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即若离——梁白开

“喂，你这副样子看起来很奸诈。”同桌杨灿推推他的胳膊，眯着眼睛不怀好意地说，“就像刚抢了良家妇女马上要入洞房的采花贼，再不就是青楼里展示花魁的妈妈桑。”

许清远不动声色地给了他一记肘击。

杨灿的脸拧成了个苦瓜，仍旧不死心地低声说：“每次你看向沈老师的时候，眼睛都温柔得要出水了。‘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遥遥相望又求而不得，说的就是你。”

讲台上的沈郁正在讲新的单词，目光扫到他们两个，便把书放下，说道：“杨灿，刚才这个词还有别的用法，你来说一说。”

“啊？”杨灿停了一秒钟才苦着脸站起来，盯着黑板上漂亮的英文字，闭紧了嘴巴。

沈郁又扫了眼许清远，面无表情地说：“下去了查字典，七种用法，明天上课你来补充。要求有例句。”

杨灿带着慷慨就义的悲壮表情在众人同情的围观中坐下，又听到沈郁淡淡地说了一句：“不允许用电子词典，要牛津中阶最新版的。”

班里一阵窃笑。

杨灿攥着拳头恨恨地瞪了一眼状似事不关己的许清远，又将目光移向黑板，咬牙切齿地说：“这都是为了你。我怎么那么倒霉啊苍天。”

不想许清远却转头问：“真的很温柔？”

“什么？”

“没。”男生低头刷刷写下新的笔记。白纸黑字，在沈郁一年的监督之下，已经可以写得相当漂亮流畅了。

周末刚刚放晴的天空，在接近傍晚时又落起雨来。从食堂回来，校服的肩膀就湿了，透着一层薄薄的凉意。

清远提了杯装的粥走进办公室，看到正在给学生讲题的沈郁，便站在一旁静静等着。

高中老师的压力很大，沈郁又是班主任，所任课程的备课、学校的硬性指标、各种繁杂的班级事务以及家长们的沟通交流，各种事情忙起来时，吃饭都不大规律。

过了十分钟，学生才将问题弄明白，沈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摘下眼镜闭上眼睛，轻声说：“今天课上怎么回事？”

许清远把粥放下，说：“在说话。关于……关于老师你的。”

沈郁叹口气，睁开眼睛看着他，说：“回去上自习吧——怎么淋成这样？”

“去食堂不远，就没有打伞。”

沈郁站起来，从储物柜里取了上周末刚买给清远的外套递过去，说：“换上吧，别感冒了。还有，以后注意点，晚自习作业写完了就把今天课上的单词背了，晚上回去听写笔记。”

许清远乖乖换上衣服，见沈郁正一边喝粥一边翻看学生的作业，便悄悄退了出去。

没走多远，就碰见杨灿迎面走过来，手里拎着一堆吃的。

杨灿一点也不客气地将一手的奶茶递过去，说：“帮我拿点。”

许清远接过来，向一边退了两步说：“难闻。”

杨灿抬起另一只手，五个装了不同味道夹饼的塑料袋里传出各种调料混杂的味道，确实不大好闻。他嘻嘻一笑，把手刻意伸到清远脸前晃了晃，迅速收回来说：“助人为乐嘛，为了服务大众，就要忍得住味道，耐得了风雨。”

“下雨了更应该自己去吃饭。”

夸张地偏过头审视着许清远的表情，杨灿眨眨眼说：“敢问小许同志，这是关心吧就是关心没错吧？”

没搭理他，清远加快了步子。

到了教室，许清远把东西往讲桌上一放，就回到座位上去。背后杨灿忙着把吃的递给让捎饭的同学，只顾得上瞥了一眼他崭新的黑色外套。

等到分完吃的回来，许清远已经写完了一道数学题。杨灿嚎了一声，一脸无语地说：“哥，咱现在是休息时间，能不能不要这么努力。你这是赤裸裸的嘲讽。”

“我跟你不一样。不努力就没有出路。”许清远头也不抬地说。

杨灿被噎得没话说，尴尬地笑了笑才开口：“其实现在大家都没有那样看你了。据说还有女生默默暗恋你呢。”

清远又翻了一页练习册，回答：“默默的事情你怎么知道？真正的心意又不会说出来。”

“这么哲理，”杨灿啧啧道，“比方特意为你准备着外套？”

察觉到他话里有话，清远放下笔，皱着眉问：“是不是很多人觉得老师偏心？”住在老师家这么久，难免会有人不服气。

杨灿揽过他的肩膀，语气沉痛：“兄弟，哪里有两个以上的人，哪里就必然有偏心。咱都能理解。”

“老师他只是责任心过头罢了。”许清远难得的解释说，“刚才在办公室里，老师批评我了，还罚听写笔记。”

“沈老师真的把他当成你老爸了吧？瞧这劲儿。”

清远皱眉，想起周末唐晓梦说过的话：“清远这么懂事，长得又好，我以后也得养个这样的儿子。要不然清远你干脆认我当干妈吧？”，顿时一阵恶寒，忙说：“老师只比我大八岁。”

