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正望着他,轮廓分明的嘴角噙着笑意,眼里满是柔情。
“这样真好,可以时刻和仲卿在一起。不像宫里,顾忌这顾忌那的。”刘彻强硬,就算温柔的时候也带着些霸道,今天忽见他这般温情默默,卫青不由一阵感动。对着刘彻微微一笑,“这些年来,陛下对臣的情意臣岂不知……”
刘彻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阻止卫青说下去,“对啊,朕为了你这一瓢把三千弱水都放弃了,你说怎么办吧!”
卫青只是看着他笑而不答。
“说话啊!”刘彻不甘休。
“陛下不是最喜欢美人的么?”
“是啊,朕这辈子最大的爱好之一就算美人。可惜啊,谁叫朕的心上人善妒呢?朕也没法。”看卫青一副茫然的样子,刘彻没好气地道“就是你善妒。”
不待卫青争辩,刘彻已经扑上去,封住那诱人的双唇喃喃道:“不许说没有。既然知道朕最喜欢美人,那朕的损失你得全部补偿才行……”
皇舆内春色渐起,爱意无边。
圣驾到平阳时官员们乱作一团。
因为巡幸河东是刘彻临时起意,一切准备都不周全,官员们匆匆奔出城门,刚刚列队站定便见远处旌旗招展,天子的銮驾已经到达。
跟随銮舆进城,来到行宫门前,侍中门赶紧来铺着绣金牡丹缎子的踏脚墩,车帘撩开,气度卓然的大司马大将军卫青身穿黑色朝服稳步走下,垂手侍立一旁,紫绶飘飘,金印闪耀。
官员们纷纷拜倒连大气也不敢出,他们知道,大汉天子刘彻马上就会现身。
在官员们的叩拜中,刘彻阔步走进行宫。
“大将军,怎么了,有认识的人?”发现卫青身形一滞,接着直直向那群官员中看去,刘彻问道。
“是,陛下。一个故人。”
“你的父亲郑季?”刘彻知道卫青的父亲郑季在平阳做小吏。
卫青黯然,“不是,老大人已经去世好几年了。臣刚才看到的是郑旦大人,就是臣郑家的兄长。”
“哦?怎么样?”
卫青轻轻一叹。“二十多年不见,老了。”
刘彻若有所思地望了望他,大步进屋。
行宫其实是卫青在平阳的别业。
当初刘彻得知卫青想在平阳置业供母亲居住时,便从宫中拨出钱物修建,说是将来自己到平阳时做行宫。本是信口一句话,没料到居然成真。
宅子不是很大,却极其精巧,院落分为三重,刘彻住在了最里面,卫青住在第二重院落,其他部分随行人员则被安排在第一重。
旅途劳顿,简单也过晚膳,各人便早早回到自己的房间。
卫青洗漱完毕,正打算就寝,忽听阿旺在门外轻声道:“大将军,有人送来了一件东西。”
停下取发冠的动作叫阿旺进屋,阿旺神色异常复杂,手中抱着一个长条形的匣子。
“人呢?”
“留下这个东西自己走了。”
卫青走到阿旺面前,迟疑地伸出了手。
匣子没有上锁,很容易就打开了。珍贵的毛皮上摆放着一把刀,刀形弯度很大,明显不是大汉的东西,镶满刀鞘的宝石折射出满室灯火,光芒幽冷、闪烁不定。
似曾相识,只是记忆太过久远,几乎要被尘封。
“那人说什么没有?”
“他说这是他家主人了临终前嘱咐他送给将军的,他家主人是将军的一个故人。”停了停有道“送东西来的人是个匈奴人,他说他叫旺丹。”
旺丹!伊雅邪的侍卫长。就算阿旺已经不记得旺丹是谁,卫青却怎么会忘记。再低下头,那刀渐渐出现在记忆中。二十年前,就是在平阳的燕字楼下,这刀砍断了自己手中的长剑。十六年前,在雁门之外的草原上,又是这刀将自己的军刀砍得伤痕累累。而今,伊雅邪去世不久,他的儿子乌维做了单于,没想到他竟然在临死前叫旺丹送刀给自己。
“哐啷”一声将刀收入鞘中,卫青转身出门。“大将军,这么晚了去哪里?”
