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弓刀 第二卷 下——大雅不作

平阳公主幽幽一叹，才缓缓道“妾之过。”

听她这样说，卫青不再出声。

若不是她当初将卫青姐弟送给刘彻，便不会有卫青今日的不堪，但若不是她当年将卫青姐弟送给刘彻，平阳侯府会多了

几名奴隶，大汉却少了一位大将军。若细细斟酌起来，这本糊涂账真不知该如何去算。

“大将军，妾家就在附近，不如先到妾家中洗漱洗漱，换件衣服，回去也好……。”欲言又止，几经迟疑却终于没有说

出口。

卫青看看自己衣不蔽体的模样，心知也只能如此，总不能这个样子回家去见母亲妻儿“卫青谢公主。”

车从没有阶级的侧门直接进了平阳侯府，停在客房前。

侯府里的下人很多都认识卫青，平阳公主想了想，特意吩咐两个新来的下人准备汤浴。见她如此体贴，卫青不禁心中暗

生一丝感激。

幸好今天遇到的是平阳公主，虽然作为异性多了几分尴尬，却是自己和刘彻关系的知情人，不必担心会闹得满城风雨。

水雾蒸腾，温热的触感令肌肤针扎般疼，卫青一边细细清洗，一边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数月未归，他不想让家里人看

出什么，为他担心。

洗浴更衣罢，忽听门外有人敲门，卫青打开门，见一人提着药箱，躬身行礼“下官是专门伺候公主殿下的医官，奉命来

给公子处理伤口。”

处理完伤势，换好衣服，平阳公主派了马车送卫青回府。

长平侯府门前，红纱灯换成了白纱灯，匾额挂上了白纱。风吹纱灯，说不出的凄凉。

见此情景，卫青再也顾不上形象，猛地跳下马车，飞奔入府。

府内，白帆铺天盖地，正堂中人影晃动，就在堂的正中央，停放着一具灵柩，家里人都身着素服，三个儿子则身披重孝

，跪在灵前。

灵柩上方，放着灵牌，上面端正地书写着“卫门吴氏莲儿之灵位”，一盏长明灯晃晃悠悠跳动着，火光幽蓝。

卫青顿时呆立在门前，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庞更加惨白。

猛然见到卫青，全家人都愣了一下，接着便是一阵哭泣。三个儿子看见父亲，奔过来抱住卫青的腿，嚎啕大哭。

卫母一边拭泪一边道“可好回来了，还以为等不到你，莲儿没了，怕分了你的心，也不敢跟你说。现在人都走了快一个

月，再不下葬可不成了。”

卫青呆呆站立着，眼前的景象令他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以为自己早已看惯生死，但面对自己亲人的离去，卫青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坚强。

稚子哀哀的啼哭萦绕在耳际，母亲憔悴悲伤的面容不断在眼前闪动，黑色的灵柩静静躺着，似毫无反应，又似充满悲伤

。

连日来日夜不休地奔波，刚回到长安又被刘彻从肉体到精神狠狠折磨了一整天，现在好不容易回到家，却遭遇丧妻之痛

。卫青只觉得眼前发黑，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终于轰然倒地。

从昏迷中醒来时，天色已经十分明亮，门紧闭着，阳光透过木格窗照在进屋内，幻出五色的霓虹。

卫青浑身忽冷忽热，口唇干得似要裂开“水！”刚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一杯清水送到唇边，卫青一看，竟是平阳公主府上的那名医官。

“大将军放心，你刚一昏过去公主就带着下官来了，尊府上的人并不知道大将军的病情。”原来，平阳公主见卫青离开

，想到他回家还要经受一番打击，终是不放心，带着医官跟了过来，正好见到卫青倒下。平阳公主立刻命医官将卫青带

进内室，并嘱咐卫家的人不要打扰医官为卫青治病。卫家的人虽然不解，但面对昔日的主人，当今长公主，却实在不好

说什么，见她也是一番好意，也就依了她。

卫青听医官这样一说，沉吟片刻，一口将水喝干，想着要坐起来。

医官赶紧上前来扶起他“大将军，你这次病得不轻，高烧现在都还没退去。夫人要明天才下葬，下官已经给大将军换了

药，现在大将军还是安心卧床休息为是。”

