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珩回过头去,见卢帆正哆嗦着手指慌慌张张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毛笔,指尖沾了一块黛色的墨渍,犹如乌云水痕。
顾珩兀自轻笑了几声,抬眼见元舒已经走到门口,便冲对方施礼道:“元兄是从东宫过来的?”
元舒见顾珩也在,笑道:“可不是,随儿正吵着下颌那道疤——早就已经看不清了,也不知他闹什么。”
顾珩冷笑道:“好了一处伤,赔掉一个太子妃,他当然要闹。”这话说得极轻,仿佛是藏在唇齿间一般,非但是门口立
着的元舒,连卢帆似乎也没有听清。
不过即使是咬字清楚,恐怕卢帆也不能听见——这位延国年轻的“卢相”此刻正躲闪着元舒过于直截了当的目光。
顾珩对卢帆笑道:“元兄找子樯你想来是有延国的政事商议,我不好在此打扰,先告辞了。”说罢探手把长杯轻轻放下
,转身离去了。
卢帆局促地扶着那堆仿佛丘陵般簇拥在案头的纸卷,咬了咬嘴唇不知要对元舒说些什么,只有不知所措地抬头笑了笑,
略有些僵硬的嘴角显出几分腼腆的意味。他动一动指头,瞥见了指甲上的墨渍,慌忙抽了一张薄薄的纸笺想把那些乌色
的痕迹揩去,却不知颧骨上的红晕遽然明显起来。
卢帆垂着眉目,蓦地发觉元舒已经接过了他攥在手心的纸笺,帮忙揩净指头上未干的墨水,又俯身吻了吻自己的额角。
卢帆忙不迭地将脸微微侧过,往后瑟缩了一步指着桌案上小山似的书卷围绕的一小轴长纸道:“你……你看看吧。这是
我近日才拟好的。”
元舒抬眼见他连眼梢都是红的,铺在手腕的袖缘上的忍冬纹也犹如在秋风中一般轻轻颤抖着,笑了笑也便不再逗他,从
案上拿了那轴纸卷看了起来。
“延国虽然丰足,年年抽上来的税想也不少,可到底养不得如此多的冗赘闲职——如今兵权已尽在陛下手中,裁并一些
职务算不上难事——至于剩下的这些散在各处的闲职,便都并去集书省好了,宏朝也有奉朝请一类,平素不掌实权,只
是月有俸银而已。外臣不知延国世族子弟究竟如何,但私自闯入各台省、越俎代庖之类的事情,陛下万不可轻易饶恕。
”
卢帆见元舒看得仔细,便有些急切地说了一堆,最后再无可说了,才如释重负地住了口——他刚刚缓了口气,却蓦地想
起幼年时被比自己更小的阿彦撺掇着去池塘里摘莲蓬,弄得一身泥泞回家,也同样紧张得说个不停,待到阿姊卢棻替自
己悄悄换过了衣裳,竟发觉早已口干舌燥。
卢帆想到这里,又瞥一眼元舒——对方已经将那纸卷览过,此刻正笑着意味深长地望向自己。
“我……私闯台省的确是重罪,我……我没有睚眦必报之意——陛下若以为此事可恕,在下也……”卢帆不安地解释道
。
元舒将纸卷放下,笑道:“子樯,朕没有认为你所说的有分毫错处,再者严猗已经依律去职,朕又怎么会以为此事可恕
?只是子樯,你这几日都在写这些——与其如此,不若亲自施为,岂不是更好?犀角之事朝中上下皆知,你要做什么,
都是可以的。”
卢帆怔了怔,半晌才垂头道:“我毕竟是宏朝之臣,陛下还是莫要强人所难。何况,何况……我也想要回去了。”他说
得极为艰难,最终还是出了口。卢帆很轻地叹息一声,又转头望着窗外大把大把飘落的秋叶,那些破碎的落叶上,挂着
点点惨白的霜。
“回去?”这两个字落在元舒心中不啻于千钧巨石砸下,他伸手按住卢帆的肩头,又与他贴得近些,沉默了许久才强自
按捺住惊诧与怒火,问道,“你怎么会想到回去。子樯,难道这几个月以来,你一直都想着回去么?”
卢帆感到自己的后背被元舒温暖的胸口温暖着,几乎可以感觉到对方如潮水一般的心跳,他微微颤抖了一下,忍住想要
枕住元舒肩头的冲动,勉强笑道:“元舒,我没有一直想着回去。可是,如今的情势迫在眉睫——太子杳无音信,浮水
那里说不定早已将我从父撤换成别人——二皇子觊觎皇位已久,我心下实在难安。若是宏朝有变,我便不得不回去了。
”
“这些朕知道,可是你回去能怎样?莫非你还要挽弓挥戟,叱咤疆埸,指挥千军万马?顾珽的事你不会比朕更清楚多少
,即便你能够如此,又从哪里来的千军万马给你指挥?”元舒将卢帆紧紧拥住,追问道。
卢帆眼中一热,却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强笑道:“什么叱咤疆埸,哪里会如此严重了……元舒,我到底是宏朝的臣子—
—同族的叔父姊弟都在那片土地上,他们还有他们所牵系的种种,都是我无法放下的。何况我是族中嫡长子孙,若是真
的有那么一天需要我披甲执锐,为了宗族,我也义无反顾——你如何让我作壁上观?”
