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太傅认为我做得不对么?”
卢帆哭笑不得地收住脚步,蹲下身对元随道:“微臣并未觉得殿下之行为有何不妥,只是……只是宏朝如今并不曾有未
嫁的公主啊。”
“什么?!”元随霎时呆若木鸡。
元舒见元随一副泥塑木雕的样子,早已早已忍不住摇头而笑:“随儿,你不会已经将那个镯子送出去了吧?”
元随仿佛没有听见元舒的问话,只是痴愣愣地扯住卢帆的衣袖久久不肯松开,难以置信一般地开口道:“少傅……少傅
是与我玩笑吧……”
卢帆抬眼望了望元舒,见他颔首示意,便无可奈何地安慰元随道:“微臣没有与殿下玩笑,宏朝最年轻的公主如今也三
十有余了,早已出嫁。殿下,殿下?往后三皇子一定会娶王妃,那时就有……”
“谁要他娶王妃了?!嘁,我看他根本什么都生不出来!生一圈小猪才对!哼,我才不稀罕什么宏朝的公主!”
元随突然跺一跺脚,满不在乎地往自己的马车上跑去。
“这……殿下!”卢帆连忙喊了一声。
“别管他,小孩子。”元舒摇摇头笑道,“过几日就好了。”
“可是……”
“无妨——随儿就是这样。子樯,走吧。”
“……是。”
一路之上,太子元随的车厢中,摔打敲砸之声不绝于耳。
第二十五章
战火一旦燃起,一时之间便很难停止。
顾珩与顾瑨的这次对决,足足交锋了一个月还未停止。
卢帆虽然身在九玥,并无性命之忧,可内心却哪里能够安然自若?他既担心着顾珩的安危,又忧虑着卢氏一族的前途,
因此常常心如刀绞,日夜寝食难安。
元舒自然看在眼里,便时常让卢帆去熙宥阁随他处理政务,累了就在外间歇一歇——这样忙碌着,卢帆多少将那些烦恼
之事暂时遗忘。所幸的是,若非紧急战报通常都是先呈至尚书台,再转至元舒手中,因此卢帆便能最先看到战况。
而元随由于在顾珩那里受了不啻于惊雷一般的打击,一月下来都有些浑浑噩噩神思迷茫。不过他毕竟是个孩子,思来想
去最终强压了一口恶气,决心日后非要另找借口狠狠嘲弄顾珩一番,故此最近读书习字愈发刻苦起来——元舒和卢帆见
他如此作为,也分外满意,“沉溺女色”的忧虑也就此在元舒心中消解开去。
这夜,元舒正和卢帆商议着顾珩这几日的征战,突然有急报传来——似乎又是关于宏朝的战况。卢帆听内侍如此说来,
连忙上前取了奏报,又瞥一眼桌案后的元舒。
元舒笑道:“快看吧,朕知道你镇日挂念,况且又不是第一次先看了。”
卢帆有些僵硬地笑了笑,却莫名觉得手里的奏报与前几日的并不相同,似乎沉重得可怕。他不由得紧张起来,抖着手掰
去了封泥——一卷发皱的纸卷掉落在地上。卢帆攥着信筒躬身将奏报捡起,仿佛赴死一般将那奏报小心翼翼地展开。
元舒料是如往常的顾珩来信,因此并不在意,低头看了一卷中书省递来的奏疏,又批了几个字,才发觉卢帆已经半晌没
有动静了。他心下一凛,旋即抬起头来——只见卢帆依然蹲在地上,他面目苍白惨淡,鬓角汗湿,目光茫然,手里的奏
报已经被揉作了一团废纸。
“子樯?”元舒见情势不对,忙开口轻声唤了一句。
卢帆却只是低着头缩在灯火晕出的阴影之下,一动不动。
“子樯,你怎么了?是顾珩的信吗?说了什么?”元舒离了桌案,快步走到卢帆身边,按捺住内心的焦急不安,问道。
卢帆并不回答他,却蓦地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元舒一时惊骇,赶忙俯身去扶他,只听得“啪”的一声,原本被卢帆