卫青一片黯然，倒回床上，想起莲儿，悲伤和愧疚填满心怀，翻来覆去，却哪里睡得着。

医官见他的情形，本想回避，又得了平阳公主的吩咐，担心卫家的人现在进来见到卫青的伤势，只得一声叹息，在坐席

上坐下，下定决心半步也不离开。

第二天，卫青病情虽然没有多大好转，却挣扎着起了床，和家里人一道以夫人之礼葬了莲儿，看着年迈的老母和几个啼

哭不休的稚子，想到自己可能还会连累了一家人，卫青倍觉凄然。

看刘彻那天那副架势，似要将自己生吞活剥一般，卫青实在难以猜测预料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如果刘彻治了自己的罪，

反倒安心。可现在，刘彻不做任何发落，让自己先回家等着，也不知他究竟想要如何处置自己——卫青当然不会天真到

以为刘彻教训了自己一顿以后就会算了。

第103章：论功

张汤偷偷抬起头，面如锅底的天子一言不发地看着手中的竹简，却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张汤心中有些惴惴不安，毕竟这

差事办得并不太好。

良久，刘彻淡淡开口“就这些么？”

张汤努力想从天子脸上看出些情绪，以判断自己该如何回答，却明显是徒劳“陛下，大将军平日处事谨慎，臣查了这些

天，就查到这些。臣正在加紧调查，想来很快就会有新情况传来。”

“都是些什么鸡毛蒜皮，你的手下都是些什么酒囊饭袋！”刘彻重重拍上御案，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张汤一哆嗦，赶

紧跪伏在地。

“好了，你走吧，看你也查不出什么，就别瞎忙活了。”刘彻心中把张汤痛骂了个遍，他罗织的这些罪名还不如卫青自

己给自己找的罪名来的实在。虽说抓不住把柄本身就是把柄，但要用来治人罪却明显说不过去。

“陛下，公孙丞相、李大夫和汲都尉求见。”王顺在门口轻声禀报，今天陛下的情绪暴躁，王顺比过去更加小心翼翼。

“宣！”刘彻虽然不耐烦，但见这三个人同时来见，也知道定然有什么大事。

三人鱼贯走入宣室，跪拜行礼。

“有什么事，说吧！”

公孙弘满脸含笑，双手拱握在胸前“陛下，臣等是来向陛下奏报，此次军大胜，大军的封赏已经拟出来了，请陛下过目

。”说罢将奏疏呈了上去。

“是按什么标准定的？”

公孙弘继续陪着笑“回禀陛下，这些也是臣等按照以往的惯例定下的。”

刘彻草草看了看“行，就这样吧，这事重大，得办好。”

“陛下圣明，只是此次出兵，耗费巨大，国库已经被掏空了。刚才大司农给臣报了一下账目，虽说军队缴获不少，但这

次犒赏需二十多万金，数目实在太大，如果把钱都拿来来犒赏大军，那以后就连养兵的钱都成问题了。”

刘彻挥了挥衣袖“这事朕已经有主意了，宫里的开销可以缩减一些，还有啊，过去财政吃紧的时候，先皇们就出卖爵位

来弥补亏空，这次也可以这么办，只要应付了眼前这场事，别的以后再说。”

没想到刘彻居然会想出这种主意，汲黯大感不满“陛下，我朝有明令，非有功或天子之令而侯者，人人得而诛之。爵位

是天子封赏有功之臣的，怎可向市场上的货物般买来卖去，这样一来岂不令为国立下功勋的臣子心寒！”

“汲大人此言差矣，何谓为国立下功勋，如今国库空虚，国家最需要的就是钱，只要出钱，就是为国立功，大人太拘泥

了。”公孙弘摇头道。

见公孙弘这样说，汲黯正要反驳，却听刘彻道“好了，朕意已决，不沿用过去的爵位，新设武功爵，用于售卖，用这些

钱去犒赏大军。”

