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帆心中愈发焦急,他不知元舒究竟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又有些羞恼地冲口而出道:“元舒,其实你根本不想让我回
去——那个时候我就说过你不会明白的,不会明白裴华,自然更不会明白我——程湛已经受伤了,我叔父姊弟们还被困
在宏朝生死未卜!那是我的同族之人,你要我怎么做?隔岸观火还是其他什么,或者你其实另有打算,想看着三殿下与
二殿下两败俱伤,你好坐收渔翁之利?”
话音落下,卢帆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他已经头疼得脑海中一片空白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维持了片刻,正当卢帆几乎要夺路而逃时,元舒突然冷笑道:“好,那你便去烧火做饭吧。”说罢,他
坚定决绝地背过身,缓缓让出了一条路——青狐毛的衣袖微微有些颤动。
“我……”卢帆瞅着元舒的背影半晌,最终举步而去,元舒却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我说过会回来的,就像上次说过不渡河那样。
卢帆怔忪坐在宫苑的六角亭中许久——他隐隐觉得适才自己说得重了,但事态如此紧急,他怎么还这样不置可否、随意
玩笑!
况且……
况且自己是那样地……
可元舒,他毕竟是宏朝君主——就像自己,毕竟是卢氏族人。
卢帆叹了口气,并不敢往下多想,只觉得往日父亲因为自己贪玩厉声教训的时候,也不曾如此委屈难受过。他拳起手指
握了握衣袖,茫然地盯着远处熙宥阁的一角砖墙,却始终没有再向那里走一步。
直到天色晦暗得仿佛鸦翅,卢帆才拂落了皮屦上沾满的雪花,向客殿走去。
漫天的大雪终于停了。
卢帆一入客殿,便发现程湛背对自己立在檐下——大雪才止,宫人尚未来得及清扫,厚厚的积雪漫上了台阶,白得耀眼
。
“程湛你怎么不去屋里坐着,外面这么冷。”卢帆笑道,却蓦地发觉对方怀里似乎抱着——元随?!
“殿下!殿下怎么独自来此了?”
元随扭头也瞥见了卢帆,挥了挥胳膊,痴笑道:“先生先生。”声音软糯得很,仿佛当初故作痴傻一般。
卢帆愣了愣,见元随冲自己眨眨眼,不知他心中打的是什么主意,便也只有尴尬地顺势对程湛道:“小殿下有些……”
元随扭扭头,扒着卢帆的衣领,扁扁嘴巴道:“先生,父皇……父皇说……说……要你……”
卢帆哪里料到元随会突然说这个,霎时哭笑不得,又见程湛惶惑地望着自己,愈发羞恼道:“小殿下不可胡说!”
我偏要说,谁让先生你和这个家伙这么亲近,我都看到了!
元随鼻子里“哼”一声,转头看向程湛——对方背着身,只有双肩似乎微微颤抖。元随以为终于浇灭了这个叫程湛的不
速之客对于自己的卢先生不切实际的“幻想”,不由得很是得意。
然而他又想起来客殿的时候元舒对自己说过的话,心中又替卢帆担忧起来,便咽了口涎水道:“先生,换三万……”
父皇说要看看这三万甲兵,究竟能不能留住卢先生。
卢帆不解地望着元随,元随却不敢再程湛面前直言不讳,只能痴笑了几声,又咬了咬手指,倒头趴在卢帆肩头睡着了。
“算了,我送他回去吧。”卢帆无可奈何,又担忧程湛看出些什么破绽——尤其是自己和元舒之间的“破绽”,连忙道
,“延君原先尚有五子,没想到前些年接二连三地……独独剩了一个……我早说过了,皇权之争,着实深不可测……”
“你什么时候‘早说过了’?”程湛嗤笑一声,“还‘深不可测’——明知深不可测,你偏偏要趟这浑水,我就不见顾
珩像你这般。”
“我哪里……”卢帆才想要辩解,那头却施施然走来一个宫装的小内侍,礼毕说道:“陛下请程先生与卢相往绿幛阁一
叙。”
与程湛对视了一眼之后,卢帆望了望不远处一片昏昧的屋子,开口问道,“没有请三殿下么?”