用力握住的信筒霎时砸落在地,四分五裂开去。
“子樯!”元舒握住卢帆的手——卢帆的手心早已满是冷汗,但依旧死死地扯着那卷战报,“子樯,顾珩到底写了什么
?难道是他……”
“不是殿下……是……”卢帆终于惨然摇了摇头,战栗着牙关再也说不出来了——元舒恐他被噩耗魇住,便将他紧紧拥
入怀中,只觉得卢帆冷汗透了衣衫,却连脊骨都僵硬了,犹如一截斜卧江畔的枯木,冰冷而无半点生意。
“子樯,来,放手给我看看。放手。”元舒一边抚着他的脊背,一边伸手将绞在卢帆惨白指节间的战报尽量温柔地掰了
出来。
战报上果然还是顾珩亲自所书,写的内容却不是又攻下了留州的几座城池,而是——卢帆的叔父卢谖,在留州卫郡的攻
城略地中,被一支流矢射穿了胸膛。
这是宏朝大族卢氏在这场注定血雨腥风的战斗中,失去的第一位族人。
卢帆觉得自己犹如堕入一场荒诞的噩梦,梦中明明还有乡野里灼灼的桃花绽放,河畔的垂柳袅袅牵风逐絮,嫩生生的柔
软新芽映着露水滴落时的光芒,甚至连耳畔都有歌谣响起,他转过身去,却蓦地望见硝烟与箭镞交织如蝗,漫天的层云
仿佛密不透风的幕席,抖开了就是一片沉沉的暗色。
他就在这无边无际的窒息烽火中踉踉跄跄地走着,脚下就是折断的钩戟,扎透了丝屦;衣裾边缘沾满了粘腻的殷红鲜血
,正一点一点地往上蔓延,又仿佛无数双手,把他狠狠拽倒在地上;倒下时他的视线里,是叔父卢谖挽起强弓,却没有
利箭,徒然发出了一声弓弦颤抖的空响。
卢帆伸出手去,却一声也喊不出口;再挣扎时,眼前跌跌撞撞落下几点灯火辉光。
“子樯?子樯你醒了?一天一夜了。”
是元舒的声音。
卢帆将梦魇生生扼在了空茫的脑海之中,眨了眨眼,朦胧模糊中瞥见了晃动的人影——元舒正坐在他身边,成摞的奏疏
堆在榻边的小案上。
卢帆望着元舒有些发青的眼窝里的殷殷目光,一瞬间有些失神,却又顿时想起了适才梦境中的混沌徘徊,所有欲裂的疼
痛竟蓦地在脑海中迸溅开去。他咬了咬嘴唇,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团。
“子樯。”元舒叹了口气,“打仗的事……”
“若是我当初听了叔父的话……若是我当初听了他的话,怎么会这样……”卢帆失神地翕动嘴唇重复着,“他一直说我
是个孩子……我却那样狂妄自大……”
“子樯,此事和你没有关系,你又何必如此——”
“叔父说过的,卢氏一族的性命全悬在我这里——哈哈……一族的性命,终究是应验了……可叹我当时都说了些什么,
那是叔父,我都自以为是地说了些什么!亲人的性命尚且视作蝼蚁,还谈何心怀社稷朝堂……哈哈哈哈……”卢帆埋头
苦涩又魔怔一般地笑起来,直到实在喘不上气了才狠狠咳了几声。
他想起去年在浮水城中卢谖一句句看似毫不留情却牵系着卢氏性命的话,突然领悟了什么才是嫡长的责任,所谓的世族
的责任。那并不是自己偶作感伤时的委屈失落,不是因为被迫苦读的自怨自艾,更不是追根究底地考虑族叔们为何从不
将他当做一个实实在在的少年——它有千钧之重,而自己早在将那柄祖传的佩刀时,将这个原本应该扛在肩头的责任轻
易抛在脑后。
如今再想和叔父说一句哪怕是请求原谅的话,也已经太迟。卢帆心如刀割,又猛烈地咳了起来——他喘息了片刻,颤抖
着攥紧了被角,几乎将自己的指甲揉断。
“子樯。”元舒捋开卢帆因为昏睡而散在额前的一缕乱发,轻声问他,“要哭么?”
