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呆若木鸡,两眼望着神君,目不转睛。
那神君被盯得毛骨悚然,却不敢避开,只是强笑“大将军,不是妾不尽心,实在是天意不可违,妾却无能力逆天改命。”
刘彻看他这般模样,心知纵然自己现在再难受也要比卫青好过些,走过去扶住卫青“仲卿,先回去吧。”
卫青任由他扶着下了柏梁台,左右哪里见过天子扶着大将军的情形,纷纷低下头。两人却恍若未决,一步步前行。众人不敢打扰,只能远远跟随。
刚刚行出数丈,忽听身后“轰隆”一声巨响。两人猛然回头,只见柏梁台的一角轰然垮塌,台上之人一片惊叫。
恰在此时,宫门处传来一声长呼“红翎急报——,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薨了——”
刘彻臂弯忽然一沉,猛然转脸,眼看着卫青从自己的臂弯中缓缓滑下。
“仲卿,仲卿。”顾不得众目睽睽,拦腰搂住卫青,触手一片粘稠,低头看时,鲜血沿着自己的指缝汩汩流出……
灯火黯淡摇曳,平阳公主忽然感到浑身发冷,紧了紧袍子,依旧很冷,这才发现,寒意不是来自身外,而是来自心底。
刘彻已经呆坐了一天一夜,严重缺乏休息和饮食让他看起来疲惫又憔悴,隐约间透露着惊慌和无力。
这样的刘彻平阳公主从来没见到过,在她的记忆力,自己这个从小便被称为天才的皇帝弟弟在任何时候都冷静又强势。
卫青从昨日被刘彻抱回来开始就一直在昏睡。御医们处理了伤口后都战战兢兢,称卫青是重伤之后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救治,现在受到过重的打击,以致旧伤迸裂,较之前更加凶险。
刘彻从那时开始除了亲自安排救治之外,便再没说过一句话。面前的饭菜也已经更换了无数次,依旧一动不动,连水都一口未进。
“朕要进寝室去等着,在这里真是憋死人。”刘彻忽然站起身来,一甩袖子就走进了里屋。
平阳公主想要劝阻,张张嘴,终于没有出声。
侍候的御医见到刘彻赶紧跪倒,刘彻侧身坐在卫青脚边,示意御医不要管自己,继续医治。
其实该处理的都处理过了,御医们也只是呆在一边观察,见天子进来,都识趣地借口找药离开。
灯火突突跳动,屋里只剩下刘彻和卫青两人,刘彻这才执起卫青苍白的手,轻轻吻了下去,叹道“仲卿,不要离开朕。”
卫青昏迷已久,此时却似乎有了感应,吃力地睁开双眼“陛……陛下。”
刘彻伸手封住他的口“不要说话,好好养精神。”说着将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放到脸上轻轻摩挲“不要……不要丢下朕……一个人。”
卫青虚弱地凝视刘彻,看清那憔悴不堪的容貌,心中一酸,低低答道“诺。”
刘彻望着卫青,柔声道“蚩尤之旗再次现世,兵戈又要起了,国家多事。朕已经拟制,从即日起,以大司马行太尉权,你这个大司马大将军事情越发得多了,可不能逃避责任。”
太尉的权利刘彻一直抓在手中不肯放,虽然具体事务卫青一直以内朝首辅的身份办理着,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多有局限。而现在刘彻把太尉的名分和实权都交给卫青,与其说是一种重视,不如说是一种信任。
卫青撑着想起身谢恩,却被刘彻搂在怀中“仲卿,你可要快快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此后刘彻几乎天天都会到长平侯府探视。
卫青的伤势终于开始好转时,霍去病的灵柩也送回了长安。
赵破虏带回了霍去病的遗物——那把卫青赠送给他的宝刀“碎星”。
“大将军,骠骑将军临死的时候一直握着这刀。”
远方祁连山形的墓冢是刘彻下令建造,陪葬于茂陵地界之内,墓冢周围摆放着“马踏匈奴”的石雕。这一切都是为了彪炳霍去病的赫赫战功,万世千秋。
卫青拔刀出鞘,聚到眉前细细观看,刀锋森森,夹带着血腥和寒气,依旧光彩流溢、耀眼夺目。
是因为觉得他就要死去,再也不能保护家人,而自己这个舅舅更是自身难保,才会出此下策不顾一切请立三位皇子为王的吗?