这一番话,与其说是在反驳元舒,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顾珩与自己都深知现下事态之紧急可谓如履薄冰,稍有不慎
便是万劫不复。自己离去之时族中又摇摆不定,卢谖也算得族中分量极重的人物,若他也如此态度,只怕最终……
但他所忧心忡忡的这些事,却万不敢和任何人说。
元舒默默听他说完,叹了口气道:“朕知道了。可如今延宏两国早已断了往来,你打算如何知道消息?”
卢帆故作轻松地笑道:“我想先回浮水看看——就是延国这边的浮水城,不渡河——我听说方旭被陛下派到了那里守城
?”
“你真的要去?”
“嗯。”卢帆点点头,却无法忽略元舒掌心的颤抖,仿佛把所有的复杂情绪抖落而出。他转过脸——顾珩搁在矮案上的
水精长杯中,一点残酒还流淌着三月桃花般的动人颜色。
元舒凑上前,在卢帆的肩颈久久吻着——他垂在耳后的碎发蹭得落下,有着淡淡的皂角香气。
“元舒。”
“什么?”元舒的声音有些模糊,在卢帆耳畔呵出一串柔软的暖气,痒痒的。
“我不渡河。”卢帆笑了笑,没有推拒。
第二十一章
卢帆从马车上跃下,灰蒙蒙的草灰尘屑顿时扑上了他的衣裾。
他抬首望着浮水高大的城墙——夜幕悬垂,秋霜懒懒的粘着冰冷石砖缝中的枯萎衰草,一点一点将那些卷曲的长叶坠得
愈发委顿——城楼上的火把熊熊烧着,时不时落下一星迸溅的火花,瞬间冻作晦暗的烟烬,堕入茫茫夜色之中。
自发觉那一队辚辚车马从远处迤逦而来,方旭已经擎着灯火了望了许久,此刻见到被火光映照的来者面容,不由得先是
一愣,旋即放声叫起来:“卢相?!”
“将军,还放箭么?”一旁脸颊冻得发红的士卒依旧紧紧张着连弩,锐利的箭镞上锈了一点雪白的寒霜。
“放什么箭?!”火光在方旭棱角分明的脸上跳跃着,他大喝一声,一把夺了那士卒的弩箭,“还不随我下去开城门!
”
“是,是!”
卢帆听方旭叫“卢相”,一时愣怔,直到城门大开才回过神来,冲惊喜的方旭腼腆地笑了一笑。
方旭忙不迭地跪拜道:“卢相怎么到这里来了?是陛下有吩咐吗?还是……还是裴……他出事了?”说罢,一脸紧张地
盯着卢帆,生怕他下一句说出的就是裴华的遭遇。
卢帆拢了拢厚实的蓝缎斗篷,肩头的那枝白梅抖下银色的光芒。他笑着上前拉起方旭:“景明兄快起……不是叔麟的事
,我只是过来看看浮水城而已。”
“啊,那,那就好!”方旭急切地将卢帆引进城中,“呵呵”笑着絮絮说道,“卢相快进城罢,这几日愈发地冷了,清
晨起早,瓦上挂的都是白生生的霜,墙头的冰结了一层,连只鸟都站不住!大家都在城楼中取暖哪!”
“景明……”卢帆被方旭拉着,忍不住开口道。
“卢相有何吩咐?”
“你……你你还是别叫我‘卢相’罢。我不是什么卢相……”卢帆蹙了蹙眉,又笑道,“你叫我子樯就好。”
“那怎么行!”方旭停住脚步,一本正经地固执道,“裴……裴大将军也这样称呼卢相,何况陛下也……总之要叫卢相
!对了卢相,我这里还有一个人,卢相你一定想见!”
卢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只能作罢,任方旭拉着往城楼去了。
城楼一角的火盆中燃着熊熊篝火,几位士卒正围坐在一起,谈笑风生的模样。
方旭冲人群喊道:“小子,你还不给我出来!”
“阿兄你……卢使!”人群中钻出一位圆脸的少年,正瞪大了双眼望着卢帆。
“……何昶?”
“卢使,卢使你怎么来了?”何昶欣喜地蹿到卢帆面前,殷勤地拉住卢帆笑道,“前几日我还和兄长说要去九玥见你,
想不到你就来了……”
卢帆望着何昶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也忍不住笑道:“我也万万没有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怎么过来的?”