卢帆抬眼,缓缓地摇了摇头,半晌依然恍惚道:“下臣有些累了……”
元舒没等他说完,颔首道:“子樯,你歇着罢。朕不搅扰你了。尚书台的事务你可也停下,延国的战报朕会命人先行送
到这里。”
卢帆急切地点着头,抓起衾被逃避一般背过身去,因此并没有发觉榻旁元舒那温柔而专注的眼神,只是感觉他替自己掖
好了被角,又熄了灯火。
在屋子暗下来的那一刻,卢帆还是忍不住落下了泪。他就那样用力咬着嘴唇缩成一团,任泪水一点一点浸湿了锦绣被面
。
哪里能够不哭,哪里会不想哭?
在草长莺飞的堤岸边遗落的欢笑,曾经蹭着卢谖衣袍喊出的“阿大”,不得不努着嘴改称的“叔父”,还有因为卢彦攀
在卢谖怀里昂着头向自己炫耀时的狡黠表情……
都已经成为了残存的记忆而已。
甚至是无数次的严厉叱责,都已经再也听不见了。
卢帆颤抖着身体,最终泪水溃如决堤。
元舒静静地立在屋子的角落里,听着那一声声隐忍的抽噎渐渐微弱下去,直到再也听不见了,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就
是在以为自己离开之后,卢帆依然不肯放声而哭。
元舒迈开发麻的双脚,再次来到卢帆身边。
窗外熹微的晨光透进屋中,将床榻衾被抹出模糊的阴影,卢帆窝在被褥中,泪痕宛然,眉头紧蹙地疲倦而眠。
元舒想是他哭得累了,便俯身伸手轻轻触了触卢帆的额头——干透了的汗水粘着散发,卢帆似乎在惶惧的梦境里感到了
额上的温柔碰触,低低地抽噎了一声。元舒发觉他的肩头生凉,再往下探一探折在被面的手臂,竟也同样冰凉。
现下正是晚春,延国的寒气依然未散——元舒望着埋在阴影中的卢帆,忍不住摇了摇头,除去了外袍在卢帆的身侧躺下
,又探手将他捂在怀中,睁着眼等待窗外漫天的绮丽朝霞。
卢帆醒来时,隐约察觉出背脊上残留着的温暖,转过身时却只有他一人而已——小案上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散着
诱人的香。卢帆披衣离榻,神思依然有些恍惚。他回头望一望窗外大好的晴色,那些璀璨的日光此刻正悠然栖息在窗旁
的一枝悬垂的连翘上,黄澄澄的花朵儿,一簇簇攒成繁闹的模样。
他就那样怔怔地痴看着那些映着光晕的花朵,直到肩头绛色的衣袍滑落在地上,牵倒了那碗汤水,在衣袂上泼洒出狼藉
的痕迹。
卢帆蹲下身去捡起跌落在地的银碗,门外已经响起了敲门声:“卢相可是醒了?陛下吩咐婢子告诉卢相一声,陛下亲自
去了尚书台,卢相今日可不必往那里去了。”
“早朝过了么?”卢帆并未应诺,反而莫名追问了一句。
“啊?回卢相,五日一朝,今日似无早朝——明日才有。”门外柔软的女声犹豫了一瞬,又重新响起,“卢相是要寻陛
下?”