碎星、碎心!
天上的星子碎时,碎的,到底是谁的心?
下葬这天,卫青亲手把“碎星”放进了霍去病的灵柩。眼看灵柩缓缓合上,卫青明白,那个站在树下对自己说,为了舅舅什么原则都可以不顾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
从长安至茂陵,黑甲的军士沿途列队肃立,霍光和霍嬗身披重孝走在最前,百官公卿紧随其后。刘彻本不想让卫青来,怕他伤心,但卫青执意要去。
刘彻扶棺相送,满腔悲痛之余,回头看到送葬队伍里憔悴不堪的卫青,刘彻忽然非常庆幸——总算,他还在自己身边。
人生如此脆弱,就在这短短的一年多时间里,历经了自己重病、霍去病身死、卫青旧伤复发,生离死别原来仅仅是一线之间,该把握的总要即使把握,不要等到失去了再追悔莫及。
这万里江山还没有来记得遍览,销魂情爱还没有来得及尽享,江山爱人皆如此动人,人生是件如此美妙的事,刘彻忽然觉得要不顾一切地留住。
朕是帝王,睥睨苍生、威加宇内的帝王,有什么是求之不得的?
第164章:归汉
春天,倒塌的柏梁台在经历一年多的重建后,又高高耸立起来,比过去更加高大峭拔、气势恢宏。
台上有高达数丈的承露盘,盘中的仙人手常年惩戒者来自天界的甘露——据那神君所言,此甘露和以玉屑饮之可得长生。
每到月盈之日,刘彻便会把卫青召进宫,共享琼浆玉露。
“朕要与仲卿一起永享盛世繁华、看遍大好河山,你可愿永远陪着朕?”刘彻握住卫青的手,如是问道。
卫青一贯地温和恬淡,让刘彻又喜爱又安心“臣会永远陪在陛下身边。”说着把火炉拨旺了一些。
今年的天气十分反常,已是暮春三月,却依旧大雪纷飞,很多地区的农田都无法及时耕作,眼看是会饥馑之年。
宫室中固然暖洋洋的,却不知又有多少人在挨饿受冻。
听着门外的呼呼风声,刘彻忽然有了想大发脾气的冲动。
庄清濯和张汤的相互争斗倾轧终于以两败俱伤、双双自杀的结局告终,现在的丞相赵周和御史大夫石庆都是新手,对职务还需要熟悉一段时间,逼得很多事情都需自己亲自过问,卫青也因此越发繁忙。
“都是些不省心的!”刘彻忽然冒出来的话令卫青摸不着头脑,却又听刘彻接着一声喟叹“赵周怕事,石庆古板,要说都不是三公之才,只是怕事者必不生事,古板者往往认真,倒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卫青听他这样评价新任的丞相和御史大夫,本不欲插嘴,刘彻却向他挑了挑眉“大将军,你的看法呢?”
卫青略一思考“陛下圣明,三公固然颇有不足,二千石中却多有人才,倒也可以弥补,陛下这也是知人善用。”
刘彻挥手笑道“大将军这是在安慰朕呐,三公九卿,分工各有不同。各部二千石的官员是专才,各人在自己那块倒还不错,朕自然知晓。三公则不一样,所负责的就是统筹协调,要能纵观全局才行。”说到这里,又是一声叹息“人才难求,若天下多几个象大将军这样的臣子该多好,朕不知省心多少。”
“谢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你看,仲卿,你又来了,总是这么君君臣臣的,做什么呢?”