杨灿无所谓地说：“三岁一代沟，老师跟你都隔着条河了。当爸爸也没什么。”

没有那么远的。如果隔着河，站在两岸的话——“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许清远把书合上，有些烦躁地问：“人如果总是乱七八糟想太多怎么回事？”

“哎？太疲劳了吧。”

清远揉揉太阳穴，打算今天一定要睡好。

“我说，你这话题也转得太快了。说起来代沟，老师喜欢的东西跟咱们还真不是一个频道的，太高端了。昨天课上提到的那两首诗叫什么？”

“叶芝的《When You Are Old》和《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

杨灿默默翻开作业，撇了嘴说：“好吧，其实咱俩也不一个频道。”

第4章

一周有五个晚上安排了自习课。不管有没有辅导的任务，沈郁都会留在办公室里，等清远放学后一起回家。周六没有晚自习，他会提早回去准备晚饭，美其名曰“改善伙食”。清远就跟杨灿打一会儿球，再自己回去。

雨滴依旧不痛不痒地飘着。打完球后衣服已经贴在了身上。清远跟杨灿一起走出学校，听着身边这家伙聒噪地说着各种有的没的，不时应声表示有在听。最近的话题是隔壁班圆脸蛋的“苹果姑娘”。

“你觉得怎样？”

清远因对方突然正经的语气愣了一秒，说：“告白？”

“废话。你说她会不会答应？”

“不会。”清远脱口而出，看到杨灿顿时黑了的脸色，好心补充说，“我是她的话，就不会答应。”

杨灿推着自行车，停在路口，白他一眼说：“又不是对你告白。小苹果人那么好，温柔漂亮，又爱笑，我不抢先的话，总有人近水楼台先得月。”

“那么喜欢？”清远盯着马路对面的红灯，想了想认真地说，“喜欢一个人，是很严肃的事情吧。你们连话都没说过多少。只是因为她很可爱，就这么喜欢？至少也要有一定时间的相处，彼此了解。”

真正的喜欢，应该是除掉“相貌可爱”、“成绩优异”、“笑容甜美”之类的外衣，在看到对方被层层包裹的内心之后，依旧深深为其所吸引。即使有着瑕疵，也可以充满包容地看待。许清远不知道该怎么来说。那样严肃而又幸福的心情，他不知道如何来说。

杨灿一脸不解，挠挠头说：“一见钟情不行啊？我发现同志你也太纯情了。喜欢了当然要告白。这都什么年代了，不放手去追，怎么知道人家是不是你的菜。”

红灯变成了绿灯。

清远转过头，无所谓地说：“那就告白吧。我得早点回去了。”

早知道会是这样，杨灿也不生气，对着他转身就走的背影大声说：“那你回去再帮我想想怎么做，下周见了支个招！”

清远摆摆手，表示收到了。

虽然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去自己的话，杨灿也只得作罢，踩上车子回家。跟自身没关的事情，许清远从来都是无所谓的态度，因此总是被批评说不尊重别人，喜欢敷衍。但是，杨灿看看车筐里的篮球，心想或许那家伙只是在情商方面有点低能罢了。许清远明明不怎么热衷于篮球，却还是会答应一起玩儿，这已经是他表示友好的表现了吧。

白天在慢慢地变短。清远提着水果回到小区的时候，天色已经黯淡了，加上蒙蒙的细雨，映入眼帘的东西都带着模模糊糊的轮廓。

因此一开始，他并没有看出来，光线昏暗的巷子里被压在墙上的的那个人是沈郁。

只是很偶然地瞟了一眼平日里没什么人的巷子，遥遥地看见里头有人。他本不是好奇别人闲事的性子，但看那两个人似乎起了争执，便不自觉地停了脚步站在原地看着。

接下来的事情，太出乎意料，他只记得自己目瞪口呆，被淅淅沥沥的雨水模糊了视线——

那两个男人看样子是在争吵，距离太远，就像一部无声默片刷刷地在眼前放映。相对纤瘦的那个看样子是要走，却被对方拉住了手腕。

只是几秒钟的功夫。

许清远清楚地看见，其中一个男人把另一个按在墙上霸道地亲吻。

少年几乎是落荒而逃。

在慌忙打开门走进空无一人的房间时，他才恍然想起来，沈老师今天穿了件一模一样的衬衫。

他倒了杯水，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巷子里的那一幕太令人惊诧，原本看得不大清晰的脸在脑海里跳了出来，毫发毕现。清远垂下头烦躁地握紧了双手又松开。他几乎可以肯定，那个人就是沈郁。

一开始会因为过于惊讶或是距离远而没有认出来，但现在冷静下来，仔细回想，这种可能性正在迅速变成许清远不愿承认的事实：沈老师正在被一个男人亲吻。

这样的猜想折磨得他烦躁不安。沈老师有同性的恋人，或者他是在被同性骚扰，再或者是……想起来明天又要见到的唐晓梦，清远把事情想得又复杂了一点，沈老师抛弃了过去的同性恋人要和青梅竹马结婚，所以对方不甘地找上门来。

