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遥制
夜色终于浓的化不开,北阙甲第的高门华府中依旧灯火辉煌。
“翁主确定么?”问话的男子身材魁梧,帽檐低压,棱角分明的面庞在灯光下忽明忽暗。
“怎么,不相信的话你来找本翁主做什么?”刘陵冷笑了一声。
“翁主别生气,在下也是觉得奇怪,汉天子竟然会任命阿胡儿做前将军,可真不是一般的有气魄。”
“有什么不相信的,刘彻想拉拢匈奴降部给他卖命,不做点信任的姿态出来怎么成,这个人是个赌徒,为了达到目的舍
得这点饵。你们大单于要是有本事把赵信拉过去,这仗可就多了几分胜算,到时候我们淮南国再同时发兵,刘彻小儿的
好日子可就到头了。”
“翁主凭什么觉得阿胡儿会回归我大匈奴呢?”
刘陵轻哼道“那个赵信投降大汉是因为和你们军臣单于有仇,现在军臣单于死了,匈奴的君主是伊稚邪大单于,那仇恨
也就没有了。”说罢眉峰一挑“何况,他一个匈奴人,在大汉再怎么受刘彻的亲信也是外人,难免受到轻视,他做个前
将军也就到头了,难不成还能做大将军?匈奴毕竟是他的父母之邦,只要你们舍得高官厚禄,他怎会不动心?”
“可是,翁主,你不觉得这样我们太亏了?即使把阿胡儿拉过来,要消灭汉军也要大费一番周折,到时候你们夺了大汉
天下,我们又能得什么好处?”
刘陵掩口一笑“都说匈奴人实在,小女看那,贵使的心思也不一般。你们不打行么?卫青可是马上要带上兵马来打你们
了,用这个跟小女谈条件,也太没意思了。不过,你转告大单于,若大事得成,我父王必将以河朔为酬谢,以后我们两
家还是向过去一样友好往来,做做儿女亲家,大汉的钱物,大单于要多少,我们奉上就是了,一家人还说什么两家话?
”
“翁主快人快语,在下一定转告大单于,翁主等我们的消息吧!”
门“吱”的一声响,打开又关上,一切恢复了平静,在无边夜色的擦拭下,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而此时,各路汉军正在向长安和各重要边塞集结,全国再一次进入了紧张的临战准备状态。相对于前一次大战,此次大
战的规模更加宏大,集结的军队人数超过了十五万。
汉朝已经下定决心,要通过这次战役彻底将匈奴赶出漠南,将汉朝的版图扩大到大漠的边缘,最大限度的解决掉匈奴的
军事压力。
前所未有的庞大军事行动在全国范围轰轰烈烈展开,要想完全保守住军事秘密几乎是不可能的,加之极有可能要面对两
线同时作战的情况,骑兵奇袭的特长难以全面发挥,汉军必须采取和前几次完全不同的作战方式来实现荡平漠南的战略
目标。
“臣以为这次战争不能打成纯粹的击溃战,军队被击溃了可以卷土重来,取得的成果只是战术层面的。这次作战的重点
应该是扫荡漠南,摧毁其兵源,缴获其物资,消灭匈奴经济基础。所以,臣的设想是先以主力部队拖住单于的主力,同
时将部队化整为零,各自对匈各属部进行各个击破,还是那句话,行动一定要快,不能让各部集结,否则的话难以取胜
。”卫青用小棍指着面前的地图,双眉紧锁。
“没错,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如果只是打一次击溃战的话,就太不划算了,必须见到实际效果。”刘彻的目光也专心致
志地落在军用地图上。
卫青笃定地道“匈奴的物资匮乏,单于本部人口超过百万,所有人都聚在一起的话草场不够,无法放牧牲畜,时间太久
,牛羊都会饿死,对经济的影响很大。所以就算他们知道我
们即将出塞,在不能确定我军准确出塞时间之前,也只能形成军事集结,各部族必须保持分散游牧。但是各属部的军事
力量一旦集结在一起,必定造成本部空虚,所以他们一旦得知汉军出塞的消息后便会将各部全部集中以求保全,这也是
臣最担心的。”
“最担心的?”刘彻略略抬起头,望向卫青。
“敌暗我明,军力上又处于劣势,到时候,匈奴必会将各部族置于后方,以主力军团对我军进行突袭,我们会很被动。
而我军一旦出塞,消耗就只会比匈奴多不会少,比消耗的话可能还不及对方来得持久,所以绝对不能长期僵持。”
“这种情况得尽可能避免。”刘彻一拳敲在案上,语气坚定。
“对,因此出兵时间和行军路线的秘密是我军取胜的关键之一。”
“这次大军出塞动静不小,你打算怎么保守军事秘密?”
