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见过……」
「不,我的意思是,您瞧着他是不是像一个人?」
文夫人已分明他指的是谁,但还作糊涂,笑道,「谁啊?」
「吉儿。」
她立即打了个寒噤,避开重明逼问的目光,颤悠悠地呷了一口下人刚递上的热茶,说,「怎么会呢?你不记得了么?吉儿在九
岁时便染了天花,幼年早逝……」
「天花虽是恶疾,但也并非不可治。」
「但你是看着他下葬的。」文夫人道,好了,「重儿,我知道你思念吉儿心切,但人死已成事实……况且,如若真是他,和你
父亲做这般苟且之事,岂不是大逆不道?他是明这个理儿的。」
见重明还是在榻边踟躇,文夫人作病,按了按头,道,「这门一开一合的,现在倒真是得了风寒了。重儿,你出去吧,让我休
息一会。」
「……是。」
重明无奈退下,又被文夫人喊住。
「你也不准去找那戏子的事,他是惑人的妖精,能把你们老少爷们都给吃了。」
重明心下更生疑。文五爷与戏子打交道也不是头遭,从前都宽宏大度,当是不打紧的事儿。却唯独这次,母亲会有危机之意,
竟还装病逼父亲离开他。
而文夫人被重明这一问,着实又受了惊。她怎能将吉儿还活着一事告诉那对父子,当年虽谎造证据,称吉儿是李氏与他人的杂
种。但文五爷终究还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李氏冤死之后仍准备将他当成亲子般抚养。而后她又命人下了毒,那症状与天花相似
,便又命大夫谎称是得天花,无救。之后又命人将还尚存一口气的吉儿扔去荒地,喂了野狗。
而如今下葬在后山的不过是一条小狗的尸体。
第十三章:赠烟报恩
重明退出母亲,见父亲又与一男子回书房。
那人便是北平出名的烟膏师,烟生。
文五爷虽也叱咤于烟毒行,但对于烟却片叶不染身,对于这位名声显赫的烟膏师也只有过几面之缘。
五爷邀他在书房坐下,令下人沏上茶。
「烟生先生,久日不见,登门所谓何事?」
烟生递上一盒烟膏。
文五爷诧然,道,「烟?烟生先生知道我素来不染烟,何故送烟?」
烟生莞尔,道,「此烟并非赠予五爷,只是听闻夫人为病魔所缠,终日疼痛难忍,故愿借烟消夫人之灾。此烟非毒烟,主成分
也为元胡、祖师麻、洋金花、川乌等作镇痛麻醉之用的草药,止疼之效与鸦片无异,但丝毫不伤人身体。」
五爷眉上悦色,笑道,「素闻先生熬制的是救人之烟,果真不假,多谢了。」
「五爷客气了,赠烟也当是报五爷赎身之恩。」
「赎身?」
文五爷才记起当日应了虹之请,替他从秦三爷那儿赎了身。
「呵呵,区区小事,不足挂齿。秦坤那老东西丈着自己有几分财力,专行欺压之事,早该挫挫他的锐气……何况你还是虹的朋
友……」
「朋友?我想五爷大概有所误会,我与虹老板并非朋友。」
「哦?」
烟生轻呷一口热茶,那一杯子盈盈的绿将他那一张俏脸倒影得分外娇娆,浪漾着缕缕幸福的柔波。
「我与他的情义是非朋友能比得的,虹待我真如捧天上的月亮,我负他的远非今生所能报还。夫人病危之事也是他告之于我,
虹时常提起五爷,说五爷是他的忘年知己,更尊你如父亲。五爷之事便是他之事,他之事更是我之事,故愿尽点微薄之力缓夫
人病痛。」
烟生这番话另文五爷开始疑思他与虹之间的关系。
他见外边天色已晚,便尽早告辞。
还留一话,「等夫人用完这盒烟我会登门另送一盒。」
第十四章:借刀杀人
北平最大的赌场,吉安赌场。
一入内,便一片乌烟瘴气,浊雾缭绕,辩不清里头人的身份是男,是女,是贵,是贱,只见一张张被那浊气薰得发了绿的脸似
