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声音,胤禛连忙转头望去,发现太子的砚台已经破了两半,墨汁溅了一地。
太子低着头,看着陪伴了他不少时日的砚台,喃喃自语:“可惜了。”
“二哥,往我这边坐一坐,莫脏了靴子。”胤禛往边上移了移位子,然后将自己的砚台递了过去,“二哥先和我将就着用,明日再换个新的。”
太子从胤禛小手里接过砚台,放在两人中间,嘴角露出一抹不易觉察的浅笑,面上却是略带可惜的感慨道:“用习惯了,在崭新的砚台,都是新不如旧啊。”
这时顾八代放下书,从台上走了下来。唤了太监进来收拾,回头看见年羹尧如捣药的磨墨,眉头皱了又皱,他实在没见过如此磨墨的。
这种磨法让他手中的戒尺蠢蠢欲动……
6、独得圣眷
末了,顾八代留了年羹尧一个在书房习字,并言写不完不总离开。
年羹尧差点吐血,他感觉自己又回到前世小学时期,上课不专心会挨打,回答不出问题要罚站,做不完功课不准回家……本以为重活一次对识字背书不用多伤脑筋,没想到因为一根软趴趴的多毛大笔,他又落入了教育者的魔爪,任人挠抓,不能反抗。
越想越悲愤,年羹尧写的字也越来越脱离了字体形态,如年父说,整个鬼画符。
一页写完,年羹尧停下笔,看着纸上连自己都不认识的字,几欲泪流。他想象着把这如同鬼画符一般的字拿给顾八代批阅的场景,不禁打了个寒颤,戒尺什么的影响身体发育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眼含热泪的丢弃奋战了一个时辰的成果,年羹尧乖乖握着软趴趴的毛笔重写,他边写边气愤的抱怨:“他妹的毛笔,你就不能硬起来硬起来么?”
“你想要多硬?”
“废话,当然是有多……”
胤禛!!!年羹尧没想到他去而复返,欲脱口而出的话还没说完,小小的身板硬生生从椅子上摔了下来,“你你你……不是走了么?”
“我只是忘记拿书本,故来取。”胤禛淡淡扫了一眼依然坐在地上的年羹尧,然后一本正经的说道:“你不用行此大礼,起来吧。”
大礼?谁见过四腿朝天的行礼的?他明明是跌倒了好不好。年羹尧小小的脸抽了抽,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最后他只是翻了一个白眼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得了便宜卖乖。”年羹尧在心里暗自嘀咕。
看着年羹尧一副欲说不说的小模样,胤禛轻轻勾了勾嘴角,走到年羹尧桌边,拿起他写的字,看了看,然后看向不时抬眼偷瞄自己的年羹尧,正经的说:“嗯,画的不错。”
画的不错?年羹尧歪着头,彻底愣了。
只见胤禛放了字,假装不解的又说道:“不过,我记得师傅好像是让你习字,没让你作画。莫非是我记错了?”
