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斜然不自觉抬头瞧去,见对面坐着个华服的少年,想必就是方才小厮所说的那个年轻的宾客了。
那少年一袭明媚的紫色长袍,松松地挽着头发,随意地倾洒下来直垂到腰间去,一张脸长得甚是精致,却又不限于精致,瞧他年纪轻轻竟然是别有一番妩媚颜色,见段斜然毛手毛脚的打翻了酒杯毫不掩饰地就笑了出去,而段斜然却盯着他那张脸看得有些失神。
那少年笑了一会,觉察到段斜然盯着自己的目光,就渐渐地收了笑,啪的一声打开手中折扇,缓缓举至脸前,遮住了大半张脸仅露出一双眼睛来,更显得一双明眸宛若秋水,一个眼波流转却是看向了段匡亦。
段匡亦明白他的意思,知道这是责问他怎么弄了这么个失礼的儿子上来,其实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因为一直看不上段小五,也从没指望他能做什么出头露面的事,导致这孩子没上过大场合,见识少,没见过这等风流人物,如今一见,自是露出些乡土气息来,的确很失礼,只恨不能当场给他一巴掌,只好硬着头皮对那少年笑道:“这位就是犬子斜然,他年纪尚小,生性又羞涩,小乔你要多担待些。”
又转头去对段斜然道:“斜然,这位是乔碧梁乔公子,是我的挚友乔生的公子。”
乔碧梁依然不肯把扇子撤下来,只是从那隔着扇面打量着段斜然,段斜然察觉自己的失态,又听见段匡亦介绍自己生性羞涩,竟是真的羞涩起来,红着脸道:“呃……乔……乔公子,你好……”
那乔碧梁在扇子后面轻笑一声,终于把扇子撤了下来,只拿在手里摇做扇风,眼睛里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缓声道:“哦,段公子,久仰。”
段斜然当然知道自己的名声不至于会被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给久仰了,那不过是客气,可还是忍不住有些奇异的感觉,居然被那样一个人物说了“久仰”。
段匡亦既然有勇气叫来了段斜然,就肯定有本事能不叫他冷了场,立即谈笑风生起来:“我段家与乔家也算是世交,只是近年来公务繁忙琐事缠身,竟不觉生疏了起来,前些年乔生去世,我都没来得及去吊唁,真是惭愧得紧!”
段斜然不知世事,不晓得这话说出来有什么不妥,还以为只是客套,要是他知道几年前段匡亦为排除异己大规模残杀异党,其中就包括了他这所谓的至交乔云生,再来听段匡亦这番惺惺作态,大概就会觉出寒碜来了。
段斜然自是不知道,那乔碧梁却总该知情,听了这话竟也无动于衷,只摇扇笑道:“段伯伯可真是说笑了,我父亲当年犯下大错,罪当诛族,要不是段伯伯袒护着我们,只怕我现在也是一堆白骨了,何况,这么多年来一直受段家庇护,碧梁真是感激不尽呢。”
段斜然听得糊涂,只是听到白骨处不禁打了个寒颤——那么美丽的人,如何与一堆白骨扯得上关联!
第八十四章:游园
段斜然只低着头吃菜,耳朵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那两人在那推杯换盏虚情假意,大概也听得个明白。
那乔碧梁如今是汝南王的义子,要是放在平时,汝南王那点力量,段匡亦是断不会放在眼里的,可是如今是今非昔比,能拉拢一点是一点,至少不要帮敌方也是好的,所以段匡亦就不顾廉耻地从这乔碧梁身上下手了,但是无论再怎么套近乎拉旧情,中间可都是横着一道杀父之仇的结子,那乔碧梁虽然不温不火也是深藏不露的笑面虎一只(笑面狐狸差不多~~),只和段匡亦暧昧客套,始终都没有放句实话。
段匡亦知道这乔碧梁对自己成见很大,说不定还恨得牙根痒痒呢,想培养出点感情来怕是难得很了,但是如今家里实在是没有拿的出手的人来应承,只好拎了那不太出息的段小五来,怎么说也是年纪相仿,沟通起来可能会好一点,况且——
段匡亦斜眼瞟了一眼段小五,不知道是不是最近看他看得多了的缘故,竟然觉得这孩子没有先前那么讨厌了,除了有时候呆头呆脑的,正儿八经地打扮了倒也是个好胚子。
酒过几巡,段匡亦喝得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不住地要给乔碧梁敬酒,乔碧梁早已经两颊飞红,水汪汪的一双眼里面醉意浓浓,一伸扇子挡住段匡亦递过来的酒杯,笑着道:“段伯伯,可饶了我吧,我是断不能再喝了,再喝下去,只怕要……”
段匡亦大概也喝高了,流氓本性又占了上风,一把脱了外套,只穿个简单的袍子还松松的开着领口,露出半个古铜色的胸膛,欺身向乔碧梁靠近,伸手就去摸他的脸,轻浮道:“怕要什么?有你段伯伯在,小乔你怕什么?”