狰面獠牙的恶鬼,卷高了袖子,瞪突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粒粒豆大的骰子,拍案嘶吼。
骰子上的点数便是福禄灾祸之锤。
一锤,良知灭。
二锤,财散尽。
三锤,妻儿离。
四锤,家门败。
五锤,身为乞。
六锤,把命丧。
锤得人的五脏六腑都涣散如盘沙,也错乱了心智,枉送了性命。
赌场恰如公正不阿的刑场,不以官宦门第作划分,只凭个“愿赌服输”作理儿。所以官宦人家的纨绔子弟,被绞断手脚的,也
是常有的事儿。
文家二奶奶也是赌场的常客。赌瘾至深,无奈时运不佳,总大把大把的输钱。而文家的金库钥匙素来都在大奶奶身上,二奶奶
再狡黠也没法从她手心里抠一个铜子儿出来。一开始还能拿私房钱作赌,日久,荷包见底,便开始变卖身上的首饰银器。最后
已近粗布褴衫了,便开始硬着头皮学起男人的那副胆魄,将手指脚趾的也给压上了。
最后一锤落定,二奶奶大哭。壮汉立刻将她的手指按上,欲拿刀剁。
「二奶奶,这手指可是您自个压上的,咱们可没逼您。愿赌服输,您混赌场这么久,这个理儿总该知晓的。」
赌场的老板坐于上方,磨着自个的指甲,端着一副耍猴似的戏虐之态。
「求求你们别剁我手指,我拿钱给你们,别剁我手指!」
二奶奶吓得面惨白。
「钱?」老板讪笑,「您还抠得出来么?您现在这样子可比当初在暗香楼时还寒碜呐。」
「我想想办法,再想想!」
「哟,不就是一个小指的事儿吗,一刀子下去就成了,您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老板转而厉色对下手令道,「快给我剁了!」
正欲下刀之时,一袋铜子摔于案上。
二奶奶获救,抬眼,他低压着帽檐,未看清脸。她却厥过去。
醒来后,仍在赌场。她视线仍然迷离,见着面前带帽的男人越走越近,余悸未了,便往后缩了缩身子。
男人停下,摘了帽子。
她看清了,救她之人竟是她憎恶的那个戏子,虹。
「戏……戏子?!」
这一声无意的辱蔑之称却换来一个狠重的耳光。二奶奶的脸迅即如劣质的瓷器,裂开了五道深楚的疤。
「你……你敢打我?!」
二奶奶捂上脸,怒目圆睁。
虹揉了揉手腕,眉高挑,道,「二奶奶,您觉得是切您一根小指痛呢,还是扇你一个耳刮子痛?这么不待见我,就将您再丢给
赌场那些打手,剁了手指。」
二奶奶心悸,那股子锐气便似撞上了更厉的刀刃,灭下去。
「你……为什么救我?」
「救你?」虹讪笑,道,「我可没那份菩萨心肠,只是与五爷交情颇深,眼看那管家的大奶奶就快死了,总不忍再见二奶奶也
断了掌钱的指,另文家没个管事的。」
这解释倒也在情理,二奶奶宽了心。但提起那精明的大奶奶,她的怒火又上蹿到十指,比被剁了更不堪忍耐。
「哼,掌钱?那娘们就是死了也非得拽着文家的金库钥匙下葬,老爷把什么事儿都交给她管了,而我算个什么东西,一抹脚的
臭抹布,想给他暖床都嫌我臭。」
二奶奶说着便感悲凉,抹起眼泪,「当初要好好地当着我暗香楼的红牌,即使人老珠黄了,也能攒下些银子,做点小买卖,也
不会落倒这般田地了。」
「哭什么?大奶奶要真死了还怕那钥匙落不到你手上么?文五爷总不会再让一个死人管家事吧?」
「死了一个老娘们还有你这个小骚狐狸精呢?谁都知道,老爷宠你都宠到天上去了,就是月亮星星的都摘给你,那钥匙算什么
」
二奶奶正上气,一溜嘴,又喷了虹满脸的唾沫。她看虹盛怒的眼,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刚想收口,嘴边又是一个耳刮