将近一个世纪之久,年羹尧终算明白过来,饶是他厚脸皮,小脸也涨的通红,佯装咳了两声,方说道:“四阿哥没记错,是我记错了,我……我这就习字。”
说完,便坐回座位上,重新执笔。
胤禛往旁边的座位上一靠,像是打算监督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胤禛的目光太灼热,年羹尧还没下笔,冷汗却冒了出来,他抖着手,怎么也写不出一个字来。
其实识字背书作诗都难不倒他,要是他想显摆,会说话的时候就能成为神童,可是识字背书作诗都是前世学过读过看过的,这毛笔字却是他从来没练过的,新新世纪的人们都用钢笔圆珠笔,会用毛笔写字的人那都是古董级别的人物,他见都未见过,更别提练过。
他现在就如初学的孩子,什么都不会。更何况,他握惯了坚硬的钢笔圆珠笔,学着用这种软趴趴的毛笔写字,那是难上加难。
“年羹尧,你怎么还不写?”胤禛拿着《论语》轻轻翻了两页,抬头对着他横了一眼……
从听见翻书声那刻起,年羹尧就知道他没要走的意思,这种被人目不转睛的监考着,让他的手莫名颤抖。此时的年羹尧多想对他吼道:我让你离开,最好千里之外……
胤禛见年羹尧不说话,手里拿着毛笔在纸上点了又点,像是极难下笔的样子,无奈的放下手中的《论语》,起身走至他身边,一把握住他拿笔的手,“下笔要轻,切勿急躁,务使心平气和,宁慢勿快,你要认真体会笔的起止,使转、运行、提按以及用笔的力度和速度……”
他的声音不若顾八代老气纵横,带着娃娃音,听起来很是好听。身上也因为年幼,还带着属于孩子特有的奶香味,香香喷喷的,很是可口的样子。
可口的样子?年羹尧一下愣住,胤禛还在说着什么,可他什么也没听进去,手上只能本能的顺着胤禛的手劲一笔一划的写着……
有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写毛笔字并没有那么难。
太子站在书房外看着胤禛一板一眼的教着年羹尧习字,不觉想起自己当初手把手教他习字的场景,当时他才三岁,总是耍赖不写,要出去玩。每每磨不过他,两人偷溜出去,回来都难免被阿玛训斥,而他总是挡在自己面前率先认错……
岁还在年少,却有什么悄悄在变。从什么时候起,他已不在和自己撒娇耍赖;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在对自己跟前过后;从什么时候起,他和他的话题总少不了一个年羹尧……
那些难忘的孩童岁月,他还困在里面,他却要远走。
夕阳的余晖下,太子抿唇死死的握了握拳头,嘴里不自觉的念道:“年羹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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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康熙单独授课的时间,太子以一个人上课无趣强拉了胤禛一起进了乾清宫蹭课,于是两人上课变成了三人行。
“二哥,今日阿玛讲什么?”胤禛坐在太子一旁,看着他翻弄着桌面上的四书五经。
太子止了手上的动作,想了想才说道:“《论语》、《孟子》、《大学》和《中庸》都讲过,今日阿玛应该会讲五经里的《诗经》。”
太子不过年方九岁,却已能熟诵四书,解其经义,辨别方家,骑射更是众皇子之首,有百步穿杨之力,很是了不得,胤禛每在自家二哥身边待一日,对其的佩服就越甚。
那种犹然而生的仰慕,是发自内心的崇拜。所以就算他较喜顾八代的讲课方式,也甘愿陪太子同听自家阿玛的授课。
更何况,他并不想看见从出生便是天之骄子的二哥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独处一座宫殿,遂只要他开口,他就无法拒绝。
胤禛永远记得有次半夜自己睡不着一个人偷偷出了承乾宫,看见落寞的二哥含笑仰望星空的模样,他的笑,让当时年幼的自己莫名想哭。人人都道太子独得圣眷,要风是风要雨是雨,可是没有人能明白他内心真正的感受——他像夜晚残缺的月,虽众星围绕,却依然寂寥。
胤禛就是太明白,才会更为心疼。
7、渴求期盼
“……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是指提意见的人只要是善意的,即使提得不正确,是无罪的。听取意见的人即使没有对方所提的缺点错误,也值得引以为戒。好了,今日先讲到这里。”康熙放下手里的《诗经》,表示授课结束。
胤禛将作的笔记收起,轻轻拉了拉太子的衣袖,小声说:“二哥,我们一起去额娘宫里用饭,你上次不是说要喝辣些的窝窝汤么,额娘遣人和御膳房说了,正好可以尝尝。”
太子看了看自家阿玛的方向,见他没注意这边的小动作,才同样小声问道:“你和佟额娘说了让我去她宫里用饭么?”