“臣想,在进行作战准备时要尽可能迷惑敌人,让他们以为我们短时间内不会进攻,然后突然出塞。臣率主力咬住单于
的主力部队,再派军队阻击左贤王部,让他们无法会和,同时派出二十部校尉,专司击破扫荡。”
刘彻沉吟道“分出小队人马各个击破,边作战边扫荡,是个法子。但是这样的话派出的这些校尉也可能被别人各个击破
,你想过没有?”
卫青点点头“陛下说的是,这一点臣也想过,所以臣会派出各路将军为大军两翼,各部校尉相互之间、与大军和两翼之
间必需保持可以呼应的距离,一旦遭遇大队匈奴兵马可以立刻收缩,这样就可以保证不被各个击破。到匈奴主力部队被
击溃后,校尉们才能自由出击,以扩大战果。”说到此处语气停了片刻“只是恐怕这次的作战时间会比较长,又在匈奴
腹地作战,补给跟进困难,所以臣打算由财官部队将物资运出边塞后,依然用马队来运输。不过这样消耗又会加大,臣
算过,这场仗下来,最少需要动用战马三十五万匹,且国库会被消耗掉十之六七,臣担心……”
“仗怎么打,物资怎么调拨都是你的事,朕不管,你且放开手脚,只要荡平漠南地就成。至于耗费,你不要担心,后方
有朕给你撑着。这么些年,朕等的就是今天,不可能为了些钱粮半途而废,就算是要倾尽一切,朕也在所不惜。”是啊
,等的就是今天,为了这场胜利,自己已经付出得太多,也忍耐得太多。
刘彻微挑起眼角斜视卫青,那人正若有所思地审视案上的地图,眉峰飞扬,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脸上留下一排暗影,
微微流动的眼波闪出几点水光。夏秋之交时的雪白朝服穿在他身上出奇的合适,虽一丝不乱裹得严严实实,却让刘彻该
死地产生了想把它剥掉的冲动。
刘彻呼着长气,强压着自小腹升腾起来的欲望,重重咽下一口口水,果然……混账至极……
“朕听去病说你母亲想带着伉儿娘和几个孩子回平阳老家去一趟?”
“是,伉儿他娘病了一年多了,身子越来越差,求医问仙都不管用。臣的母亲听说平阳有个神君颇为灵验,想带她去看
看。”
“什么神君哪,架子这么大,要皇后和大将军的母亲亲自去见,就不会叫他到长安来么?”刘彻随意地翻着案上的书简
,看似无心地问。
卫青握着细棍的手指微微抖了一下,陛下……已经防范到这个地步了么?“是臣思虑不周,臣今天回去就叫他们不要去
了。”
“朕不是不让神君给伉儿娘治病,这样吧,朕下旨召神君入京,她身子骨弱,怎么经得起长途跋涉呢?”