“我要去求见陛下。”
刘彻下塌处的灯火已经灭了,王顺得到卫青跪在刘彻门外求见的消息急忙赶了过来。“大将军,陛下已经睡下了。”
“劳烦公公把这个送进去交给陛下,问问陛下能否召见卫青。”明知此时求见不妥,但这件事是在太过敏感,假如不趁早奏报刘彻,一旦刘彻从其他地方知晓将会非常麻烦。就算他不起疑心,其他人知道了自己也很难交代。
换了其他人王顺万万不敢在这个时候打扰刘彻,但卫青毕竟是不一样的。见他如此严肃慎重,王顺接过卫青手中的木匣道:“大将军稍等,王顺这就去通禀。”
刀已出鞘,刘彻低眉审视,青光潋滟。
“你说这是伊稚邪送给你的?”刘彻只是起身坐在榻上没有着冠,头发随意披下挡住了神情。
“是,陛下。”卫青跪在榻前,恭谨严肃。
刘彻冷笑一声握住刀柄用力一挥,寒气过后,垂在榻前的几缕丝絮飘荡而落。
“果然是好刀,这就是雅稚邪的那把‘径路’?”
“不错,陛下圣明。”
刘彻又是一声冷笑,单眯起双目,犀利的光从眼中射出,“匈奴人也被中行和赵信给教聪明了,连反间计都学会了。”
卫青见他满脸严霜,心本已被提起来,现在听他这么一说,不由长出了一口气。毕竟,通敌之罪非同小可。
“仲卿,要说这伊稚邪也算是个枭雄,他临死赠刀也对你惺惺相惜,不收不好。但是你收了后打算怎么处理?”
卫青根本没想到这档子事,被刘彻一问,呆了一下才道“请陛下示下。”
刘彻笑睨他一眼,“狡猾,朕问你呢,你又给朕踢回来。不过……既然你叫朕给你拿主意,朕就不客气了。朕不是把自己的佩剑送给你了吗?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就把这个当做回礼吧!”
刘彻想得周到,这样一来,就算有人知道这事也无法借题发挥。
卫青正要拜谢,却听刘彻道“刚才我着人去你郑家的兄长那里传旨了。”
“陛下……”郑家薄待自己,卫青担心刘彻会去找茬。“陛下,已经这么多年,过去的事情臣早已忘记了。”
刘彻拉起卫青让他坐到自己身边,“仲卿,虽说郑家刻薄了你,但朕依旧要感谢那个郑季,如果没有他又怎么会有仲卿。所以朕赏赐了郑家五百金——本来想赐千金,一想到他们虐待过仲卿就生气,收回了五百。”刘彻的笑容像偷吃了邻居果子的孩子,卫青心底一热,紧紧握住了刘彻柔软的双手。
十一月甲申,天子立后土祠与汾水之上,接着辗转巡幸了荥阳、洛阳。回到长安时已经是十二月。
168章:封禅
六月,有宝鼎出于汾水后土祠旁。秋,有宝马出于渥洼水中。
鼎象征着国祚,马象征着征伐。
纷出的祥瑞令笃信天命的刘彻喜不自胜。此时有人重新提起封禅之事,令刘彻大为心动,当即召集公卿儒生们商议。
“朕记得当年司马相如曾经言道,昭示大汉天威,宣扬天子之德莫过于封禅,凡君王受命于天者必有祥瑞降临,当此之时便该封禅,以昭告天地,威服四海。如今我大汉国祚鼎盛,四海威服。现又祥瑞纷出,正是上天对我的明示,是该封禅的时候了。”天子如此意气风发,重臣当然齐声附和。
正当刘彻全力做着封禅准备时,卫青却不得不终日泡在内朝,不是与将军们商议大计就是与公卿们协调调度。
元鼎五年四月,南越王相吕嘉反,杀汉使者及其王、王太后。
秋,汉朝派出伏波将军路博德出桂阳,楼船将军杨仆出豫章,归义越侯严为戈船将军,出零陵,归一月后甲为下濑将军,皆将罪人。又以南楼船十万人共同出击南越。
元鼎六年十月,西羌趁着汉军大举出击之际造反,并发陇西、天水、安定骑士及中尉、河南、河内卒十万人。此次出征大获全胜,首颅十万之众。