胤禛点头,“说过了,额娘多备了些饭菜,我们……”
“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在说什么?”康熙授完课,转身欲进内室休息,抬眼就看见两颗小脑袋贴在一起,小声嘀咕着。
“阿玛,我们……”太子看看胤禛,不知道要不要说的样子。
胤禛见太子迟疑,又见康熙直逼而来的探究眼光,索性实话实说道:“二哥一个人吃饭无趣,我让额娘多备了些饭菜,想叫二哥一起去额娘宫里用饭。”
康熙愣了愣,看着只不过年方九岁的儿子,突然发觉自己从来没陪他吃过饭,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自己竟然一概不知。
“保成,一个人吃饭很无趣么?”
太子一怔,四岁后阿玛就没再叫过他乳名,再次听见竟然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抬眼看见阿玛怜爱的看着自己,豁然想起有次大病,阿玛整夜陪着年幼的他,禁不住心里一酸,只觉得似乎满腹的委屈外涌,很想哭。
胤禛见自家二哥的眼圈微微红了,心里也莫名酸楚,他大步走到康熙面前,仰着小脑袋开口央求:“阿玛和我们一起去额娘宫里用饭吧。”
康熙望了一眼拉着他衣袖央求的四子,最后看向不动声色的二儿子,“保成也希望么?”
“儿子希望,可以么?”太子看着他,声音带着微微颤音。
康熙看着儿子那双漆黑的双眸里满是渴求和期盼,心里泛上些怜爱,又想起赫舍里早逝,儿子只有他这个阿玛相依,而自己又因太过忙碌顾不上陪他,不免内疚起来。
良久,当太子渴望的眼神渐渐黯然,康熙牵着胤禛,走了过去,他说:“阿玛也不想一个人用膳了,保成可以陪阿玛一起用膳么?”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太子轻轻仰着头,防止泪流。
“二哥,快答应。”
纵使眼含热泪,太子却依然高昂着头,他看着如慈父一般阿玛,咧嘴说道:“可以,我们一起去佟额娘宫里蹭饭。”
……
酒足饭饱后,佟贵妃便让宫女上了茶点,于是两大两小围着花桌喝起茶来。
很快满腔的油腻散于茶香里。
“胤禛入书房也有三日么。”康熙抿了口清茶,然后轻轻开口:“那明日就搬去阿哥所住吧。”
“阿玛,四弟还小……”
“皇上,禛儿还小……”
佟贵妃和太子同是一怔,然后又同开口求情。
入了书房,便要住在阿哥所,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佟贵妃虽然知道,但是因为心疼胤禛,还是不愿让他过早住阿哥所,“皇上,禛儿太小,臣妾有些担心他,可否让他迟些……”
“额娘,阿哥所里有大哥三哥在,你不用担心。”胤禛虽说年岁小,却也能明白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入书房,住阿哥所,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由不得他人愿与不愿。更何况,兄长都住,他岂能搞特殊。
若今日阿玛因他破例,下面的弟弟均效仿,阿玛再说一个不字……胤禛不多想,便知道后果,兄弟多怨是在所难免的,还平白造成阿玛的困扰,委实要不得。
一想明白,胤禛抿了抿嘴,赶紧应下:“阿玛,儿子明日便搬去阿哥所。”
康熙笑吟吟的看着四子,心里满是欣慰,欣慰儿子能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要知道一碗水端平,也是技术活啊。
“禛儿住了阿哥所,就是小大人了。”虽然这个说,康熙却也知道儿子脾性,于是敛了笑意端着面孔开始细细叮嘱了一遍,“住进阿哥所可莫淘气,没有你额娘管着,不可乱来,要和哥哥们好好相处。”
“阿玛,儿子没淘气,不信你问二哥。”胤禛被说的不自在,伸手拉拉太子的衣袖,希望他给证明,“二哥,你快告诉阿玛,我最近有没淘气不学习。”
太子还在出神,衣袖被胤禛一拉,方回过神来,对上胤禛急求赞同的眼眸,他开玩笑般的说道:“阿玛,四弟没淘气,儿子已经很久没见他向我撒娇耍赖,甚是怀念呢。”
这话一出,佟贵妃捂嘴笑了,康熙乐了。
“二哥……”胤禛脸红了,那时候他才三岁,本就是贪玩的年纪,偏太子非要教他识字习字,态度强硬的他不耍赖都别想出去……所以,他深深觉得当时的表现,实属正常。
“怎么了,二哥说的不对么,你是没淘气了啊。”太子一脸无辜的看着欲言又止的胤禛,显得非常迷茫。
胤禛有种被咽住的感觉,二哥这问题怎么回答都怪怪的,像是一个坑,就等他跳下来。
二哥是故意的吧?胤禛再看太子依然是一脸无辜,根本没他想的那般,分明是他多想了。
康熙意味深长的看了看太子,嘴角不自觉勾了勾,太子回了他一个更意味深长的笑,那意思非常的明显,他就是故意的。
突然也很想知道四子会作何反映的康熙跟着哄逗起胤禛:“哦,莫非保成说的不对?”