“谢陛下恩典!”伏拜在地时,卫青的长睫微微抖动。
第94章:专断
元朔六年的战役是整个汉朝与匈奴的战争中最具有战略意义的一场战役。
如果取胜,匈奴将会被驱逐出漠南草原,失去千年来赖以生息繁衍的土地。巨大的经济打击必将导致匈奴的军事力量大
大受损,从此再难对汉朝形成有效的威胁。
如果失败,汉朝便只能退守边塞,多年的积累被消耗大半,好不容易取得的军事主动将不复存在。由于经济消耗过大,
国力短时间内难以再次支持大规模作战,大汉必将再次面对匈奴的强大威胁,抗击匈奴、保家卫国的理想,不知道要等
到多少年后才能够实现。
为了取得这场决定性战役的胜利,汉朝动用的军队数量之多、物资之巨都是空前绝后的。同时,大将军卫青的麾下也集
合了当时汉朝最为优秀的将领,合骑侯公孙敖任中将军,太仆公孙贺任左将军,翕侯赵信任前将军,卫尉苏建任右将军
,郎中令李广任后将军,右内使李沮任强弩将军。霍去病和张骞都以校尉身份跟随卫青出战。
旌旗遮蔽了日光,十余万骑兵行进在大草原上,一望无际。
“大将军,刚才又遇到一队匈奴骑兵,已经击溃了,首颅六百四十五。”
听完这个消息,卫青不由勒住马缰。
出塞已经三天,军队全速前进,虽然规模巨大,却没有影响到速度。令卫青感到奇怪的是,这次由于部队人数众多,一
路上便并没有刻意避开沿途小部落,但是三天以来,居然连一个小部落也没有遇到,反倒是每天都会遇到两三次小股的
匈奴骑兵,却是一触即溃。大军追着这些小股骑兵跑,别的没有得到,倒是得了三千多首级。
想到这些,卫青越来越觉得不对。这些匈奴骑兵不象是来偷袭的,也不像是来骚扰的,反倒更象是一只只诱饵,带着大
军走向一个巨大的陷阱。
怎么会这样?卫青无比困惑,出塞的时间和行军的路线都是核心机密,匈奴人没有道理会这么清楚,除非……卫青心中
猛地一震,除非军中出了奸细,而且,这个奸细的地位还不低。
“传令,全军停止前进,就地扎营。”卫青目视前方,若有所思地对传令兵道。
“大将军,为什么停止前进,这几天行军顺利颇有斩获,士气正高啊!”公孙敖听到卫青的将令,拍马过来询问。
“执行军令!”卫青并没有象过去一样耐心解释,而是简单地再次下达命令。
“诺!”公孙敖见卫青神情严肃,心中一凛,立刻抱拳接令。
半个时辰后,大军就地安营扎寨,不明所以的将军们纷纷来到帅帐询问是怎么回事。
在高级将领和幕府的高级幕僚中出了奸细,行军时间和路线已经暴露的想法,卫青怎么能够透露,一旦为被旁人知晓,
且不说抓不住这个奸细,更会造成军心浮动,将军幕僚们人人自危。那么,这场战争在还没有正式开始时,便已经注定
失败。
“各位将军不要多心,前路艰险,本帅见士马连日奔袭,已经疲惫,是以下令休整,待养足精神再继续深入。”卫青笑
得坚定自信又云淡风清。
草原的夜色沉静寥廓,一弯下弦月遥挂天际。
卫青抬头仰望着苍穹,但见繁星如宝石般挂满整个天空,闪闪烁烁,清亮洁净。草原的夜原来竟如此动人,连依然寒彻
的夜风都透着自由的味道,只要站在这风里,心便能象脱缰的骏马飞扬驰骋。
砚池里的墨又干了,得再加点水,已经记不清是今天的第几次。
提起的笔又放下,在薄薄的绢帛上留下几个墨点,卫青抚了抚自己的额头,一阵冰冷,自己这不是在上疏奏请专断权,
而是在找死。
但是,即使这样又能如何,十余万大军已经出塞,国家的巨大耗费已不可挽回。在军中进行清洗捉拿奸细?不可能!那
样的话直接就会导致军心浮动,不战自败。偃旗息鼓地回去?也不行!为了这场大战,国家付出的已经太多了,多到在
一个很的时间内都无法弥补,无功而返本来就是巨大的失败。
既要坚持出兵,又不泄露军事秘密,唯一的办法就是,作为统帅的自己完全独立决策,事前不与任何将领幕僚沟通商议
,而只在最后时间发出指令。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大军的统帅理论上当然享有独断权,但这只是理论,世上没有那个君王会完全放心出征在外的统
帅,军中总是设有监军,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这是当然的,任何军队都会有这样的设置。而高级幕僚和将军们一
方面是自己的助手,另一方面也是牵制自己的力量。这一切的手段,包括把自己的家人留在京中,都是君王控制将领的
遥制之术。
而现在,自己却要上疏告诉皇帝,军中出了奸细,为了保证胜利,自己要让这些本既是自己助力又是制衡力量的人无条
件服从自己,让监军成为摆设。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支
足以改天换地的强大军事力量完全脱离了皇帝的控制,被自己一人掌握在了手中!