子,那两瓣嘴唇便密密实实地给合上了。
「说话小心点儿!我要是想要文家的钱财还怕得不到?为什么还要救你,文家这大奶,二奶的全死光了不正合我意么?」
二奶奶陡然悟道这戏子兴许是比文家大奶奶更厉害的角色,不敢再出言激刺,换了一副畏懦之色。
「你真的想帮我?」
虹蹲身,托起她红肿的脸,眯着眼戏谑地打量了一番,笑道,「你想过没有,你哪儿都不比那老女人差,为什在文家就这么不
得势呢?」
「……那女人确实够精明……」
「也是你够蠢。」虹说,「同样一件事儿,比如……我的事儿,你只会在文五爷的眼皮底下对我大动干戈,自讨没趣。而文夫
人呢,知五爷顾念夫妻之情,便借病迫他离开我,又预备在背地斩草除根,当面一刀,背后又是一刀,在五爷面前却完全不露
声色。」
「借病?难道大奶奶那病是装的?」
虹笑说,「母子俩的那出戏演得够默契,愣是骗过了文五爷,可骗不了我。」
「真是装的?二奶奶悦色上眉梢,道,我得告诉老爷去!」
虹立刻喝住她,道,「说你蠢你还真够蠢。揭穿了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大奶奶好歹是文五爷的结发正妻,装病欺瞒并非大过,
不会多戒罚予她……但只要她活着的一天,你在文家便无立足之地……」
「那……我该怎么做?」
虹丢给她一包铊盐,「这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慢性毒药,服用者会出现诸如癌症一类的病状,不出一月,便可身亡。」
「这是……」
「我昨日去瞧过大奶奶的“病”,开了一味散寒补血之药,你就把这放入药中,不出一月,便可归天,死状与痔病相似,没人
会怀疑。她若不愿服那补药,你就假作质疑她的病,她自然还会逢场作戏下去。」
二奶奶大惊,看着眼前那高高扬起的俊颜,更觉胆颤。
「什么?!这是毒药?你要我毒死大奶奶?!」
「这不是毒害,而是顺应她作茧自缚的命数,她要患病,就给她一个死得其所的归终……当然,我只是给你指条明路,做不做
是你的事……」
他又蹲身握起二奶奶的手,轻抵在唇下,说,「这女人的手还真漂亮……你是愿意用这双手掌起文家的财产,还是继续搁在赌
桌上当赌筹,那就得你自个斟酌了。」
虹起身,离去。
他唇边裂开的笑如荆棘,将二奶奶那苟存的小指割裂成断指。她狠地一缩手指,赶忙将毒药捡起,揣进自己的衣兜里。
第十五章:游园惊梦
晌午,虹独卧于榻上,饮了一口烟,便觉天色沉落如幕布,倦得抬不起眼,一笑,睡去。浅阖的目间绘染着月色,清寂如霜。
留声机里贵妃吟着一曲《醉酒》凄迷的残音: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在广寒宫……
才睡一会儿,半睁了眼,见烟生从帘布后边缓缓走近。他的身影被檀香的雾萦绕,渐疏,又渐密,又恍似昙花般的消陨无踪。
虹心下一悸,开大了眼,见烟生还在,便按制不住迫切,唤道,「烟生,进来吧,让我看看你。」
帘外人掀了帘子,缓缓地步到他榻边。
「今夕是何年?」虹问道。
「民国十七年。」烟生答道。
「我们认识多久了?」他又问。
「十一年。」他又答。
「十一年……」他在烟雾中寻思了片刻,道,「呵,十一年了,你总记得比我清楚……不对,应该是七年,那四年你逃出戏班
后,叫我寻得好苦……可寻回后,你忽然就变了……」
「变了么?哪儿变了?」
烟生一直僵立着,俯视他,原来那夜是自他眸中溢漾而出,森寒得可怖。