“我……”何昶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地瞥了瞥方旭。
方旭心神领会,冲卢帆道:“卢相请随我来一边说话。”
城墙下一个偏僻的角落筑了一间小屋,里面炭火燃得正旺,暖烘烘的气息让人不禁心生如释重负之感,卢帆解了束在颈
上的鲜蓝系绦,抬头时方旭已经挪过了一张厚厚的细驼绒坐毯,上面织着黑色的花纹,透出张狂的异地风情来。
“卢相就听这小子说罢,我不搅扰了!”方旭“呵呵”笑了两声,便朝门外走去。
“卢使。”何昶见方旭掩了门出去,才开口道,“我是趁夜出城渡河而来的,浮水城已经换了令长,新令长姓陈,是二
皇子之戚——卢令长调离时,暗暗让我来传递消息,说无论早晚,都要我亲自交给卢使。”说罢,从怀中抽出一只黄竹
信筒来,递给卢帆。
卢帆接过信筒,见上头抹着一块赭黑的封泥,印着从父卢谖的私章——因为隔了几日的缘故,干透了显出浅浅的裂痕。
卢帆拧了信筒,里头掉出一小截纸卷和一小块沉甸甸的生铁来。
纸卷上只写着短短的几句话:“今之行事,已动我族根基,诸事宜徐图之,慎慎!”“行事”二字旁,写着一个小小的
“瑨”。
卢帆将纸卷投入通红的炭火中引着了,又默默望着它缩成一团轻盈的灰烬,才抬头问何昶道:“你可知卢令长调往何处
?”
何昶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当夜实在太乱,那个陈将军半夜拿着虎符就要开城门,令长晓得生了变故,又只有我在
他身边,仓促之中便只有让我趁着夜色解了一只舟缆,急忙往这边赶来了。哦对了,原本还有一只信夹,是太子要给三
殿下的,原本该派信使来送,但卢令长命我也携了信夹还有往来城中的印信,我才得以进入延国浮水。那信夹阿兄已经
派人往九玥送了。”
卢帆应了一声,又茫茫然呆怔了片刻,直到何昶小心翼翼地喊他一声:“卢使?”
“嗯?”
“卢使,到底……会不会乱?”何昶打量着卢帆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听说……听说太子在朝中很不受……”
“没事的。”卢帆笑道,“延国前几月那样大的事,不也镇住了?况且太子为人谦慎,又无过错,若朝中果有佞臣置喙
,陛下也不会轻信的。”
何昶听罢卢帆的安抚之语,才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我……我只怕又要打起来,自己人打自己,可真是下不去手。”
卢帆拍一拍他的肩头,心头的焦躁终究压不下去,干脆连手中仅剩的信筒也投入其中,只听得“噼噼啪啪”几声脆响—
—卢帆想起年节之时家中也常常将染了茜草的竹节堆起燃烧,那爆裂之声仿佛也有了红艳艳的热闹颜色,可如今听得这
几声凄厉的声响,只能让他依稀有金戈铁马、天地崩摧之感。
卢帆掸净了炭盆边缘薄薄的一层烟灰,最终发出了一声轻叹。
紧接下来的数月,卢帆都是在焦急不安之中度过的——加之年节将近,归思愈浓,明明一衣带水之隔却无法回去,卢帆
内心更是难以平静下来。
幸而延国也同样有过年之习,风俗之类虽与宏朝有所不同,却还不至于到了大相径庭的境地,何况延国边陲近年几无战
事,士卒们在浮水安定许久,蓄养也丰足,因此过年也颇为热闹,卢帆融入其中,多少忘却了些许烦忧。
不过,卢帆虽被方旭时时唤作“卢相”,却实在不想也不敢干涉浮水事务,对岸又无消息传来,百无聊赖之中只有每日
寻些兵书来看,权作消遣而已。
这天正是岁末三十,数日的大雪将浮水城笼罩在一片柔软的洁白之中,甚至分明已过了傍晚时候,却依然明亮非常。卢
帆正往小炉中添着木炭,外头突然传来敲门声,伴着方旭的呼喊:“卢相在屋里吗?”
卢帆抬起头,见门边小窗的厚窗纸上映着方旭黑黢黢的身影,连忙将手中的小炭钳一放,起身开门。
冷飕飕的寒风被方旭一挡,顿时虚弱了不少,一片冰凉的雪花蹿到卢帆的额角,融成了一滴小水珠。
“卢相你果然缩在屋里,延国不比宏朝,我听说在宏朝,竟有整年都不见雪的地方!”方旭怀里抱着一只素绢包袱,被
炉银色的丝绦捆扎得紧实严密,沉甸甸的似乎裹着什么要紧物事。
卢帆笑着将方旭迎进屋中,关了门又转身取了长柄杓,自那架在炉上的铁铛中舀了一大碗热酒:“我的故里就是一年无
雪,不过我在京都住了许多年,也不畏寒,只是怕在城中又迷了路,还要劳烦你去找……我适才烫了景明你前日给的酒
,快进来喝上几碗吧。”
“正好,我也要给卢相你送些东西——”方旭接过卢帆递来的酒碗,放声笑道,“刚才九玥那边送来了东西,这个是陛
下特地给卢相的。”说罢,将怀里的素绢包裹交给了卢帆,又瞪了双眼盯住那丝绦结子。
卢帆心中一颤,伸手接住包裹——轻软舒服,却不知里头包的究竟是什么,又见方旭好奇,便低头去解那绦结,却莫名
地僵了手指,拆了半晌才终于解开。
素绢摊了开去,露出一领白色的狐裘袍子,不染一丝杂色,乍眼望去竟比那窗外漫地铺就的大雪还要干净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