不久,南越平定,刘彻以为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九真、日南、珠、谵耳郡。刘彻大肆封赏。
然而好景不长,仅仅过了两三个月西南夷又起事端,汉朝派出将军郭昌、中郎将卫广发巴蜀兵平西南夷,以为武都、柯、越、沈黎、文山郡。
秋,东越王馀善反,攻杀汉将吏。汉朝又派出横海将军韩说、中尉王温舒出会稽,楼船将军杨仆出豫章合击东越,大胜而还。
同时又遣浮沮将军公孙贺出九原,匈河将军赵破虏出令居,匈奴不敢掠其锋缨,急忙躲避,公孙贺和赵破虏皆出塞两千里,不见虏而还。
虽说频繁用兵,但由于多数是犯罪人充军或是就近动用了地方部队,耗费相对少了一些,加之与匈奴停战已经六年,这六年中,汉朝休养生息,国力已趋鼎盛,是以财政虽然感到压力却还能承受。
秋高气爽,正是硕果累累的季节,宫苑里的葡萄成熟,一串串从密密层层的叶片中垂下,如同紫色的玛瑙。
“总该消停了吧,这两年制定战略、统一调度辛苦大将军了。”刘彻拢起袖口落下手中的棋子。
“臣身为朝廷的大司马大将军,这些都是臣的分内事,何言辛苦。”卫青一边说一边应子,封住了刘彻的出路。
“这着棋妙,朕这几颗子算是交代了。”刘彻笑着又落下一子。
卫青却若有所思地拈着手中的棋子,迟迟不肯落下。
“仲卿,该你了。”刘彻抬起头对着棋盘努努嘴。
“陛下,臣在想这两年的征伐中,最为强悍者莫过于西羌,而西羌之所以敢于作乱,主要源自他们与匈奴的相互勾结,这次之所以这么轻易就能平定,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匈奴没有尽全力。臣以为,西羌和匈奴依旧是我大汉最需要提防的,而他们如果再勾结在一起,我们会有不小的麻烦。所以对这两处,尤其是对匈奴的控制需得进一步加强才是。”
“那么仲卿有何建议?”刘彻见他谈到正事,也放下棋子坐直。
“张骞大人曾经建议加强对河西的控制,陛下当时也曾经说过要在河西地区增设郡制,不过当时由于天灾连连就暂时放下。臣以为,现在是时候重提此事了。对河西的控制加强,既能切断西羌和匈奴的交往,又能够更进一步加强我大汉对西域的控制和影响,继而在削弱匈奴的同时加强通商,于大汉有百利。”
刘彻呵呵一笑“咱们又想到一块去了,朕这几天正在琢磨这事呢。这样吧,明天你就叫内朝拟出具体的法子,分出武威、酒泉地置张掖、敦煌郡。”
卫青笑应着,忽然看见垂在头顶的葡萄,不由伸手摘下一颗放在口中“扦插的果然比播种的甜,可以酿葡萄酒了。”说着微微阖上眼睛。
“仲卿,你说什么?”察觉到卫青的黯然,刘彻追问。
卫青轻叹一声,接着笑道“只是想起一些往事。”
“哦?说来朕听听。”
“当年张骞大人老说播种的葡萄没有扦插的好,去病就跟他说,以后再去西域带点葡萄藤回来,结出了葡萄要臣酿酒给他们两人喝。如今葡萄终于丰收,可以酿酒时,他们却都喝不着了。要说打通河西,沟通西域,他二人功不可没,功在千秋,如今两人也都看不到了。”
刘彻一听也不禁黯然,霍去病去世已经六年,张骞也在三年前去世,如今葡萄新熟,河西也即将曾设郡制,这两人却都已不在。向前略略倾斜了身体,拉过卫青的手 “仲卿,美酒醉人,怎么会没有人喝呢?仲卿酿好葡萄酒,朕愿陪仲卿同饮。”
卫青微微颔首,眉眼间闪过笃定的笑容。
“仲卿,说真的,你是带兵带惯了的人,现在却呆在朝廷里统一指挥,会不会不习惯,想要亲自出战?”
