,不过问外头的花花世界,好么?」
重明总征求他的同意似的,不强迫,如若他果真不想去上海,他也执意不去了。他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现在就似个细心听话
的小丈夫。
虹望着他的眸子,烟火像彩蝶一样在他眸子里飞舞,也钻到了他的心里去。他也要似个乖顺的小媳妇,夫唱妇随。
「我去……我喜欢去……有你在……哪儿不是北平呢。」
烟火那般动人,他们倒映在彼此眼中的容颜那般动容。
重明托起虹的脸,深情地,漫长地吻下去。
第五十六章:魂断天桥
九死一生,岚终于又回来天桥了。故地重游,人更凄凉。
褪尽一身戎装,洗净一生铅华,他原来仍只是天桥底下穷途末路的乞丐,回首十年荣华,不过是黄粱美梦,充饥的画饼。
只要活着,终需梦醒,终需直面这鲜血淋漓的清醒的现世,终需被这时代跃进的齿轮碾成糟糠,肥厚了枯瘦的史鉴。
除了自己,没人认为他还活着。
他站立不起,只能躺着,爬着,以他一辈子都不曾有过的卑怯的姿态。他被埋葬在风雪之下,似雪中一点红梅,仍是冰姿玉态
,无奈花已辞树,最是人间难留。
他就在虹和重明的身后,见着他们远去,却打不了照面,唯有的孱弱的呼喊也被烟花声掩盖。
若就此别过,怕是来世几百年也再难换一次回眸了。
他竭力抓住从身旁雀跃跑过的一个孩子的脚,他想请求他,想借他的脚去追逐虹。
可孩子害怕他,用鞭炮炸他。
他仿佛遭了雷劈,蜷缩起来。于是很多的孩子跑过来,都用鞭炮炸他。
他们把他当成乞丐,他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满身是血,在这普天同庆的喜庆里,他一身的狼狈却横招祸端,遭人嫌恶。
很多的鞭炮在他破烂的身子上开了花,他看到自己的肢首碎成疏影无数,残照在北平虚幻的蜃楼里。
虹的背影仍在决绝地远去,远去,头也不回。在北平的咫尺尽头,他消失成尘埃一点,碧落黄泉,茫茫不见。
岚彻底绝望了,将身子一摊,凄绝地笑。
孩子们围着他开始做游戏。
他们欢快地唱起歌谣:
死了一个乞丐,
一个很窝囊的乞丐,
他的心脏到处找不着,
没办法放进坟墓,
他的眼睛远远滚到黑夜里,
他的长发在雪地里开满了花……
他们玩起一出《冥判》的游戏:
那么下面开始审判吧——
我当阎王。
我当判官。
我当白脸无常。
我当黑脸无常。
我当牛头。
我当马面。
孩子们手拉手围着他,绕着圈,他望去,那些童真的稚颜皆是一片狰狞恶煞,俨然似被鬼神附了身。还是,他原本就身处阎浮
,人世游园,不过是冤魂的一场执迷无悔的惊梦而已。
审判——开始——
阎王道,「殿下贫鬼姓甚名甚,年方几许?」
岚道,「岚,二十二」
阎王道,「何故而死?」
岚道,「为情爱而死。」
阎王道,「为情而亡,慕色而死?」
岚道,「正是。」
阎王道,「慕的什么色?」
岚未答。
判官道,「待俺查来,慕的是男色。」
阎王道,「诶呀呀,荒谬,堂堂男儿,岂有为男色而亡之理乎。」
判官道,「阎老爷不知,此鬼非男儿,而是阉鬼,儿时叫净官切去了六根,委实可怜。」
阎王道,「更无阉鬼恋色而亡之理。」
判官道,「那非一般俗粉之色,天姿国色,花中魁首……莫道是阉人,便是虫蚁走兽,也难自拔,此前,也便有一牧姓男子,
慕他而亡。」
阎王道,「哦,如此绝色,是何人?」
判官道,「倾城名伶,苏吉。」
花把青春卖,花生锦绣灾。
阎王道,「细翻生死簿来,他阳寿已尽,命丧肺痨,何故还弥留人间,是尔等玩忽职守?」
无常道,「阎老爷明察,苏吉与其兄爱之轰烈,精诚所至,感动了天公,故天公下令赦免其罪,延其阳寿。」
阎王道,「哦,不失为人间一桩好姻缘……鬼犯你如此枉死,委实可怜呐。」
岚道,「我自作自受,不需可怜。」
阎王道,「此犯可有他罪?」
判官道,「待俺查来,此犯生前罪孽有十,桩桩滔天。」
阎王道,「罪业滔天,本该下阿鼻大地狱……但念在今日俺寿辰,故可网开一面,从轻发落……判爷,那申姓男子作何发落。