看汲黯依旧一副不满的样子，刘彻不再看他，转脸问公孙弘和李蔡“还有什么事？”

公孙弘看了李蔡一眼，李蔡只好躬身道“臣等还想来问问，大将军该如何封赏。”这事本该由天子决定，但一旦封赏办

法确定下来，毕竟还是要他们去具体执行，是以还是得弄明白天子的想法。不过这也确实太难了，封官吧，已经是一人

之下万人之上了，没法再封；封邑吧，万户侯都已经富贵至极，何况卫青超过了两万。其他的就更是提都没法提。

刘彻的目光在三人脸上转了一个圈，忽地“嘿嘿”一笑“各位爱卿觉得朕该怎么封赏他合适呢？”

李蔡本就怕刘彻，被他这么一问，顿时语塞。

刘彻从案上拿起一份奏疏丢到几人面前“看看吧，人家自己都在请罪，你们几个还在这里给他请赏！”

汲黯拾起奏疏一看，不禁愣在当场“大将军这是怎么回事？此次出征漠南，大克获，追亡逐北，绝漠而归，当然是立下

大功，怎么还在请罪？”

公孙弘和李蔡见情形不对，立刻闭上了嘴，不再开口，汲黯却不管这些，他虽然反对进击匈奴，但身为主爵都尉，对什

么该赏什么该罚却清楚得很。

“大功？他指挥不力，致使两军皆失，朕可没看出他有什么大功。”刘彻对汲黯本就不是很喜欢，觉得他这人没什么见

识，却喜欢张嘴乱说。今天听他这么说，更是不高兴，不知不觉就绷起了脸。

“全军大捷，首颅一万九千余级，俘获数万人，荡平漠南，将匈奴赶至漠北河西，大军封赏无数。陛下的意思是说，全

军皆有功，都该封赏，大将军这个统帅反倒有过，该罚了？这也实在是很难让人信服。”

公孙弘和李蔡此时哪里还会没弄清楚刘彻的意思，见汲黯如此没眼色，不禁暗暗着急。

刘彻不再理睬汲黯，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汲大人，你这是干什么，何苦如此顶撞陛下。”李蔡无奈地对汲黯道。

谁知，汲黯也不说话，起身昂首而去。

李蔡老大没趣，跟着公孙弘走出宫门，边走边若有所思“大将军这是怎么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别人都还没说什么，

他自己倒是请起罪来了。何况……”

“哎，李大人，没有什么何况。”公孙弘立刻阻止他说下去。

李蔡本想说何况失军是赵信叛变所致，听公孙弘一阻止，也明白自己差点犯了忌讳，立刻住口。

公孙弘捻着雪白的胡须，面带微笑，一脸的高深莫测“人人皆道玲珑心肝有七窍，老夫看，咱们这位大将军只怕还不止

这个数。”

公孙弘太了解政治，也太了解刘彻。

现在对匈奴的战争已经取得了决定性优势，那么当初为了这场战争而交到卫青手上的权力就显得太大，是该收回一部分

的时候了。如果卫青这个时候还不知道退让，且不说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的问题，就是为了收回这份权力，也要逼得刘

彻将来下重手。

现在卫青主动请罪，罪名又明显是不太对劲，这就既给了刘彻一个台阶，顺手削他的权、夺他的势，又让刘彻借此机会

顺理成章地告诉天下——皇帝已经不象过去那样亲信自己的大将军。失去了天子的亲信，卫青的权势自然就会衰减，刘

彻也就会放心许多。卫青的这个举动可以说是既迎合了刘彻，又保全了自己，实在是高招。

见李蔡一头雾水的样子，公孙弘轻声一笑，转头出宫。

第104章：千金

数日后，大军回师，卫青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

面对巨大的胜利，虽然财政吃紧，刘彻依然毫不吝惜地重赏了各部将士，连数万匈奴俘虏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和不少赏