这样的权力会让陛下不安吧!无论结果如何,敢于向皇帝索要这样的权限,本身就会遭到君王的猜忌。
军帐的帘幕被风掀起一角,滴墨的绢帛被吹得如落叶般飞舞了起来,在空中打了几个旋,飘飘荡荡落在地毡上。
卫青闭上眼睛,把手放在嘴边呵了口气,用灯剔将灯光拨亮了些,从囊中又取出一块干净的绢帛,细细铺平在案上,笔
尖调到浑圆,没有一丝分叉,才凝神静气,沉稳落笔“大将
军臣卫青冒死上疏皇帝陛下……”
第95章:托付
绣着朱雀的玄色广裾铺满御案,握住奏疏的指节已经发白。
“卫青,你可知你要的是什么?”刘彻咬着牙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听不清“你要的不是专断的权限,是屠刀
绞索、鸩酒白绫,你……你怎么敢!”
刘彻站起身来,在殿内来回踱步。
作为一个君王,自己怎么可以把国祚安危完全寄托在一个臣子的忠诚之上?但同样,作为君王,自己又怎么能因为猜忌
防范导致大军失利?
前者的威胁只是可能,后者的威胁却是必然。
刘彻提起朱笔,刚刚落在绢帛上,又忽地放下。权力,太诱人了,它的魅力足以改变一切,就算卫青在这之前是忠诚的
,但当他拥有了获取更多权力的能力之后呢,他还会是忠诚的么?一旦他心怀异志,谁有这个能力挡得住他麾下的十余
万铁骑?
不行,朕不能准!刘彻重重放下朱笔。
不对,他不是别人,他是卫青,是那个曾经与朕相亲相爱,立誓要做朕的依靠的卫青。放下的笔又被提了起来。
是啊,他是卫青,是那个亲信遍布全军,朝中一半重臣都是故旧的卫青,是那个百官参拜、权倾朝野的卫青!
双拳重重地击在案上,御案承受不住天子的神力,发出一声巨响,轰然坍塌,木屑飞溅,刘彻的脸被飞溅的木屑划伤,
一丝鲜血缓缓渗出。
刘彻用指腹抚上那伤痕,放在口中舔了一下,淡淡的血腥气充盈了口腔,血腥带着杀伐和欲望,让雄心压倒了疑虑,刘
彻将奏疏铺在坐榻上,朱笔重重落下,在雪白的绢帛上留下个血红的“准”字。
“李将军,请留步,大将军正在休息。”阿旺急切的声音地在帐外响起。
“李将军请进。”卫青本来就只是假寐,立刻坐起身来。
李广“呼”地撩开帐帘,大踏步走进帐中,随意地一抱拳“大将军,末将有一事不明,还请大将军指教。”
“李将军请讲。”对于李广这位老将,卫青一向分外客气。
“大将军,我军出击匈奴,万事顺利,首颅数千,大将军却忽然罢兵而还,却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