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如此好言相询,白须老头如今也顾不得犹疑了,急急地向他哭诉:“不是我,是我女儿。她从很早时候起便开始头
晕烧热,起先我只当那是普通风寒,便从药铺买了几贴散热药煎了劝她服下,谁知几日下来却并没有好转,反而有更严
重的迹象……待到现在、到现在已经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了……”
慕浮笙问他:“这期间可曾看过大夫?”
对方忙点了点头:“看过了,都说是体虚伤寒,具体的也瞧不出什么,开出来的药方子都是相差不离,可是吃了那么多
也全然不见好转。”说到这里已是老泪纵横。
在场几人俱是面色凝重。
虽则有些在意慕浮笙的年纪与阅历,但白须老头到底还是对他抱有期盼,一边抬袖拭去眼中泪花,一边嘴里絮絮叨叨地
恳求他:“慕公子,我知现已是这年尾时候,家家都想求个长命吉祥话,我这老头儿更不该来找你晦气……但是我就只
有这个女儿,只怕……只怕……”
慕浮笙道:“我这便随你过去看一看。”
说完朝自家父母点了点头,对那白须老者道:“麻烦老人家前面带路。”
二人便要离开,一直立在一旁未说话的容洛上前一步:“我也去。”
慕浮笙回头看他。
慕沉卿连忙在后头关切地道:“小洛,外面天冷,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倒不如在家等着。”
容洛对他摇了摇头:“我去了,总有能得帮上忙的地方。”
慕浮笙随即道:“就让小洛随我一起去吧。”
慕沉卿这才同意。
于是二人便顶着风雪,随那老头一道出了门去。
第十八章
风雪交错。
老人独自打伞走在前头,脚步匆匆,显得非常焦急。
容洛逐渐落在了最后,迎面而来的寒风吹得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不知何时,头顶忽然出现了一把伞。
容洛抬眼看去,正见慕浮笙握着伞柄立在自己身前,只将那伞往他的手里一塞,又转过身去继续跟上前头老人的步伐。
容洛连忙往前疾走几步,行至他的身旁,抬手将伞面往他那边送了一半。
谁知慕浮笙却将伞推了回去:“这伞太小,你还是自己撑着吧。”
容洛听了这话,心里不大高兴,又将手中的伞往他头顶移了移:“谁让你只带了一把伞出来。小虽小,总比没有的好。
”言辞间满含埋怨之意。
见他固执,慕浮笙于是将伞取过,又伸出另一只手揽过他的肩膀,让他紧挨着自己,如此一把伞两人撑倒也正好。
老人的家离慕宅并不远,走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就到了。
老人的女儿约莫二十来岁,样貌虽然清丽,面容却十分憔悴,她躺在床上,看见老人进来,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爹
……”
才唤了一声,又侧过脸去不停地咳嗽。
老人慌了神,匆匆来到床边,却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一叠声地询问:“小月,小月,你怎么样了?”
少女只顾咳嗽,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慕浮笙走过去:“让我来罢。”
老人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起身站到一旁。
慕浮笙敛襟在床边坐下,认真观察了少女的声息气色,又仔细去探她脉搏。
忽然似发现了什么,慕浮笙的指尖蓦地一颤。
“慕公子,怎么样?”老人连忙问。
慕浮笙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老人有些急切,却又无可奈何。
过了好一会儿,慕浮笙方才收了手问道:“令媛这样已经多久了?”
“大约有五六个月了。”
“为什么不早些看大夫?”
“若是伤寒,便没必要……”
慕浮笙不禁沉下声音:“这情况已可谓是相当严重了,便是再不懂的人也笃定明白这断不会是伤寒那样简单,您既如此
不关心自家女儿的病况,又何苦要来寻医?”