其实也可能是看错了。老师也许正在买菜，也许遇到了熟人暂时回不来。

清远被自己混乱的想法搞得一团糟。十七岁男孩子的冷静顿时分崩离析。

直到沈郁推开门进来，问他怎么没锁门的时候，清远才猛的回过神来，呆愣地盯着他关切的脸。

“怎么了？”沈郁伸手碰碰他的额头，略显疲惫地笑笑说，“今天回来路上遇见了朋友。这就去做饭。你衣服都湿了，快去换换，别感冒了。”

“老师不换吗？”

沈郁的黑色衬衫已经贴在了身上，肩膀被雨水浸成明显的深色。他的脸有些苍白，嘴唇也没什么颜色。他低头看看自己，微微笑着说：“是有点狼狈。”

许清远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说：“我这就去。老师你也换换吧。”

沈郁没再多说，转过身回了房间。

“老师，”清远怔怔看着他的背影，说，“衣服背后脏了。”很大一片污渍。

沈郁揉揉太阳穴，声音低沉：“不小心蹭在哪里了。快去换衣服吧，会感冒的。”

显而易见。

晚饭是简单的汤面。

清远端着碗，欲言又止。对面的沈郁难得的在好好吃饭，没有看教案或者学生作业，举止安静。清远悄悄看着他若无其事的脸。

沈郁怎么看，也不像会喜欢男人的人，虽然脸部的轮廓不够硬朗，但和妖媚也绝对没有任何联系。没有某些男人抽烟喝酒的恶习，行为举止带着习惯性的文雅，性格温和，但这些和女性化都没有关系吧，至多算是干净的男人罢了。何况还有唐晓梦那样很不错的女朋友。

清远把碗放下，说：“老师。”

“怎么了？”

还是无法开口。即使已经像是朋友般相处，面对带着“老师”名号的男人总归是无法问及更加私密的问题，彼此间隔着一层薄薄的膜，打不破的疏离感使他感到丧气。男生转而说：“杨灿喜欢隔壁班的一个女孩儿。”

沈郁稍一惊讶，就平静地笑着说：“你们这个年纪，这很正常。只要不是特别过分的行为，都没有关系。”

清远咬着筷头，声音不大清楚：“老师在这个年纪，也有喜欢的人？”

沈郁把碗筷放下，垂下眼睑像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微微笑着说：“有。是非常喜欢的人，最后还鼓起勇气去告白了。”

许清远沉默着等他说下去。

“那个人非常优秀，性格又开朗活泼，有很多朋友，在哪里都是很耀眼的人。”沈郁依旧微笑着，手里的筷子把面挑起来又放下，“我那时候不爱说话，不怎么合群。但是对方却对我很好。所以就慢慢地喜欢上了。”

其实暗恋并不是甜蜜温馨的事情。它饱含了忧郁怀疑的情绪，充满了小心翼翼，像是酸涩的果子，一咬开就溢了满嘴的苦。但是在很多年之后回想，痛苦的事情也往往会有着漂亮的糖衣，温柔地将那颗果子包裹，错误地呈现出诱人的色泽来。

沈郁淡淡笑着，清远觉得那里面有着无比庞大的温柔。喜欢的情绪，会让一个人无限温柔的。

“之后呢？”

沈郁叹气，耸耸肩说：“之后就不是值得回忆的事情了。”

清远笑起来，开玩笑地说：“那个人好像杨灿。”

“你一说倒真的像。”沈郁开始吃饭，又恢复了平日里老师温和又疏离的面孔，“杨灿决定告白了？”

“嗯。我觉得不会成功的。”

沈郁好像来了兴致，问道：“为什么？”

清远皱着眉，慢慢地说：“那个女孩儿跟他又不熟，为什么要答应他。喜欢一个人是很……严肃？或者说庄严的事情。”

沈郁注视着少年表情认真的脸，轻轻笑起来：“以后会被清远喜欢的女孩子，一定很幸福。”

清远不解，疑惑地看着他。

沈郁摸摸鼻子，有些尴尬地说：“吃饭吃饭。”

话题已经离师生应有的程度越来越远了。沈郁默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为人师表，一定要注意讲话的分寸。

刚才男生不经意间流露的深沉表情，在那张已经渐渐有了男人味道的脸上，显得相当迷人。

第5章

杨灿最终还是没有告白。

清远告诉沈郁的时候，两个人正在商场里给唐晓梦挑生日礼物。沈郁放下手里的镯子，回答说：“那孩子平时挺有分寸的。确实应该再等等。”

清远笑笑说：“他说是因为还没有攒够买礼物的钱。”

“你们应该节俭一点。”沈郁低头看着柜台里亮闪闪的首饰，又示意导购小姐拿了一款银质戒指。“不能太奢侈了。不然女孩儿会不好意思收的。”

清远看着沈郁拿着戒指在手指上比划的动作，咬了咬嘴唇，忍不住问：“老师不怕晓梦姐不好意思收吗？”

沈郁的手指很长，右手因为长期握笔而有着轻微的变形，左手则很漂亮。他把戒指取下来放回柜台上，摇头说：“只是想不出来还有什么礼物可以送。”

清远顺手拿过戒指打量。小巧精致的钻戒很美，难怪女孩子们会那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