乔碧梁拿扇子格开段匡亦的手,眼睛里醉醺醺的笑意涟涟,然而却只是咬着嘴唇不说话,眼波轻转却是往段斜然方向瞥了去。
段匡亦皱了皱眉——一时兴起,居然忘记席上还坐着个段小五呢。
要是按段匡亦现在的心情应该立即赶了段小五滚蛋,然后直接扑到姓乔的小贱人!
段匡亦自诩不喜欢乔碧梁这种极尽妩媚的货色,可是每每都被他惹得欲火中烧,恨不能就地做了这小子。
可是,好在段匡亦还算有点自制力,还记得今天破例叫了段斜然来是为的什么,总不会只是为了让他来看一场酒后乱性。
段匡亦放开乔碧梁,坐直了身体,正色道:“也是,小乔一向都乖巧得很,哪里喝得下这么多酒,是段伯伯我错了,我也不难为你了,你既然来了,就在这里多住几天吧,我这些年忙都没顾得上好好照顾你,这几天让伯伯我好好疼疼你。”
乔碧梁笑道:“那我可就叨扰了。”
段匡亦拍拍他肩膀道:“跟我还客气什么?”又转头对段斜然道:“斜然你陪小乔去园子里走走吧,我喝得有点多了居然困了,唉,我果然是老了,瞧你们都真是年轻啊。”
段斜然心下惊奇,瞧乔碧梁那模样也应该醉得不清,难道不需要休息,还要去散步?
不等他把这疑问问出口,乔碧梁已经微笑着道:“那就麻烦段贤弟了。”
段家的园子除了大,段斜然实在是不觉得有什么值得一逛的,但是他还是很尽责地领着乔碧梁遛了一大圈,一边健步如飞一边指着某个建筑道只是某某馆这是某某轩这是某某院这是某某某,乔碧梁酒喝的不少,原本就有些昏沉,再被段斜然带着这么急乎乎地走了大半天,竟是赶不上他的脚步,只好停下来直喘气,心里不禁要笑这段小五可真是个实诚孩子,段匡亦故意给他俩独处的机会那是去培养感情的,不过是吩咐了句去园子里走走,这段小五竟真把自己当导游了,热心无比,恨不能把整个园子都介绍给他看。
乔碧梁按了按额头,觉得有些恍惚,不禁身子一软就要往后倒去,身后忽然伸出一双手来接住了他的身体。
抬眼望去,阳光下是一张冰冷而坚毅的少年的脸。
大概有七八年了吧,那少年已经长得那么高,他几乎要不认得了。
可是,几乎不认得就还是认得,从他再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认了出来。
即使长高了长开了,那眼睛的颜色还是一样,那鼻梁的高度还是一样,那嘴角的弧度还是一样,只是——你那一脸不认识我的表情,算是怎么回事呢?
乔碧梁微微弯了弯嘴角,并没有直起身来,反而是就着那个倾斜的姿势滑了下去,叶子瞬时一惊,不料他会继续倒下去,反射性地要抱住他,可是,碰到他身体的时候却松了手,而是顺着他一并跪坐下来,让乔碧梁的身体靠在了他身上。
段斜然还在前面跑得很卖力:“这里是听雨轩,哥哥们经常会来这里吟诗作对,我是不大来这里的……咦?”