“回卢相,顾殿下已经在那里多时了。”内侍敛眉垂目地回答。
“好,你先下去罢,我和程先生这便过去。”卢帆颔首道。
绿幛阁中已经点上了无数明亮的灯火,仿佛水晶宫殿一般透着璀璨的光芒。
“什么?”卢帆瞪了双眸难以置信地望着元舒,手里的酒浆泼了一半。
元舒悠悠地叹口气,语调似笑非笑道:“正是如此,朕总想着,是不是留你们之中的一人——啊,朕别无他意,延宏两
国历代若有借兵或者合兵以攻它国之事,总会留一人为质,朕听子瑜说过,程家与卢家一样,皆是宏朝……怎么?难道
三万甲兵还抵不过宏朝一位贵族子弟……”
“我留下。”卢帆将那杯中的酒浆一口灌了,仿佛舍生赴死一般,“程湛要去找他的兄长,我一人无牵无挂,如今又身
居延国相位,再合适不过。”
那一句“程湛”唤得元舒颇为焦躁,连心里也仿佛钉了芒刺。不过他低头瞥了一眼几乎按捺不住要离席的卢帆,又发觉
对方两颊生红的模样比下午恼怒时可爱许多,便故意蹙了蹙眉头,似有无限同情惋惜之意,叹道:“卢卿果然愿意暂留
九玥?朕记得今日午后卢卿不但要将那相位辞去,甚至欲先行离开延国——唉,朕从不知卢卿竟喜欢起反复无常之行了
……”
“我……”卢帆一厢情愿地以为元舒有意戏弄报复自己,却又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只能杯子往案上一撴,强笑两声,道
:“正所谓,正所谓,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嗯……”
元舒不慌不忙地慨叹两句,又移过那银质的浮雕鸡首悬链壶,“可是,朕以为卢卿所言甚为在理,正要允了此奏……毕
竟卢卿乃宏朝卢氏长裔——”
“元舒,你到底借不借兵?!”卢帆又气又急,几乎将手里的银杯拗弯。素来温和的他突然来这一句,不但把身边的程
湛骇了一跳,就连顾珩也着实吃惊得搁了酒杯,愣愣地望着卢帆。
“借。那就烦劳卢卿你暂歇几日了——哦,若是卢卿愿意,多一年半载也无妨。”元舒倒是不慌不忙地颔首微笑,往自
己杯中斟满了酒,又起身替卢帆也斟上一杯。
卢帆握紧了杯子,耳中仿佛只听见气血汹涌之声,待他回过神时,面前只剩下了元舒一人。
卢帆抬眼望见元舒举着银杯正兀自微笑,他心中气闷,搁了酒杯道:“既然已经说好了,下臣便就此告辞。”说罢从案
边站起,扭身就走。
元舒伸手拉住他:“子樯,你怨怼于朕?”
“在下如今是宏朝放在九玥的人质——借兵的人质,哪里敢对延君有半句怨言?只怕延君误会了。”卢帆扬手挥开元舒
,咬牙道。
元舒笑了笑,有些固执地将卢帆拥入怀中:“子樯,朕若真的把你当做人质,此刻哪里会任你如此说话?朕知道你想回
宏朝,但此时回去实在太危险了。”
“我……”
“你是卢氏嫡长,是宏朝子民,还有你擅剑术会谋略——朕知道——你都说了好几遍了。”元舒的嘴唇轻轻蹭过卢帆的
耳垂,道,“可是你认真想过如何打仗么?你这样冒险去了,如果族中叔伯听说了,你要他们一边指挥千军万马,一边
还要担心?其实你若执意要去,朕一样会借出这三万人马,但究竟朕要分多少兵力保护你一个人,就不可知了。”
“可……”卢帆蹙一蹙眉,半晌才喃喃道,“为什么你要分兵保护我?我并不需要那些……”
“为什么?”元舒低低地微笑起来,垂首在卢帆的脸颊上厮磨,“连船舷都站不稳,随随便便在陌生人面前把朕画成无
比扭曲的样子,宫阙那么小你也能迷路,动辄就心软忍不住为别人求情……子樯,你说为什么?”
卢帆一怔,眼里渐渐有些温热,他翕动着嘴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可是子樯,我真的很喜欢你,喜欢你这个样子。留下来罢——若是在战场上迷了路,谁能将你带回来……”元舒揉着
他的手掌,一点点将它们捂得更暖,“留下来,子樯。”
卢帆低下头,瞅着元舒深蓝的衣袖覆住了自己的,上面的绣着的细腰长足的小黑龙枕在自己的榴花衣绲上,犹如安眠一
般。
“嗯。”
卢帆这样回答。
第二十四章
是夜。
客殿的灯火到了深夜依然未曾熄灭。
“此番延君派遣方旭领兵,方旭虽忠勇有余,到底做事鲁莽,殿下随他一起,还望万事小心。”卢帆将一只信筒交给顾
珩道,“这里面是卢氏族人在宏朝的各处官职,微臣想来这些可以助殿下一臂之力——族中现在不知是谁主事?叔祖平
日有事会和微臣商议……如今——若是叔父在京都的话……”
顾珩接过信筒颔首微笑着:“多谢子樯——倘若有消息,我便立刻写信与你,你尽管放心。只是你不随我一起,倒是有
些遗憾。”
卢帆垂首道:“殿下莫要笑话微臣了……只是殿下,决定从哪里开始?”