」
判官道,「做了猫狗。」
阎王道,「此犯也好男风,便贬去莺燕堆里罢……就此结案,鬼犯还有话可说?」
岚道,「无话可说,谢过阎君恩德……来世做牛做马,做虫做蚁,只求不做人。」
审判完毕,孩子们继续歌谣:
死了一个乞丐,
一个很窝囊的乞丐,
他的心脏到处找不着,
没办法放进坟墓,
他的眼睛远远滚到黑夜里,
他的长发在雪地里开满了花……
在弥留之际,岚忽然见得眼前一只黑猫,渐渐地幻化做牧烟生的模样,在他身前立定,闪现着温暖明丽的光芒。
他微笑着向他伸出手,他攀上他的手,身子赫然轻盈似虚无,如烟,如雾,如梦,未有丝毫负担,仿佛生生地从画里挣脱出来
,一团未辩身姿的墨,飘渺着,洒散着,功德圆满地升了天。
惶惶间,看到第二日,虹和烟生手拉手,来接他了。
「岚,你还在啊,我们来接你了,师傅答应收留你了。」
「岚,怎么了?为什么哭呢?」
「我做了好长的一个梦啊,一直梦到我们都长大了,都分开了,都死了。」
「傻瓜,师傅说了,梦和现实是相反的,这说明啊,我们以后会一辈子在一起的,不离不弃。」
「真的么?」
「真的啊,走,我们这就带你回家。听说你要来,师傅还特地又叫裁缝做了一套新衣裳呢,今天是大年初一,要穿新衣服才喜
庆呢。」
岚牵上他们的手,走在两人正中。三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就那样快活的相伴着,走啊走,一直走向北平光辉的尽头。
北平在他们的身后渐渐地缩成一粒浮尘,尘封住所有的经年往事,埋灭在迂折的人间道上,流转在伶人的曲艺戏术里,生姿在
后人的谈笑风生里,流芳万世,奉作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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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和重明回去时在胡同口见到一只黑猫。
那黑猫格外的漂亮,毛色油光绒密,无半点杂色。体态轻盈秀致,极似个玲珑娇矜的姑娘。
它不似只落魄的流浪猫,也不似为着嗟来之食般与他们惶惶相遇,它是有待而来的,似赴约般整齐端庄地静候在他们路经的路
口。
当虹对上那猫的眼睛时他赫然一愣,心头散开无数柔软的涟漪。
这猫的眼睛好似烟生啊,笼烟锁雾,蒙着一层看不清的水色,柔情蜜意皆付水月镜花之中。而且眼角也隐约着一点朱痣,不分
明,可在一色的黑毛之中确是格外鲜亮。
它绕着虹和重明走了两圈,然后停下,蹭着虹的腿撒娇。
连那体温都是熟悉的,好似故人啊。
「重明,这猫……好似一个人呐。」
「是烟生么?」重明笑着,但凡是虹所想的,所念的都逃不过他的眼。
他将猫提起来,举高,与它严肃地四目相对了一番,道,「简直一模一样呐……这家伙是投胎报恩来了吧。」
「要真是……那真的谢谢它还能给我一个还恩的机会……重明,我们把它留下吧,就取名叫“烟生”,好不好?」
「当然好……但不知这家伙有没有忘了他的老本行,不会做猫了都要熬烟吧,我可是好不容易快把你治好的。」
接着重明便似个顽童般逗起猫来,不亦乐乎。
虹在一旁掩嘴而笑。
忽然从身边的梧桐树上抖落一撮雪,黑猫好似受了惊吓,从重明怀里跳出。
它跑到梧桐树边,用爪子不停地刨树干,正当虹和重明疑惑不解时,树枝上掉下来一只鸟儿。
一只冻僵的鸟儿。叫不出此种鸟的名字,但是虹见过的最漂亮的鸟儿,浑身雪白无垢,秀致得似雕栏上的飞禽,脱尘得不似这
人间之物。
但它冻僵了,而且翅膀还被折断了一片。
虹轻轻地将它包容进掌心,一会,鸟儿感受到了他掌心的温度,渐渐地苏醒,在他用掌心堆砌的小小的襁褓里扑哧扑哧地拍打
起翅膀。
它又活过来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