他才发现乔碧梁和叶子都不在身后,使劲往后瞧去,才瞧见那俩人坐到地上去了,于是急匆匆跑过去道:“这是怎么了?”
乔碧梁缓缓睁开眼睛道:“方才好一阵头晕,不小心就昏倒了,真是……对不住……”
段斜然想美丽的人果然都娇弱,我四哥哥也是个美人,也是走几步路就会头晕,顿时就很理解地说:“唉,都怪我走太快了,才把你累着了,那……我们是回去休息,还是……”
乔碧梁放眼望了望,道:“那边不是有个亭子吗,我们去那里歇一会吧,屋子里怪热的,闷得慌。”
段斜然称道所言极是,和叶子一并扶了乔碧梁去了湖面上的亭子里坐着。
湖面上微风徐徐,莲香阵阵,乔碧梁歇了一会,渐渐好转起来,不禁赧然一笑:“可叫段贤弟见笑了。”
段斜然反倒不好意思:“哪里,明明是我不好,连带你受累。”
段匡亦不在,段斜然不那么紧张倒是能说不少话,煞有介事地给乔碧梁介绍起这湖上的风景和故事,乔碧梁只靠在栏杆上,微微后仰,脸上始终带着点慵懒的笑。
段斜然看着他,想,我也算是见过些人物的,我的哥哥们各个都长得极是标致,可是却不抵这个人十分之一风采,不知道是如何修炼到这一步的,不禁看得有些痴傻。
乔碧梁见段斜然又开始莫名其妙地发呆,不由得笑出声来:“怎么?下面的不记得了?”
段斜然一恍,道:“什么?”
“你讲得故事啊,怎么讲到一半不讲了?那姑娘采了莲花之后,又怎样了?”
段斜然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先前见乔碧梁似乎是在走神,还以为他根本就没有在听自己讲话,如今倒是自己走神被抓了个现行。
“呵,并没有怎样了,我家管家说那是仙子看我们家的莲花开得好,故来采着玩的,可是,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仙子来采莲花。”
乔碧梁点头道:“原来,这湖面上竟有这么一段美丽的故事。”
段斜然道:“是的呀,我们家这样的故事多着呢,我平时就爱听这个,你要是也喜欢,我天天讲给你听!”
乔碧梁道:“呵,贤弟可真是学识渊博呢。”
虽然这话听起来很像是讽刺,但是从那张美丽的嘴巴里说出来也就不值得计较了,段斜然很受用地道:“我爱好不多,平日里就喜读书和听故事,这一点我们家叶子可以证明。”
叶子站在他身后,并没有为他证明什么的表示。
乔碧梁倒是像忽然来了兴致,歪着头仔细打量起叶子,沉吟道:“叶子……原来,是叫叶子……么?”
第八十五章:对弈
乔碧梁盯着叶子的目光让段斜然觉得很诧异,就像是一个客人对你的某样东西产生了极大兴趣,做主人的简直要忍不住做一番介绍了:“那个,这……这是叶子……他是个哑巴,你同他讲话是没有用的!”
乔碧梁道:“哑巴?”
段斜然见他一脸怀疑,就补充道:“他之前是不哑巴的,他听得见我们说话,大概是后来被什么刺激到吓得不会说话了吧。”
乔碧梁道:“哦,原来还有这一说,还真是新奇得很,不知道是怎么一个说法。”
段斜然很想就此编出一套故事来,不过天色将晚,段匡亦已经差人来传话:“老爷请乔公子过去呢。”
段斜然差点很白痴地问道这么晚了,请乔公子过去干嘛呢?
不过他难得一次脑子脑子转得快,领会到就是这么晚了,才要请乔公子过去呢。
乔碧梁倦倦地起身,道:“今天真是劳烦贤弟了,带我逛了这么久,还讲了那么多有趣的故事。”
段斜然笑道:“哪里,乔公子客气了。”
乔碧梁见段斜然一本正经地客气起来,居然还有模有样的,顿时忍不住笑意:“那么,我今日且告辞了,明日再来叨扰。”
段斜然表示欢迎至极,目送那小厮引了乔碧梁款款而去,心下高兴,回头对叶子笑道:“我知道爸爸要和这乔公子玩什么去,我早就看得出爸爸喜欢他!嘿,我们……我们也回去玩一玩,可好?”
