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刚刚走到门口就听到王芸说什么像小然一样,林吾诚心顿时就揪了起来,也顾不得医院里不准高声喧哗,大步冲了进去,有些情急地吼出声。
“他不会像小然一样。我不会让他像小然一样,我不允许!”
林吾诚身上一瞬间散发出来的气势,有种掌控天地万物的气魄,王芸听得一怔,呆呆地看向一脸凝重的儿子,想破口大骂,想横加指责,却终究只是问出一句。
“……医生怎么说?”
林吾诚去了大半个小时,王芸料想医生应该跟他详细说了病情,没想到林吾诚却当即收敛起浑身的气势,偏过头,看着随风翻飞的窗帘,淡淡地说:“医生说没事。这次呕血只是急怒攻心,并不是什么病情恶化,叫我们放心,住几天院就可以了。”
王芸想说不信,但看林吾诚满面坚决,显然是不打算再说什么。
正想拉了林岩一起去问医生,却听林吾诚接着说:“爸,您跟妈先回去,把小宇的床……收拾一下。这里有我守着,等小宇醒了,我再通知你们。”
声调没怎么提高,语气也还是淡淡的,却给人一种不容反抗的错觉。
林岩点点头,没说什么,回头看了昏睡的吴文宇一眼,拉着泪水涟涟的王芸出了病房。
林家二老走后很久,林吾诚都站在原地没动,只是隔着两三米的距离看着病床上的吴文宇,任凭时间一分一分地流淌。
林吾诚看得很专注很仔细,几乎眼都不眨。因此,即使吴文宇的眼睫只是轻轻扇动了一下,也被林吾诚看在眼里,然后像被惊醒回神一般,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前。
然而,吴文宇并没有睁开眼睛。
半长的睫毛安稳地栖息在眼皮下方,没有半丝舞动过的迹象。
林吾诚又看了很久,而后缓缓俯下身,慢慢凑近吴文宇的脸。但直到两个人的脸颊相贴,一冷一热的温度触碰到一起,吴文宇都没有睁开眼睛。
有些失落又有些安心,林吾诚轻轻摩挲着吴文宇冰凉苍白的面颊,用嘴唇一寸寸温暖而过,在失去血色的唇上落下一吻,才小心翼翼地拉起扎着针管的那只手,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因为输液的关系,吴文宇的左手比他的脸还要冷,像放进冰窖里冰冻过一样。双掌合十把那只骨骼分明的手松松环绕,让自身的温度一分分传导过去,林吾诚心下一片悲凉。
情况……想也知道,并没有他对林家二老说的那么乐观。
医生说,吴文宇这次发病是神经受到刺激引起的,醒来后如果仍然存在精神波动,出现烦躁不安、暴躁易怒等负面情绪,将十分不利于病情的好转,甚至有可能导致病情的恶化。
医生还说,经过对胃部的全面检查,发现吴文宇有过恶心呕吐的症状——这是胃穿孔的征兆之一。
当然,吴文宇还没有胃穿孔。
但医生说,如果再出一丁点纰漏,胃穿孔只是早晚的事,癌变的可能性也会增大。
林吾诚只是默默地听着,什么都没敢说,没敢问。
因为他不敢保证,吴文宇醒来之后,不会再有任何情绪波动。
毕竟,听到了那么诛心的话。
一时间不知道该自责自己的迟疑,还是该怨恨林岩的口不择言。
怔怔地看着吴文宇在昏睡中也不减锐利的眉峰,林吾诚觉得那微微上翘的弧度就像一角冰凌,尖锐冷冽,随着吴文宇时蹙时放的眉头,一寸寸扎进心底最脆弱最柔软的角落。
疼了,痛了,流血了……人也清醒了。
原来错的终究还是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责怪。
哪怕是陷入回忆与伤恸的洪流中无法自拔,也不该有任何迟疑。哪怕是只要一提起“吾然”两个字就恨不得一枪崩了自己以求解脱,也不该有任何隐瞒。
等吴文宇醒了,一定要好好解释,好好坦白。
如果他不听,如果吴文宇不听——
林吾诚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晚上,王芸在林岩的陪同下过来送饭时,吴文宇还是没有醒,林吾诚也还是握着他的手坐在椅子上,一动都没动。
下午被林岩劝过之后,想着什么事都等吴文宇病好了再说,吞下一肚子的话,王芸把饭和收拾好的日用品搁在柜子上,根本不忍心去看吴文宇,拉着林岩转身就走。
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和林吾诚因为缺水而显得干涩的声音。
“呕了多少血?”