卫青明白刘彻并非作假,但他更懂得什么叫分寸,天子的权威永远不容触碰,纵然自己和刘彻的关系再亲密,也必须谨守着群臣之分,这样两人的关系才能真的长久下去。卑微的出生和丰富的人生阅历让他深刻领悟到,看任何问题都不可以只看表面,而要领会到深藏其下的本质,人在任何时候都必须谨守本分,再得意也不能忘形。
卫青的苦心刘彻很快就懂得了,这令他感慨又满意。感慨的是任何人都不可能脱离现实的环境去单纯地追求某中境界,满意的是卫青的表现和认识将他心中隐藏着的最后一点疑虑也消去,让他可以放心地去爱他。
“仲卿,内朝设立已逾二十年,国中大小事务莫不经过内朝。朕在想,虽说现在不比过去,不会有抗击匈奴那样重大的战事,但在很长时间内,军事仍然是核心要务。朕认命这两人为丞相和御史大夫,本也是想把所有的决策权皆收归内朝,他们两个只要能老实不生事,办事认真点也就足够了。”
丞相和御史大夫手中的决策权早就被内朝分走了大半,而现在刘彻的意思竟是要全部拿走,通过内朝牢牢掌握在天子自己的手中。
刘彻就是这样的人,他从不喜欢让任何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握,这种想法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功业的扩大越来越明显。
而卫青作为他政治上的同盟、情感上的爱人,所能做的就是支持他的决策,并在他情绪失控时加以安抚,在因冲动而出现决策失误时尽力劝导。
刘彻看卫青微笑不语,悄悄靠了过去“以后仲卿又要多受累了,朕一定会好好补偿的。”说着伸手就要揽卫青的腰。
卫青对刘彻不看时间地点和气氛,可以随时发情的特质十分无奈,只得迅速一闪逃离魔爪“陛下,还有很多奏折没批呢。”
“难道在仲卿心中,朕还没有那些主子、丝帛重要?”刘彻假装委屈的本事令他多次得逞,此时又使了出来。
卫青这次没再上当,笑嘻嘻地和他保持了两臂距离。
刘彻想了想,忽道“仲卿,真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卫青依旧保持着警惕。
“张骞遣人传回话,他马上要回来了。”
“是么……”话未出口,刘彻已经逮着他分神的机会扑了上来“哈哈,看你这下往哪里跑?”
……
张骞果然回来了,这次出使,他到了乌孙,并遣派副使到了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阗及诸旁国。
乌孙距离匈奴比较近,一开始刘彻便要张骞定要说服乌孙与大汉结盟,以共同压制匈奴。但乌孙臣服匈奴已经很久,虽然匈奴实力已经今非昔比,对于小小乌孙来说还是强大的威胁,因此不敢轻易答应张骞,但又贪图和汉朝通商的利益,也不敢得罪汉朝,便派出使者跟张骞一起到大汉,名为朝拜,实为探听虚实。
长安城繁华依旧,宽阔的街道,高耸的楼阁,熙来攘往的人流,琳琅满目的货物,这些都让乌孙使者目不暇接。
与上次出门几百人回来几个人的情形相反,这次的张骞不仅衣着光鲜人员一个没少不说,还带回了乌孙国的使者以及乌孙马和葡萄藤等众多物品。这令他倍感光荣,对着指指点点的老百姓,头扬得格外高。
“果然是天朝,我回去一定禀告大王,让他与大汉永结盟好,最好自己也能来看看。”乌孙使者好不容易合上嘴,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衣着绚丽的女人们。
张骞哑然一笑“怎么样,我大汉天子说了,如果乌孙国能和我大汉结盟好之约,财货往来都是小意思,我们两国还可以联姻,嫁一位翁主给贵国国王。”
“什么是翁主?”乌孙使者对汉朝的称呼不熟悉。
“就是诸侯王的女儿。”
“什么是诸侯王”?
