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不满于自己的行为带给林吾诚的小小希望,微不可察地皱皱眉,吴文宇向着相反的方向偏过头,闭上眼之前不冷不热地丢下一句话。
“叫他们都出去。”
话里渗人的寒意经由稀薄的空气传导而来,林吾诚一凛,前一刻的喜悦瞬间消散,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能无奈又痛苦地看了摆出拒绝姿态的吴文宇一眼,拉着一步一回头的王芸离开了病房。
病房的门无声合上。
吴文宇并没有去看,仍旧把头偏在另一边,看着楼下往来穿梭的人群、沐浴在晨光中的高楼大厦、以人眼看不见的速度生长着的花草树木,心里一片空茫。
刚才的话,以及林吾诚昨天说的话,应该都是真的吧。
虽然心伤已极,真情假意他还是分辨得出来。
可是,已经不敢再去相信。
因为突然发现,自己终究还是承受不起……第二次,第三次。
说起来,这并不能算作第一次。
第一次的伤害与信任的失落,源自生他的那两个人。
虽然当时年纪还小,吴文宇却早有预感,那两个人,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
小孩子的感情总是敏感而脆弱的,对身边事物的感知力总是出人意料的敏锐。因而,从渐渐有了自主的意识起,吴文宇就能感觉到——他一心想要亲近的父母,并不爱他。
疏于关心还不算什么,一个个看他的眼神,都像是要把他扒皮拆骨似的,总会让还不太懂事的他不寒而栗。
而后来,他们也果然没让他失望,从离婚、离家到音讯全无,一步步,就像是预先安排好的戏码。
于是,慢慢地就对所有人起了防备,不仅不信任,甚至不关心、不在意,理都懒得去理。
——他不想,再一次甚或又一次,经历期待落空后的失望与绝望。
可终究,还是经历了。
所以才下定决心不要经历第三次。
微微牵动嘴角勾勒出一个苦涩而无力的弧度,吴文宇收回目光,转过头,蓦然发现病房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门口站着一个人,逆光的面容看不太清楚。吴文宇却只是皱皱眉,大感无力地吐出两个字。
“——李炜?”
人影随着他的话语颤动了一下,然后关上门走了进来。
高高瘦瘦的个子,平凡无奇的长相,稍微带了点怯懦的神态,除了在学校里天天围着他转来转去,还跟着他转了专业,像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的李炜还能是谁。
不过,在这种地方也能被他找到,真不知道是自己倒霉,还是这个跟屁虫神通广大。
仿佛看出了吴文宇心里的疑惑,李炜咧嘴一笑,有些讪讪地说:“我叔叔是你的主治医生。我过来找他请教一个问题,在办公桌上看到了你的病历,就……就过来看看你。”
李炜说着顿了顿,拧着眉头像是在思考下一句该如何措辞,好半天才接上口,“我看你得了胃溃疡,情况不是很好的样子。为什么啊?你哥不是对你很好吗,还天天给你送——”
“他不是我哥。”
“——哎?”说到一半的话骤然被打断,听到吴文宇语气生冷的话,李炜不由大为疑惑,“他们不都说他是你哥吗?他自己也这么说。”
“你什么时候听我喊过他哥?”
即使是两个人单独相处,或者林岩夫妇在家的时候,吴文宇也很少叫林吾诚“哥”,更别说在外人面前。
李炜仔细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但又觉得不对劲,还想说什么,却被吴文宇一句森冷慑人的话给堵了回去。
“我姓吴,他姓林,他不是我哥——少他妈乱说话。”
“哦,是、好。”被吴文宇话中强硬的气势骇到,李炜不禁连连点头,抬起头的瞬间却突然大叫出声,“怎么才几天不见你就瘦成这样?!你的病是不是很……”
说着,看到吴文宇渐转酷厉的目光,李炜的声音不自觉就低了下去,最后弱弱地辩解,“外面的人都被我叔叔叫过去了,你放心。你……还好吗?”
定定看着李炜满面的恳切的焦急担忧,吴文宇闭闭眼,一句“关你鸟事”到嘴边就变成了,“死不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
“行了,看够了就出去,我要休息。”
不耐烦地打断李炜惯常的大惊小怪,吴文宇用眼神逼迫着李炜一步步后退,直至转身离开。
门被关上的一刻,吴文宇深吸一口气,轻轻闭上眼——刚才的话,其实不是说给李炜听的,而是说给自己听的。
“都他妈叫你出去了,还进来干什么!”
李炜走了不到一分钟,病房的门又被打开了。本就被他几句话搅得心烦意乱,加之对他怎么都看不顺眼,吴文宇当场就对着房门吼了过去。
吼完就是一怔,进来的并不是李炜,而是两个西装革履的陌生男人,一个年轻潇洒,一个年老持重。
听到他的怒吼,年轻的回头对年老的笑了笑,毫不掩饰话里的调侃,“友叔,你可要当心了,未来的总裁看起来不好伺候啊!”
年老的没说什么,只是微微弯了弯腰,露出一个谦恭的笑容。
对眼下的情况实在感到费解,吴文宇张张嘴,正想问“你们是谁”,年轻的那个却突然冲过来抓起他的手,激动又殷切地说:“堂弟啊,可算找到你了!这下我终于可以交差了!”