容洛头一次看见慕浮笙对着病人家眷说出这样重的话来,着实有些意外,连忙上前去扯他衣袖。
慕浮笙冲他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果然,老人听完他这话,已是按捺不住啜泣起来:“是,我不是不知道,我其实再清楚不过,只因荆妻之前也是得了这
样的病。”
容洛听了他这话,蓦地一怔。
“我为了他几乎花光了所有的银子,一次又一次地给她寻医,吃药,大夫却又总说看不出什么毛病,到最后她还是地这
样去了……老天莫不是想惩罚我,如今令小月也要受这样的苦……我这家徒四壁,明知小月这病治不好,再浪费那些银
子也没有意义……”说到后来哀戚的几乎站不住脚。
“爹……”一旁躺在床上的小月不忍见父亲这般,亦是垂下泪来。
慕浮笙轻叹一口气,放缓了语气:“行医为善,老人家若是没有银子,大可不必那么急着拿出来。”
老人听见这话,又是惊喜又是忧愁:“这……”
慕浮笙又蹙眉道:“只是令媛的情况不容乐观,对于会出现的各样结果,您得提前有个准备。”
那老人早已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掩面叨叨地道:“小月毕竟是我的女儿,就算情况再怎么坏,我又怎么能放着她不管
,到底还是给她来了找大夫,幸好遇上慕公子这样的好人……”
慕浮笙这下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他:“我先去给您开个药方出来,切记得按时给她服用,过段时间我会再回来过。我虽不
能保证什么,但必定竭尽所能。”
老人感激不已,一弯膝就要跪下来:“慕公子如此大恩,老朽实在无以为报。”
慕浮笙连忙拦住他:“您别这样,晚生也确是能力有限,这样实在是受之有愧。”
老人方才直起身子。
慕浮笙沉默了一会儿,又对那老人道:“老人家,能否随我去外面一趟,我还有一些问题想问。”
老人点了点头:“慕公子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容洛见他们出去,正要跟上,却见慕浮笙回过头来对他道:“小洛,你留在这儿照顾一下小月姑娘。”
也不知道后来他们都说了什么,从那老人家中出来之后,慕浮笙一直都没怎么说话。
容洛亦是有些心神恍惚,走了一段路,忽然唤他:“慕浮笙?”
慕浮笙应了一声。
“你说那小月姑娘的病,会不会是她娘亲留给她的?”
慕浮笙看了他一眼:“不一定。”
容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慢慢地开口:“我记得我娘那个时候也是这样,大夫都说瞧不出什么,后来她却……”到这
里顿了顿,仿佛下面的每一个字说出口都及是艰难,“我看小月的年纪和我差不多,你说会不会有那种可能,我……”
慕浮笙仿佛早知他的意思,还没待他把话说完,便已毫不犹豫地打断他:“没有那种可能。”
容洛怔了怔:“我只是……”
“只是什么?”慕浮笙停下脚步,一双深黑的眼睛牢牢盯着容洛,眉心习惯性地拢成了一个结。
见他如此,容洛唯得勉强对他笑了一笑:“没什么。”
雪越下越大,那节日里特有的爆竹声也被呼啸的风声一点一点地掩盖。
容洛觉得有些冷了,便想提醒他早点回去,却被慕浮笙蓦地扯进了怀里。
雪落得漫天漫地,手中的伞早已不知什么时候跌落在地。
二人的肩上、手臂上到处沾染了片片雪花。
慕浮笙秀长的发尾被夜风吹散开去,他微侧过脸,对容洛道:“这种话以后都不能再提,连一个念头都不能有。”
大凡与病症有关的事情,慕浮笙从不会对他人说出这样绝对的话来,这绝对是第一次。
容洛有些怔忪,轻翕眼睫,小声地道了一句:“对不起。”
话音才落,额心跟着突兀地一疼。
容洛诧异地抬头看过去,正巧见到慕浮笙刚刚垂下一只悬着的手。
容洛捂着额头张口结舌:“你……做什么?”
慕浮笙的脸上全然没有一丝玩笑的表情:“从今起,你若再跟我说一句‘对不起’,我就给你吃一颗脑栗子。”
容洛一时有些哭笑不得:“这都什么跟什么……你怎么突然跟个小孩儿似的。”
慕浮笙没有反驳,将他从自己怀间松开,侧身拾起落在一旁地上的伞,转身牢牢牵过他的手:“时候不早,我们回去吧
。”
手掌的温度同怀抱一样温热,容洛心头一暖,并未想到挣脱,而是抬眼朝慕浮笙看去。
那一张侧脸如往时一般坚毅,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到底不对在哪里,容洛全然说不上来。
后来几天,慕浮笙一直在老人家和慕宅之间奔波,或者在书房里头翻看医籍,显得十分忙碌。
而容洛却是每日被慕沉卿拉着聊天下棋,顺带唠唠嗑。
那日大清早,容洛又被慕沉卿喊过去在慕宅里到处贴对联挂灯笼。
慕沉卿向来性子急躁,又有些眼花。
容洛踮脚踩在凳子上,抬手往门框上刷了一层浆糊,又从慕沉卿的手中接过一张红纸对联,举着肘子往门框上一挂。
慕沉卿急急在下面喊:“小洛,这不对啊,怎么歪了?”
容洛将红纸往边处斜了斜:“那这样呢?”
慕沉卿又喊:“错了,是左边,左边……”
容洛换了个方向。
“咦,好像又过了?”
容洛于是又换方向。
“还是右边去点。”
“不不……”
一来二去,容洛那两只手就这么一直举在那儿没放下来过,最后实在觉得酸痛得不已,便出声问他:“慕伯伯,究竟是
哪边啊,您能不能给个准数?”
“这个……”慕沉卿摸着下巴往后退了几步,左看看,右看看,还是犹豫。
容洛站在凳子上,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脚底下的东西都已开始旋转。
他连忙伸手扶住门框,定了定身子,回头对慕沉卿道:“慕伯伯,咱们都已经贴了一圈,要不然先休息一下吧?”