这个,臣没想过,现在殿下一说,到真还是怀念军中的自由快意。”
“其实,朕真的很羡慕仲卿,可以快意驰骋于大漠草原之上。”说着忽然一击掌“仲卿,朕要率师巡边,以秉武节。到时候朕做统帅,你给朕做军师。”
卫青吓了一跳“陛下不可,发兵十万,日费千金,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不可轻易出动兵队。”
刘彻脸一黑“又是钱,大不了我宫中缩减些。”忽又变成笑脸“仲卿,现在东南顺服,不睦之处皆在西北,大将军不是说对待四夷要以和抚,威服为主么?朕此一去便是威慑匈奴,以免将来再起刀兵。何况明年五月便要封禅,朕不想在这段时间还有兵祸。”
封元年冬十月,刘彻亲率十二部将军,勒兵十八万骑巡边,旗径千余里,威震匈奴。从此,汉家军威更炽,诸夷顺服。
刚进五月太阳就猛烈了起来,管道边的草棚里,买浆水的老板忙忙碌碌。
不停有官府的人在道上本来奔去。
“不知道天子什么时候才能来啊?”瘦小的汉子擦了擦满脸的汗,将手中的水一饮而尽。
“急什么?天子封禅,百官都要跟着,那么大的队伍还什么都讲规矩,能快得了么”旁边的圆脸青年打着蒲扇,不住地扇风。
“不知道大将军会不会一起来。”那瘦小汉子又道。
“当然一起,天子出大驾大将军骖乘,这是礼制。何况百官随行,大将军为百官之首,怎么会不来?”山羊胡的老者白了那汉子一眼。
那汉子像是没见到一般,神神秘秘凑了过去压低声音,“听说……听说陛下和大将军是这个?”说着两根拇指碰了碰。
“什么?”老者威严地瞪了汉子一眼。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大将军和陛下是相好。”圆脸青年瞪圆了眼,也凑了过来。
“胡说什么?大将军是长公主的丈夫,当年长公主就是看出来大将军有将相之才,这才送进宫去,为的 就是建功立业,能和自己双宿双飞。”旁边一名文士拖长了声调插嘴。
“什么,我真的听说大将军和陛下好得不得了。”瘦小汉子不依。
那文士也不示弱,眼看就要争执起来,老者不耐烦地打断两人“好了好了,争什么呢?是也好不是也好,有什么打紧。”说罢捻着胡须自言自语“就算是又有什么不好,这天下只怕只有大将军配得上陛下,也只有陛下配得上大将军了。”
不远处树下,几匹骏马正在嬉戏。
浆水棚的一个角落,坐着几名武士,不远处则坐着两名士人模样的男子。
“呵呵,仲卿,听到没有,他们说咱们两是相好的,这话可真贴切。”
卫青眉头微微一动,含笑不语。
“哎,今生能得仲卿,是朕之幸,只是却要连累仲卿了。”
听到这话,卫青有点不耐“陛下那里连累了臣,臣怎么不知?”
刘彻转脸望向卫青“你我两情相悦,但世人不知,就算当今还有人理解,只怕也难逃后世的口诛笔伐,朕,心里愧疚。”
卫青哂然一笑“卫青今生能得陛下相伴何尝不是幸事,为人但须做好生前之事便了,至于后人如何评说又有谁能够顾及,陛下多虑了。”
刘彻凝视着卫青,满眼爱意,卫青回望着他,两人相视而笑。
四月乙卯。
还是夜半,刘彻就起身向泰山顶上攀登。山路虽被仔细平整过却依旧有些崎岖。百官公卿早已列好队站立在山腰的一个平台。刘彻登上山顶时天色依旧一片漆黑,伫立片刻之后,遥远的海平面上若隐若现地出现了一些光亮,那光亮早海水下流动翻涌,片刻之后一道绯红的圆弧冒出头来,那圆弧挣扎般向上攀爬,越来越大,渐渐变成了半圆,光芒从半圆中射出,周围的景物开始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