说完,看到吴文宇皱着眉一脸疑惑,不禁使劲晃了晃吴文宇的手。
“忘了介绍,我叫秦澜,后面那位叫秦世友,我们都是秦氏集团的人。初次见面,真想不到我堂弟居然还是个小帅哥——比家里那个顺眼多了!”
听了自称秦澜的人的语无伦次的话,吴文宇不由得把眉头皱得更深,想抽回手,却发现对方的力气出乎意料的大。只好把目光转向年老的那个,期望气质稳重一些的人能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被吴文宇这么一看,那个叫秦世友的人立即会意,三两步走到秦澜身边,恭敬而劝慰地说:“澜少爷,您别激动,还是先说正事要紧。”
“知道了啦,友叔你不要老是教训我!”
略显嗔责地瞥了秦世友一眼,秦澜耸耸肩,清清嗓子,语气瞬间由微微的轻浮变为郑重。
“我叫秦澜,是你的堂兄,奉了叔叔的命令出来找你,现在要带你回家。”
暗叹这个人说话还真是简洁,吴文宇没说什么,只是不耐烦地挑挑眉,示意他没听懂。
“我是秦家的管家,奉了老爷的命令出来寻找真正的少爷。现在找到了您,老爷病危,还希望少爷能尽快跟我们回去,见老爷最后一面。”
“什、么——”
对于秦世友的解释,吴文宇仍旧一头雾水,不知道眼前恭恭敬敬的老人在说什么。
然而,一句疑惑的尾音还没消散,就见一个高大魁伟的身影旋风一样冲了进来,揪着秦世友的衣领大声喝问:“你说什么?!”
——熟悉的嗓音,正是林吾诚。
第三十二章:陡然转变的身份
说到秦氏集团,在商界几乎无人不知,每每提起来都会啧啧称赞,又是嫉妒又是羡慕,在老百姓当中也是家喻户晓。
因为,作为中国食品业的巨头,秦氏集团不仅垄断了大半个中国的食品市场,还不断地向海外扩张,在东南亚、日韩、欧美等地建立了自己的分公司,可以说是盛极一时。
而这种堪称极致的辉煌,存在的时间不过短短二三十年。
秦氏集团的前身,说起来很多人都不会相信,只不过是S市一家小小的面包公司。不过,公司虽小,却因为物美价廉、安全健康而在消费者当中有口皆碑,生意也随之越做越大。
而秦氏集团的老板,也是个颇具商业天分的人,看准了当时中国的社会状况,稳稳扎根于普通市民中,致力于解决大众的温饱问题。同时吞并联合各种濒临破产或经营状况不好的小商家,扩充实力,拓展品种,一步步建立起了自己的品牌。
而后,随之改革开放政策的到来,秦氏不断引进新技术、新品种、新原料……逐渐建立了从各种零食到各种饮料的健全的生产体系,在新兴的中国市场上站稳了脚跟。
八十年代初,经过与三大对手的竞争角逐,秦氏集团终于确立了内地食品市场的霸主地位。
与此同时,秦氏集团也把视野投向海外市场,把难以标准化生产的传统美食纳入生产体系,销往世界各地。
至此,享誉世界的秦氏集团终于形成,跻身全球十大食品公司之一。
而做到这一切,只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可见秦氏总裁的劳心劳力,兢兢业业。
也许正是因为年轻时消耗了太多精力,提前透支了身体,近几年国内外谣言纷纷,说秦氏总裁——今年还不到60岁的秦穆——已然病入膏肓,怕是没几年可活了;而秦氏一族人丁稀少,偌大的家业却不知道谁能支撑得起。
“真想不到世上还会有这么戏剧化的事——你们一定是找错人了。”
在吴文宇冷淡的眼神中镇定下来,林吾诚坐在床边,以一种护卫的姿态把吴文宇挡在身后,安静地听秦世友说着秦穆如何病重,秦氏如何耗费了小半年的精力找人,最终找到吴文宇。
听完,林吾诚根本不为所动,语气已经不是方才的疾言厉色,反而一派坦然。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几天的新闻上,秦氏集团的少爷可还在犯桃花呢!怎么今天就有人说秦氏的少爷不见了,还说我们小宇是秦氏的少爷?我真怀疑你们是不是人贩子,衣冠楚楚,包藏祸心。”
“你是什么人,居然敢这么跟我们说话!我们可是堂堂正正的秦家人。”
听林吾诚语气不善,坦然中带着丝不容忽视的不屑,一直悠闲地坐在一旁看戏的秦澜突然站起来,一边掸着衣领一边向林吾诚靠近。
却被秦世友中途拦下,状似无奈地说:“澜少爷,您看着就行了,这件事由我来处理。”
“友叔,你……”
秦澜还想反驳,秦世友却没再看他,而是转向林吾诚,微微欠了欠身,略显沉重地说:“那个,其实不是我们家少爷。”
“怎么不是?他可是在媒体的注视下长大的。”
听秦世友这么一说,林吾诚不禁微微眯起眸子,姑且不论真假,一时只觉得大家族果然迷雾重重。
“这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那就不要说了。”
一句话引来两句回应,秦世友一怔,偏头看向自林吾诚进门后就没再说过话的吴文宇,恭谨地问:“少爷难道就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不——”