慕沉卿恍然一拍额头:“哎哟,瞧我,差点都忘了这茬,”说完伸出手来,“累了吧,快点下来喝杯茶,休息会儿。”
容洛点点头,扶着他的手臂跳下凳子,谁知落地时却是脚下一晃,差点跌倒。
“哎,小心一点!”
慕沉卿连忙上前一步将他扶住,随即发现他似乎脸色不是很好,便问他:“小洛,你怎么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容洛摆了摆手:“我没事。”
慕沉卿却不放心,细细看了看他的脸,但见他唇色苍白,额前尽是冷汗,仿佛有些不对,便对他道:“笙儿今天好像没
有出去,我去把他叫过来。”
容洛连忙阻止他:“我真的没事。可能是有些血虚,以前也常常会这样,只要稍微坐一会儿就好了。”
慕沉卿犹有些不放心:“让笙儿给你看一看总没什么错,若是没事自然最好,这样伯父也好安心啊?”
容洛摇了摇头,在一旁小院的石桌边上坐了下来:“他仿佛正在书房翻医籍,现在定然不得空闲,我们还是不要打搅他
了。”
慕沉卿跟着坐到他旁边,将脸一板:“这就算理由了?到底是书本重要还是小洛重要?”
容洛闻言一怔,随即解释:“不是这样的,那小月姑娘的病实是有些棘手,也不怪他会这样忙碌。”
慕沉卿“哼”了一声:“好不容易回家一趟,都没想着带你出去玩玩,尽惦记着别人的事情,”边说边抬手拍桌子,“
真是不像话,改明儿我就让人把他的医馆给封了,看他还这副样子!”
“谁敢封我笙儿的医馆,看我不跟他拼命。”
慕夫人的声音适时在院子外响起。
慕沉卿立刻露出一副心虚模样,斜眼往发声处瞥了瞥,贼兮兮地压着手指在嘴边,对容洛道:“嘘——嘘——,咱俩什
么都没说。”
容洛忍不住笑了出来:“是是,咱们什么都没说。”
不一会儿慕夫人就端着茶过来了,才至近前,将手中东西“砰”地往桌上一放,气愤地道:“真是一天到晚没个正经,
这贴春联的事情不好让下人来做,非要这么折腾,晚上睡觉不要同我喊腰疼,我懒得管你。”
慕沉卿连忙讨好地站起来:“夫人,夫人,我错了!”
慕夫人不再理他,回过头来对容洛道:“小洛,别老是在这儿听你伯父胡扯。”
慕沉卿恼得吹起胡子:“我什么时候胡扯。”
容洛笑着接话:“伯父说的那都是戏谑话,并非胡扯。”
慕夫人看了看容洛,亦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笙儿这两天也确实是忙,到底没什么时间陪你。”
容洛摇了摇头:“他自有他的事情,忙一点也是情理之中。”
慕夫人爱怜地抬手替容洛整了整衣领,想了一想,忽然道:“小洛若真是闲得慌,倒不如去外面逛逛?”
慕沉卿立时瞪眼:“为什么要让他出去,和我一块儿不是挺好?”
慕夫人瞅了他一眼:“小洛才几岁,总和你这老头儿呆一块儿,像什么样子?”
慕沉卿哑口无言。
慕夫人转头对容洛道,“是得出去转转,或者和年纪相妨的人聊聊天,或者到外边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说完顿了
顿,问他,“要不要让个下人陪你一块儿去?”
容洛无法拒绝,只得站了起来:“不用了,我一个人无妨,”说完回头问他们,“伯父伯母有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我
出去给你们买回来。”
慕夫人摆手道:“没什么好带的,你自己玩得开心就好了,”说完伸手摸了摸他的衣袖,皱起眉头,“怎么穿得这样少
,你先去门口等会儿,我去找件厚的衣裳给你,免得在外面冻着了。”
容洛点了点头,同慕沉卿道了个别,转身往大门外走。
离开小院时,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偏头往书房的方向望了一眼。
第十九章
新春的街头不似往常那般热闹,反倒显得有些清冷,大约是各人都在家中团聚的缘故。
在集市小街里来回转了几圈,容洛意外地在一家酒肆门口碰见了老熟人。
沉潜然穿着一身鲜亮的锦裳和精致的硝皮小马靴,一副紧装打扮,边上跟着几个仆人,身前立着一匹雪白良驹,看样子
是正准备要去跑马。
真不愧是富贵少爷,如此打眼的行头,使得边上一众路过的人都对他投去羡艳好奇的目光。
只要撞上这人,一准就没好事。
容洛一皱眉,正想装作不识转身走开,奈何沉潜然早已经看见了他,兴致勃勃地冲他喊:“啊,这不是容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