虹痴迷地仰望着他,将他的灵魂都深深地没入他的眼中,固然知晓那眼深似无望的夜穹。
他凄然一笑,道,「这眼儿依旧是那眼儿,唇依旧是那唇,可怎么就有些捉摸不透了呢?」
「你可记得师傅说过,心净自然明。而自个心里混沌者自然辩不清纷扰是非。」
虹握住烟生的手,贴到唇角,吐出的烟雾绕他指端,他的指便在云里雾里,千年万年,痴痴地风化着。但那恨终延绵如流水,
不曾感化。
「你是怪我独自藏了心事,不与你说白么?可这恨只我一人之事,我不想徒增你的忧愁。等一切过去了,咱们离开戏园,离开
烟馆,去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两个人静静地老去……好么?师哥……」
他的目中带了哀求之色。
烟生却绝然地抽出手,目间水色潋滟,说,「戏还未唱完呢,多少人候着呢。」
「戏?」他醒悟地笑,「对呢,是一辈子的事儿。师哥,你可还记得如何唱戏?」
「还记得一段。」
「是哪一段?」
「牡丹亭……游园惊梦……」
「对呢,那时你扮丽娘,我扮梦梅。但师傅却说,两人都似女娇娥,愈发得辩不清雄雌了,便硬生生地将我们拆开,与别个搭
戏。我不依那事,还耍了阵性子,挨了不少打呢。」虹开心地笑着,端起手势,道,「是这么唱来着……则为你如花美眷,似
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烟生流利地接上那唱词,「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对,对,就是这感觉!」
他在烟生婉转流丽的唱腔中迷醉,恍然又忆起孩时梨园学戏,两小无猜,怅然若失。
「唱不了了……唱不了了……」
忽然受了一口风寒,禁不住咳嗽。
疼得五脏六腑都跟着抽搐,血溅了一地,恰似乱花,迷了烟生的眼睛。
他往后退去。
虹恐他离去,伸手哀留。
「烟生,别走,救我!好疼啊!救救我!」
烟生看他哀求了很久,终停步,泪眼朦胧。他拿起案上烟馆,狠吸了口烟,蹲身,缓缓地注入虹的喉中。
虹缓上了气,笑得放荡。
「这烟……真像你的身体,明知是毒,却还叫人欲罢不能……呵呵……」
他伸长颈,堵住烟生欲缩回去的唇,眼前烛光一晃,烟生已经在他身下,衣衫作了四壁的垂帘。
又欲深吻下去,却见烟生的脸上落满脂虹,一簇簇,似开败的落蕊。
他一惊,赶紧起身,摸自己的脸,才发觉是自己脸上的胭脂都化了。便无心再了春事,唤烟生去拿了镜子,对镜贴妆红。
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凉风将衣帘吹起,看庭院春色,盎然如画。
「烟生,现在外头是什么节气?」
「白露。」
「为何仍这斑斑嫣红,那生生翠绿?」
烟生未说,「那是你的眼儿受了烟的迷惑。」
虹来了游园的兴致,便搁了画笔,拉着烟生,出了庭院。
轻云阁日,天溟蒙,恰似一袭沁寒薄纱,裹了一身的水气。
这厢是,红花翠柳拂人眼,那厢是,清泉华露醉人颜。
虹眉上月色,脚生绣云,将一袭长衫当作水袖舞,单脚冷不丁一放空,便一踉跄,跌入烟生的怀中。满目的春色转瞬化成萧条
秋意。
面前是那口苦井,周遭的园景竟成了文家的宅院。
虹推开烟生,扑到井边。
「烟生,你看看,你看看!这正是我母亲的丧身之地,枯藤爬过的痕铭镌成了她的碑文,那分明是苏三都不及罄书的冤屈,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