“有什么话就快说,让我看看可不可信。”
吴文宇是真的不想知道,关于身世、身份之类的东西,他根本就懒得理会。
然而,“不想”的“想”字还没出口,就被林吾诚扬声打断。而后回头看了他一眼,莫名深沉的眼神让他心里一颤,狠狠闭上眼,什么都不再多说。
“好好,我这就说。”
林吾诚身上此刻散发出来的气息,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宛如护卫领地的恶狼,凶神恶煞地盯着靠近身边的每一样生物,只要对方稍有异动,就会立刻扑上前去将其撕成碎片,饶是经历过各种场面的秦世友,一时间也觉得心惊胆战。
“我们也是几个月前才知道的,现在的这位少爷,并不是老爷的亲生骨肉。老爷得了肝癌,需要进行肝脏移植手术,而少爷的肝脏居然不能匹配。老爷觉得不对劲,就让我们瞒着少爷做了亲子鉴定,结果发现……老爷这就派我们出来找真正的少爷。”
一口气说完,见林吾诚还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秦世友不由停顿下来。
正想喘口气,却听林吾诚冷哼一声,不冷不热地说:“原来是找儿子回去救命啊——就算小宇是,我也不会让你们带走他。”
“不,不是这样。”对于林吾诚看似无意的中伤,秦世友赶紧摇头辩解,“美国方面还是在找合适的肝脏,但一直没找到。拖到现在,老爷已经是肝癌晚期,时日无多了。只求能见少爷一面,能享受几天天伦之乐就是几天,也就可以安心地去了。”
听到“肝癌晚期”四个字,林吾诚心里就是一紧,不禁摸索着抓住吴文宇的手,不动声色地催促。
“行了,你直接说重点,我们小宇怎么就成了秦氏集团的少爷?”
“事情是这样的。三十年前,正是秦氏打天下的时候。因为忙于事业,老爷根本就顾不上家,冷落了夫人。长此以往,夫人就跟别人跑了。”
提起秦氏不太光彩的旧事,秦世友额上不禁渗出了几丝轻汗。
“老爷当时醉心事业,也没怎么在意。只等一年后,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连带一纸离婚协议书被放在了大门口,老爷才知道夫人走的时候已经怀孕了。老爷派了很多人去找夫人,结果都没找到。知道是夫人不想见他,只好在离婚协议书签了字。”
“前段时间,我们查到了夫人生产的医院,寻访了当年为夫人接生的医生和当值的护士,才知道是某个新来的护士把几个婴儿的名牌弄混了。”
怎么听怎么像八点档里的情节,林吾诚忍不住再次打断,“就算是这样,婴儿房里只怕有几十个孩子吧,你们怎么就能肯定是小宇?”
面对林吾诚的咄咄气势,秦世友抬手擦了擦汗,接着说:“当时婴儿房里确实有二十几个孩子。但我们都一一查访过了,确定他们都与自己的父母DNA吻合。剩下最后一位,与父母双方的血型都不合,应该就是少爷了。”
微微一怔,林吾诚不禁回头去看吴文宇,声音有些迟疑。
“有这回事?”
看了看一脸紧张的林吾诚,又看了看满面期待的秦世友和显得漫不经心其实比谁都还要焦急的秦澜,吴文宇掀动嘴唇,不紧不慢地吐出一个字。
“有。”
外婆曾经说过,父母之所以不爱他,是因为他的血型与两个人都不合——他是AB型,母亲是A型,父亲却是O型。父亲因而怀疑他是母亲跟某个男人在外面生的野种,两个人天天为了这件事大吵大闹,最终导致婚姻和家庭的破裂。
而他,无疑就是导火索与牺牲品。
想起那种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的眼神,虽然时隔多年,吴文宇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而后就感到林吾诚握着他手的力道加重了几分,挣都挣不开。
只能任他攥着,听他继续不死心地诘问:“那也不能说明小宇就是你们少爷?”
“我说这位先生,你就不要不见棺材不掉泪了。”被迫采取旁观态度的秦澜突然插嘴,边摇头边说,“我们可是拿吴先生吴太太的DNA与那个冒牌货比对过了,完全吻合。”
秦澜说着顿了顿,上上下下打量了林吾诚一遍,“说了这么半天,你又是谁?”
“我是他哥哥。”林吾诚说着把吴文宇拼命挣扎的手拽到嘴边,轻轻吻下去,眉尾上扬显出一丝挑衅,“也是他的恋人。”
话一出口,面前的两个人都是一惊。
最后,还是年轻的秦澜接受能力强些,毫不示弱地回视林吾诚,语气丝毫不掩不屑,“据我们的调查,吴家只有一个儿子,你算是哪门子的哥哥?再说了,小宇现在已经是秦家人了,我才是他哥哥,你是个什么东西!至于恋人,我只怕你高攀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