“不,没事了。”卢帆淡淡地回答,“你下去吧,我没有别的交待了。”
“是,卢相。”
卢帆转身来到小案边,将塞在案下的那卷地图抽出,再次铺展开来。
午后元舒来到客殿时,眼前的卢帆仅仅着了雪白的中衣,披散着头发,正不顾一切地埋头奋笔而书,脚边的那副宏朝地
图,又重叠描摹了崭新的鲜红朱砂。
元舒倚在门边注视着卢帆,悄悄将握在手中的那卷战报重新藏回了怀中。
“子樯。”
卢帆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他的手指依然颤抖着,但却并非因为伤痛,而是心力交瘁。他的眼神专注而奇异,只是紧紧盯
住面前的长卷,原本极为工整的钟体也变得笔触微颤。
“子樯。”元舒又唤了一声,俯身摁住了卢帆的手腕。
卢帆用力想要抽出右手,无奈元舒按得坚定,他又半日未曾进食,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便疲倦地抬头敷衍道:“我将
这半截写完,快写完了。”
“不必急于此时,你歇上一刻,我已命人端了食案来,先吃一些在考虑其他。”元舒见他这一夜下来,失魂落魄得竟有
些形销骨立的样子,仿佛已经抽尽了所有的精魄,连目光里也很是黯淡。
卢帆轻叹一声,便顺从地搁了笔——早有宫侍捧着食案在门外候着,元舒一声令下,便恭谨地入内,将杯盘放下——都
是些清淡的素菜,衬了嫩生生的翠色香草,还有紫梨红枣白柰做成的果脯之类,看上去异常精致。
卢帆不禁一愣,转头望了望元舒。
元舒苦笑道:“我知道你要守族中规矩,服丧守孝。就算让你吃肉食,恐怕你也不肯,因此就只让他们弄了素菜米饭。
好了,用膳的时候就不要想那些事了。”说罢,将食案中的牙黄色竹箸塞进卢帆手中。
卢帆点点头,原本想说的“绝食守丧”之语也只有咽了下去。他低头拨弄着饭食,却一点也吃不下,半晌他突然道:“
我……我想要出去一趟,要做……”
“做缞衣么?”
“你……”卢帆瞪大了双眼——你怎么会知道。
元舒见他说不下去了,开口道:“子樯,你在想什么,我怎么会不知道。”
卢帆怔怔地盯着面前的食案,没有抬头——半晌之后,元舒清晰地看见一滴泪水落在了那食案漆盘里。
“子樯。”元舒伸手拥住他道,“我失去父皇的时候,来不及哭就要提剑面对两位异母弟弟——三天三夜,血色宫墙。
直到大殓之时,才远远地望了父皇一眼。那天是孟春时候,下了很大的雪,整座宫闱都是白的——无论从前是怎样的血
腥,都被犹如缟素的白雪覆盖了。群臣离去之后,我望着停灵的宫殿,父皇的棺椁就静静地安放在里面。明明是一墙之
隔,却仿佛无数时间。那时候早已没有了力气,但最终还是哭了,一个人,面对着空荡荡的离开了十年的陌生皇宫,哭
了。”
卢帆埋头在元舒怀中,默然无语却轻轻挣动了一下——元舒感到胸前有一阵热意晕开来。
“子樯。如果你要哭,一定让我陪着。”元舒抚了抚他的脊背,“等阿珩的事结束了,等宏朝再次安定了,我陪着你回
去看看。”
“叔父已经故去了……我总是梦见他,一遍又一遍。所有族人都冷冷地望着我……是我当初没有听叔父的话……”卢帆
声音带着沉闷的哭腔,哑然而惨淡——他肩膀颤抖,手指紧紧握住了元舒的衣袍。
“子樯,我在你身边。”元舒宽大的衣袍裹住了卢帆雪白的中衣,“在这里,你不是卢氏的嫡长,是子樯——不要害怕
。”
不要害怕,我在你身边。
小剧场——抚慰看完这次卢谖真?炮灰的各位:
陛下的马车中。
元舒:子樯,朕发现随儿还是跟着朕学习治国之道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