王芸身子一颤,往林岩身上靠了靠,稳住了身形,才哽咽着说:“没多少……倒是连清水都呕出来了。”
身躯骤然一震,抓着吴文宇的手不由紧了几分,看到吴文宇不安地皱皱眉,才惊觉地放轻力道,继续头也不回地说:“……我知道了。您跟爸先回去,我在这儿守着。”
王芸没再说什么,拉了拉林岩的袖子,示意他快走——林吾诚身上的气息实在太过骇人,连他这个当母亲的都有些怕。
门被关上,前一秒才有了些人气的病房重又死寂下来。
看一眼窗外暗沉沉的天色,林吾诚拉着吴文宇的手凑到眼前,轻轻吻了吻被针扎过的地方,然后贴到脸上,轻柔地来回磨蹭。
蹭着蹭着,微微有了丝热度的手指突然颤了颤,林吾诚心里一喜,正在想吴文宇是不是有意识了,被松松握住的手却倏然从手中抽了出去,一道尖锐冰冷的目光随即落到脸上。
抬眼,吴文宇正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视线对上的一刻,吴文宇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的冰冷尖锐已然销声匿迹,取而代之一片全然的冷漠——面对陌生人的冷漠,以及对身之所处毫不掩饰的讥讽与蔑视。
——莫名熟悉的眼神。
林吾诚一凛,预感这次的事恐怕不是三言两语的解释就能解决的了。
吴文宇已然——心防重筑。
果然,林吾诚刚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吴文宇闭上眼抢先道:“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没有语气,没有情绪,甚至没有一丝压抑的颤抖,平平直直的一句话,包含了所有的坚持与拒绝。
林吾诚皱皱眉,从椅子上站起来,以一种居高临下、却显不出半点优势的姿态看着吴文宇,定定地说:“我不想解释什么。反正说了你也不会听,更不会相信。我只是想把你没听到的话说一遍给你听。”
既然解释已经无用,又何必再多费口舌。
“我是爱吾然,但那绝对只是兄弟之情,没有半点别的意思。我也确实是拿你当亲弟弟看,但我没有办法——我控制不住自己……不爱你。”
最后一句话,林吾诚说得极为缓慢低沉,仿佛这句话蕴含了极大的重量,像泰山一样沉甸甸地压在心上,让人喘不过气来。
吴文宇却不为所动,仍旧闭着眼,仍旧还是不温不火的两个字。
“出去。”
林吾诚当然没有出去,而是稳了稳心神,继续说:“你如果不相信,我可以把当年的事都告诉你。你要是知道了吾然是怎么死的,就会知道,我……不爱他……甚至连身为哥哥的爱都不够。我要是爱他,又怎么会害死他。”
一连说出两个“死”字,林吾诚觉得自己也像是死了一遭般,被抽走了三魂七魄似的,全身上下没有半点力气。却得咬紧了牙关,强撑着站得笔直,等着吴文宇的回应。
等到却还是那两个字,“出去。”
颤了颤,扶着椅背站稳,林吾诚翕动嘴唇,艰难地说:“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而是我……实在说不出——”
“——出去!”
林吾诚话尚未说完,最后一个字就被一声怒吼截断,看到吴文宇蓦然睁大了眼,眼里一片血红,这才闭闭眼,涩涩说出一句“你别激动,我这就出去”,然后转身离开。
关上门,听着门里如雪落一般的寂静,林吾诚暗忖,最坏的情况莫过于此。
——没有质问,没有指责,没有愤怒,没有心痛,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全然的漠然。
第三十一章:意外的访客
林吾诚并没有立即通知林岩夫妇,一来时间已经不早,二来依吴文宇现在的状态,王芸看了反而会更加担心。情急之下,憋了一肚子的话,该说的不该说的,只怕想都不想就会脱口而出。
不得不承认,他现在根本无力招架。
只不过短短几个小时的守候,却仿佛经历了几天几夜一样,漫长的煎熬让林吾诚感到前所未有的累。
其实,真要说起来,让他累的并不是这几个小时的等待,也不是从医生那里听到的关于病情的猜测与推想,而是吴文宇的态度——虽然早就有所预料,但只有真正面对了,才发现自己根本承受不起。
而现实的情况,也与预料相去甚远。
只能说,他终究还是不够了解吴文宇。
良久,门里传出一声轻微的响动,似乎是病床摇晃时发出的嘎吱声。料想吴文宇可能是翻了个身,或者是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躯体,林吾诚深吸一口气,在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一瞬间有种熟悉的感觉。
林吾诚陡然惊觉,那一夜,自己也是这样被吴文宇从病房里赶了出来,然后在走廊上坐了一夜。
然而,相似的场景,却是不相似的情景。
那一夜,面对着病房的门,林吾诚想通了很多,并最终打开了横隔在两人中间的那扇门。而如今,背对着病房的门,林吾诚不禁茫然,这是不是意味着……一种——背离。
蓦地一阵心惊肉跳,林吾诚摇摇头,下决心说什么都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然后点了根烟,靠在墙上抽起来。
“儿子,儿子——”
第二天,林吾诚是被叫醒的。睁开眼睛看到站在面前的老头老太太,正想张口说吴文宇已经醒了,却被王芸轻轻拍了拍肩膀,略显责备地说:“怎么睡在这儿?夜里风大,万一着凉了怎么办!再说,要是小宇醒了,有个什么事,叫你都听不见。”
林吾诚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抬眼看了看天色,大概七八点的样子,又看了看隐匿在窗帘背后的病房,才说:“小宇昨天就醒了。”
“什么?昨天就醒了?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都不通知我们?”