顾珩笑了笑,探手一拨那渐渐没入灯油中的芯子:“留州卫郡。”
卢帆顿时愕然道:“留州?那不是陈……”
“是。”顾珩垂了衣袖,上面一尾尾纤小的银鱼在灯火微光中游弋,他胸有成竹道,“就是二皇兄的母妃,父皇的铃姬
的故乡,陈显将军原先驻守的留州。急攻京都恐怕难以得胜,久了也将耗损兵力士气,劳而无功。而留州这块属于陈氏
的地方,陈显断不可能交给异姓经营戍守,但陈氏为了篡权,兵力早已分散出去——因此留州必然空虚,若先占了留州
,陈氏早晚要自乱,到时我们便可谓‘势如破竹’了。”
卢帆听得顾珩如此说来,竟蓦然有些安心,又转身帮顾珩整理行装;半刻之后却又想起什么似的,望着窗外道:“怪了
,随太子今夜怎么没有来与殿下话别?”
顾珩舀了杯酒捂在手中,不动声色道:“也许适才睡过头了?或者又傻了?再比如沉溺女色也说不准呢。”
“沉……沉溺女色?”卢帆瞅了瞅低头喝酒的顾珩,张口结舌道,“随太子才七岁,怎么会……”
顾珩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庭澜,你说我要不要把它送掉?”元随搂着只鎏金的硬木小匣,摸了一次又一次,“我就是怕他……”
庭澜一边剪着灯花一边微笑道:“殿下既舍不得,不如等三皇子回来之后再说。”
“可是……这个要先交给太子妃,否则岂不是显得没有诚意了?”元随努着嘴往榻上一滚,悻悻地将那匣子藏在了枕畔
。
次日顾珩离去的时候,带着属于延国的大队人马。
他稳稳地跨坐在乌墨颜色的战马上,披着天青的斗篷,上面雪白的狐毛绲边在风中翻飞——小小的年纪,却迸发出一股
属于君主的气质来。
元随气喘吁吁地匆匆赶来,绕过他的父皇元舒和少傅卢帆,径直跑到了顾珩的马下,抬起脸咧嘴笑着。
“贤侄是特来和我告别的?”顾珩挽着缰绳,俯身笑道。
元随偏头躲开在风中乱响的流苏马铃,扁嘴道:“快把手伸出来。快点,我有东西要给你!”
顾珩抿嘴微笑着将手伸出来:“莫非是曹娥碑体的手书?贤侄真有大家娘子的风范。”
元随气得只差没把顾珩从马上揪下来,他跺脚道:“谁是娘子!这个收好了!”说着,将一件东西塞到顾珩手里。
“这个是……”顾珩低头一看,却是一只绿松石的手镯,因被元随捂了许久的缘故,此刻正躺在自己的掌心散发着微微
的热气。
“哼。孤陋寡闻——不想和你多说,总之你可得给我好好挑一位公主送了!收了它就不许你们的公主反悔了。”元随得
意道,“若是挑得丑了,我可不要,若一个美的都没有;那就是你们宏朝风水差,竟养不出一位好看的公主——你就把
它再还给我!”
“你——”顾珩将那镯子收进怀中,嘴角勾起一抹笑,“很好,我定帮贤侄‘好好’地挑一位公主来。”
元随愈发觉得那笑容前所未有地骇人,他缩一缩脑袋,说一句“那就好”,转身便拔腿跑掉了。
元舒远远望着元随踮脚与顾珩交谈,转头问身旁的卢帆道:“不知随儿和阿珩说什么了。”
卢帆摇摇头,微笑道:“昨夜不见太子来见殿下,大约有什么想要避开下臣单独谈论罢。对了……你……太子最近……
最近是不是有传闻……说太子……沉溺女色?”
“什么!沉溺女色?”元舒惊诧道,“此话从何说起——随儿今年不过七岁而已,哪里就能想什么女色?”
“那为何殿下昨夜会说起这个……”卢帆喃喃自语着,抬头时却见队伍已经浩浩荡荡向远方而去。
“父皇,父皇!”元随急急跑到元舒和卢帆身边,仰头得意地笑道,“儿臣今日可办成了一件大事呢!”
“大事?”元舒反问一句,一边与卢帆往车驾处走去,一边低头挑眉对元随笑道,“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元随牵住元舒的手,颇不服气道:“自然是大好事!儿臣适才让那个顾珩……啊不……是顾三叔帮我在宏朝的公主当中
择一位面目姣好者,以后与儿臣联姻——父皇,你说这算不算为两国邦交推波助澜的大好事?儿臣以为……”
“公主?”元舒尚未开口回答,一边的卢帆却突然打断了元随的话语,“殿下,你的确是和三皇子这么说的么?”
元随笃定地点点头:“就是这么说的啊!”
“那……三皇子也答应下来了?”卢帆将信将疑地又问了元随一句。
“自然,这样的好事,他怎么可能不答应?”元随瞥了一眼卢帆,见他的神色有些闪烁,觉得有些莫名,便追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