大概是天晚的缘故,叶子的脸在昏暗里一派阴沉,唯有盯着乔碧梁远去身影的一双眼睛里阴晴变幻不定。
乔碧梁说来日继续来叨扰,段斜然还只当是客套,却不料第二日果然来了,来得还蛮早,段斜然还赖在床上挺尸呢——昨晚耐着性子去招惹叶子,结果招惹了一晚上除了挨了两脚,啥也没捞到。
匆忙梳洗了来见乔碧梁,乔碧梁一见他那眼底的乌青就扑哧笑出来:“怎么,难道晚上都不要睡觉的吗?”
段斜然晚上被叶子踢了膝盖,到现在还疼,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坐下,苦着脸道:“可不是,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乔碧梁见他身后跟着的是一个脸生的小厮,不禁道:“叶子呢?”
段斜然被他一提醒,才记起早上却是没有看到叶子,他起床时呼了两声叶子来给我洗脸,叶子没过来,只过来了个其他的家伙,他急着要见乔碧梁,也没顾得上问一问叶子,这下倒也奇怪起来,只往里溜了一眼,敷衍着道:“呃,大概还没有起床吧……”
乔碧梁原本就看他走路的姿势奇怪,如今听了这话,只当了然,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轻轻地摇着扇子,只淡然笑着,不再开口。
段斜然打了个哈欠道:“怎么乔公子起的这么早,我记得爸爸一向是要睡懒觉的。”
乔碧梁道:“哦,段伯伯的确还在睡着呢,只是,我惦念贤弟,忍不住要来看看你了。”
段斜然不知这话是真是假,反正还是被小小震惊了下,当下不好意思起来:“啊,这样……我居然还起这么晚……”
乔碧梁大度地一笑:“不妨,不过是小等一会,只是,段贤弟太年轻,夜里难免会玩得过火些,才会觉得春宵苦短了。”
段斜然想这乔碧梁怎么老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明明比我大不了多少,居然总像个过来人似地说我!
于是忍不住要为自己辩解道:“也没怎么玩,叶子老是不听话……”
乔碧梁轻笑一声:“哦,原来是这样!”
段斜然奇怪,怎么这人总是一副他又懂了的表情,看着真是不舒服,又不好问问你到底是懂了什么,只好拿出主人的热情来,道:“乔公子今天还想逛园子么?我领你逛去!”
乔碧梁懒懒道:“算了吧,昨天太累,没有力气逛了。”
段斜然一腔热情被浇灭,脸上讪讪的,他看得出乔碧梁似乎心情不好,也不敢再提议什么,只是小心地看着他。
乔碧梁的确是心情不好,脸色也不好看,两人默默地坐了一阵,乔碧梁忽然又心情好起来,弯着嘴角笑起来一副楚楚动人模样,愉快地提议要和段斜然下棋玩,方才那一阵阴霾似乎根本不曾存在过。
段斜然诧异于他的转变之快,只好命人拿了棋子来玩,也不好意思告诉乔碧梁自己对琴棋书画根本就是陌生,硬着头皮陪乔碧梁玩了几局,每一局都输得个落花流水。
那乔碧梁一看就是个老手,大概平时什么都不做,就下棋玩呢,即使对着段斜然这种一点没有挑战性的对手竟也玩得兴趣盎然,从大清早一直玩到将近下午去。
段斜然并不在乎自己输得有多么不堪入目,他只盼着乔碧梁快点玩得尽兴起身走人吧,因为,他实在是要饿死了。
连早饭还没吃呢,就陪着这家伙玩,肚子里已经开始翻江倒海了,几次都想说,咱不玩了咱吃饭去吧。
可是,看着乔碧梁那么专心致志沉浸其中的神情,这话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