王芸一听就急了,一连串的问题噼里啪啦地冲口而出,只是碍于医院的静谧氛围,才勉力把声音压得极低。林吾诚却只是往墙上靠了靠,选了其中一个问题作答。
“就在昨天你们走了之后,大概十一点多的样子。”
林吾诚话刚说完就看见王芸把手伸了出去,显然是想开门进去看看吴文宇的情况,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把抓住王芸的手,急切生硬地说:“妈,您先等等——”
被林吾诚话中的疾厉唬得一愣,王芸回头,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林吾诚。
林吾诚却没看她,而是把目光转向站在王芸身后、同样面露好奇的林岩,话里一片苦楚的涩然,“爸,我昨天没说,小宇之所以会急怒攻心,是因为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但他没有听全,只听到您质问我是不是对吾然有什么想法,而我很久都没有说话。他就以为我是默认了,没再听下去。”
这番话,林吾诚说得很是平静,没有一丝颤抖,也没有一处停顿,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完全与己无关的镇定淡然。
然而,听到的人却怎么都平静不下来,林岩一向古井无波的脸上也出现了丝丝裂纹,像骤然跌落在地的镜子一样。好半天才压制住心头的震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长长叹了口气。
“……那怎么办?小宇现在是什么情况?”
从林岩那里,王芸早就知道了父子俩昨天说了什么,忍不住也是一阵颤抖。想到那些诛心的话,眼眶不自禁就红了起来。
“他现在情绪不是很稳定,我就是被他赶出来的。你们进去了尽量少说话,别惹他动气。”林吾诚摇摇头,又看了病房一眼,语气不知道是苦涩还是无奈,“还有,我也不需要你们替我解释什么。这件事,我自己解决。”
“儿子……”
听了林吾诚的话,王芸想说什么,却被林吾诚拍着手制止。然后打开病房门,把他们让了进去。
与其说吴文宇早就醒了,还不如说他这一夜根本就没怎么睡。
七乱八糟的怪梦不断,使得他连连从梦中惊醒,没有一刻能睡得安稳。后来索性就不睡了,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天花板,怀着期待又害怕的心情,等着第二天的到来。
因此,从走廊上响起一轻一重两个熟悉的脚步声起,他就知道是林家二老来了。
三个人的对话,也毫无遗漏地听在了耳里。
却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
只知道病房门被推开的一刻,他居然还在自觉不自觉地寻找某个身影。
——真他妈的,可悲。
“小宇醒了?身体好点了没有?来吃早点吧!”
进门的时候就感受到了吴文宇眼里的冰冷,虽然早知道吴文宇的性情不好,却从未见过他这种样子,王芸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却还是笑如春风,一边从林岩手里拿过早点,一边对着吴文宇口出关切。
吴文宇却显然是一句话都不想多说,撑起身体靠坐在床上,伸手接过递到眼前的纸碗,在王芸殷殷期盼的目光下,默默吃起来。
然而,刚刚吃了几口,这种没有丝毫排斥意味的举动还来不及被当做情况乐观的信号,吴文宇就停下吞咽的动作,然后转头背对三人,将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在了另一边的地上。
明明只是几小口粥,吴文宇却吐了很久,像是连五脏六腑都要一起吐出来似的,干呕的声音听得林吾诚浑身上下止不住一阵阵发寒,仿佛刚从冰天雪地里走出来。
正想走过去看看他的情况,吴文宇却像有所察觉似的突然直起身,警告意味十足地看了他一眼。
看到林吾诚识趣地停下脚步,吴文宇才用袖子抹抹嘴,拿起勺子继续吃。
同样是吃了没几口,又偏过头开始吐。
吐完还想接着吃,却被再也看不下去的林吾诚冲到跟前一把夺走纸碗,递给站在一旁呆愣愣的王芸,整个人随即被扣进一副微微颤抖着、却宽厚安稳依旧的胸膛。
脸埋在衣服里有些喘不过气来,耳边是林吾诚强自压抑,却仍然流露出丝丝痛苦与恳求的声音。
“别这样……吃不下就算了,没人非逼着你吃。”
吴文宇没有接话,而是任由林吾诚抱着自己,努力平息着翻滚不休的胃液。
良久,吴文宇微微牵动嘴角,轻轻挣扎着想要脱离林吾诚的怀抱。轻微到可以忽略的力道,林吾诚却丝毫不敢阻拦,任凭吴文宇挣脱开去,漠然着一张脸,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
谨记着林吾诚方才的叮嘱,王芸也没敢多说什么,只是急切又心疼地看着无声对视的两个人,完完全全地手足无措。
而林岩,则是自始至终都站在门口,根本就没踏进房间一步。
半晌,看到林吾诚眼中伤痛悲哀的情绪渐渐转化成一片浓稠的柔情,漩涡一样引人沉陷,吴文宇才别开头,没什么情绪地说:“我饿了。”
林吾诚这才醒悟,吴文宇并不是吃不下,反倒是心理上对他排斥反感,生理上的习惯却一时半刻改不了,不禁微微一笑,语气不自觉带上了一丝愉悦。
“你等着,我这就回去给你做。想吃什么?粥还是饭?”
“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