张骞忽然感到自己的交流能力出了问题,呆了一会儿才解释说“就是汉天子叔伯和兄弟的女儿。”
“就是侄女、堂姐妹什么的?”乌孙使者恍然大悟。
“对啊,这事我可是跟你们国王陛下说过的。”
乌孙使者大笑“博望侯真狡猾。”虽说张骞早已失侯,西域各国却礼貌性地称呼他为博望侯。
“我怎么狡猾了?”张骞不解。
“我们乌孙离匈奴最近,也是受匈奴威胁最大的国家。大汉给我们这么多好处,还嫁汉天子漂亮的侄女给我们国王,其他国家看到了还不眼红,立刻就跟大汉结盟啊。”
张骞本想说“张骞哪有这样的智慧,这都是我大汉天子的英明决策。”但一想,这岂不是说狡猾的不是自己而是汉天子了么,于是也不答话,只是嘿嘿一笑。
那乌孙使者依旧环顾四周,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大汉真好啊,我真恨不得马上就跟大汉结盟。但是,万一匈奴打过来怎么办?我也知道,匈奴人打不过大汉,而且我们还是汉天子的亲戚,大汉一定会来救我们的,但是大汉离得这么远,等汉军到了,我们也都死光光了。这可怎么办?”
张骞暗道“蛮夷不可小觑,世上果然没有傻子。”却觉得乌孙使者这话确实有理,任自己思维敏捷巧舌如簧,居然也找不到理由说服他。
好在乌孙使者并没有继续追问,跟着张骞来到了驿馆歇息,少不得又对大汉专门接待各国来使的驿馆里的陈设大加赞叹,东摸西摸。
张骞看他的样子,又是高兴又是好笑。
好不容易安顿好乌孙使者,张骞这才回了家。虽然天子接见乌孙使者还要过几天,自己却必须明天一早就去宫中拜见,向天子汇报出使经过。
夜风习习,树木熟悉的味道沁人心脾。
长安,我终于又回来了。
第165章:朝见
张骞不辱使命,顺利归来,刘彻喜不自胜,对张骞大加褒扬,更大大赏赐了一番。
“张骞为我大汉立下了大功,该赏!”刘彻的话令张骞喜不自胜。
等张骞把情况禀告结束时已近日中,刘彻赐下御膳,知道张骞和卫青交谊甚厚,着人传来卫青一起用膳。
好久没看到卫青,这次总觉得他和刘彻间有了什么不同,却怎么也不明白到底不同在哪里。
刘彻和卫青一边吃东西一边聊天,虽然卫青一贯的谦恭有礼,笑语间的随和亲密却掩饰不住。及至见到两人有意无意间很有默契地相视而笑,张骞就算再迟钝也明白,这两个人现在的关系好得不是一般化。
太好了,大汉之福啊!早这样不是挺好的吗?非要闹得乌烟瘴气,四邻不安。天子和大司马大将军不好好齐心合力治理好国家,整日相互伤害纠缠不清,这算不算是国家内耗呢?
想到这里张骞咧着嘴巴望着刘彻。要说陛下的命真是好,别人好色都是亡国害国,唯独他好色居然还能兴国,世界上的事真是说不清楚。
刘彻看他一脸傻笑,不禁笑起来“张骞,傻看着朕做什么,有什么事?”
张骞的额头立刻滚下一粒汗珠,怎么忘了,这位今天看上去和蔼,其实可是万分小气的,现在连腹诽他都是罪过,自己这种想法被他看出来可不得了。
定了定神,清清嗓子,待情绪稳定了,张骞这才道“呃,其实臣还有一事,忘记向陛下禀报。”
“还有什么说吧。”
“据臣所知,包括乌孙在内的西域各国仰慕大汉威仪,原本都欲与大汉交往结盟,但因为畏惧匈奴,不敢轻易做出这样的决断。”
刘彻不以为然地一挥广袖“匈奴算什么,见了汉军还不时闻风而逃,何足为患。”
张骞见他这般自信满满,不敢再说下去,只好求救般望着卫青。
卫青本不想插嘴,却始终挨不过张骞楚楚可怜的目光,只得道“陛下,匈奴虽已衰弱,较之西域各国仍然强大无比,纵然我们承诺保护,但毕竟路途遥远,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
张骞对着卫青悄悄竖起大拇指,卫青望他一眼,无可奈何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