胤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没看出什么阴谋,于是只好说道:“没有,二哥说的很对。”
话一出口,康熙和太子相视一笑。
而胤禛,在坑底摸着小脑袋心想:阿玛和二哥是故意的吧吧吧?
胤禛看着一父一兄嘴边隐藏的笑意,眼角直跳,不多想,赶紧忙转移话题:“阿玛,年羹尧明日也跟着进宫住么。”
康熙点头:“你的伴读,当然要进宫住。”
太子悄悄转头,看见胤禛眼睛亮晶晶的,很期待的样子,反驳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又是年羹尧……
8、一上一下
临近黄昏,太子才跟着康熙回了乾清宫。
这几日朝堂较忙,康熙早早便已困乏,一回来就歪靠在了软塌上。太子跟着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却不发一言。在承乾宫的时候康熙就知他有话说,想等他开口的,不想他嘴张了又张,还是什么都没说。
“想说什么?”康熙对着欲言又止的儿子淡淡扫了一眼,终于开口了。
“阿玛,儿子可以和四弟他们同住阿哥所么?”太子答的极快,显然是就等他问一般。
康熙一点没意外,像是早知道太子会如此说,他在软塌上换了个位子舒服的躺好,方道:“储秀宫已经收拾妥当,你明日便搬去住,以后储秀宫就是你的。”
太子不吭声了,有些事容不得坚持,也坚持不下。他是太子,命中注定和兄弟们不同,也就因为这份与众不同才会让他如此落寞,如此形单影只。
人前风光,人后心伤。
身份是亲情的阻挡墙,他只能站在墙头眺望,姐妹嬉笑,兄弟追逐,都和他无关。
他拥有的只是一座华丽的宫殿,再无其他。
他不怨,因为怨也无用。
他只能接受,然后一个人默默承受……
时间仿若静止,康熙歪在软塌上慢慢闭上眼,他累了,也乏了。好一会儿,太子起身,拿过厚厚的毛皮大衣轻轻盖在他身上。
将衣角掩好,太子站起身欲走。
康熙悄悄睁开眼,轻轻叹了口气,儿子眼里装满了落寞,他看见了,却只能假装看不见。
“保成,别怨阿玛。”
太子没搭腔,乾清宫一下静了下来,气氛略显沉闷起来。
良久,当康熙实在架不住睡意,沉沉睡去,一直站在软塌边的太子才缓缓开口道:“儿子不怨阿玛,这段孤家寡人的单人路,保成陪阿玛一起过。”
朦胧懂事起,他便知晓自家阿玛有多苦闷辛酸。那份说不出道不出的孤单,深深被身份压在心底,再也无力回转。
人人都想站的高,怎知高处风景虽好,却终是无物可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