赐。

年仅十八岁的霍去病斩杀敌人二千零二十八人，捣毁单于王庭，杀死众多匈奴高官，其中包括单于的祖父若侯产，还活

捉了单于的叔叔罗姑比，功冠三军，以二千五百户被封为冠军侯；上谷太守郝贤斩杀敌人二千余人，以一千一百户被封

为众利侯；张骞因向导之功，被封为博望侯。

苏建被押回长安，刘彻并没有杀他，缴纳赎金后被废为庶人。

而对于卫青，刘彻则以其失二军，功不多为理由，没有过多的赏赐，只是赐予千金。

高居丹墀之上的天子似笑非笑，神色中大有深意。

接到这样的赏赐的卫青偷眼望向天子，不禁诚惶诚恐，满心惴惴不安。

六月的太阳高悬在天空，炽热如火。

花园里，绿叶荫浓，鸣蝉高唱，葡萄的藤蔓爬满了藤架，密不透风的叶子见，间或露出串串珍珠般的葡萄。

“舅舅，你看，葡萄结果了！”霍去病摘下一颗放在口中，立刻酸得皱起眉头。

“傻小子，还是青的怎么吃，张骞不是告诉过你要变成紫红色才叫成熟么？”坐在葡萄架下发愣的卫青见霍去病的样子

，不禁稍解愁眉。

霍去病挤在卫青身边坐下“舅舅在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只是有点累了。”卫青一脸倦容，微微闭上双眼。

“舅舅，我知道你在想那个宁成的话，舅舅不要理他，按他的说法，今天舅舅的功勋地位都是靠了三姨的裙带才得到的

，简直一派胡言。”霍去病气呼呼地道。

前几天接受封赏之后，一个叫宁成的公车府待诏在宫门口拦住了卫青的车驾，说是要向大将军献计。

卫青将他请到家里，恭恭敬敬问计。

那宁成道“依草民看来，大将军能有今日的荣耀，全靠了卫皇后，今天最受宠的是王夫人，但她家依然很贫困，过今天

王夫人父母的寿辰将至，大将军何不把陛下赏赐的千金送给王夫人的父母，为他们祝寿呢？”

霍去病一听，顿时火帽三丈，正要发作却被卫青用眼神止住，本以为卫青会不以为意，不料卫青沉吟片刻，竟然离座而

起，对宁成深施一礼“多谢先生指点，卫青一定遵照先生的意思去做。”言语间十分认真。

眼看王夫人父母的寿辰将至，霍去病见卫青神色恍惚，这才出声询问。

卫青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却分明全是无奈“去病，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世间的事情不可能什么都永远清清楚楚、分分

明明。”说罢将脸转向一边出起神来。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卫青是靠着姐姐的裙带才爬上来的吧！也许，陛下见我如此示

弱能够手下留情，至少保全了老母幼子。

想到这里，大声叫过阿旺“明天是王夫人父母的寿辰，你以我的名义，赠五百金给两位老人家祝寿。”

听到卫青给王夫人的父母赠送五百金祝寿的消息时，刘彻正在花园里逗鸟，王夫人温婉地站在他身旁。

刘彻用纯金的小棍子挑弄着鸟食，神色一丝未变“哦，卫青把朕赏给他的千金送了一半给你父母？呵呵，不愧是大将军

，果然出手阔绰。”

说罢提着鸟笼走进亭里“王顺，去吧卫青给朕叫来。”

金丝雀在笼里不时抖动着羽毛向主人邀宠，刘彻的全副心思似乎都放在了鸟身上，根本没有看到跪在面前的人。

卫青默默跪着，心知刘彻这次叫自己来定是要给自己一个判决，虽不知究竟刘彻想要怎样，却总比这般前途未卜，日夜

担惊受怕来得好。

烈日炎炎，知了在树上拼命叫嚷着，乱了人心。

金丝鸟被热得不住蹦跳，一脚踩翻了水罐，罐里的水倒在它身上，满身的羽毛里里外外都被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