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及打点行装,草草地包了要紧的几件衣物钱粮,福恒就返身上马回京,归心似箭,看傻了匆匆来送的任重。
纵然眼前是大雨倾盆,福恒为了骑马便利,把那遮雨的大斗篷也差点弃之一边,不是众人劝解,他真要一身行服直奔京
城。
任重摇头悄问:“来时,和你媳妇吵架了?”他常年在外,媳妇也爱闹别扭,但每次他走时,都小鸟一人似的,眼泪汪
汪,看样子第一美人不好娶啊。
福恒低头迟疑的摇了摇,永铭要是他媳妇儿,他何至于愁成这样。
“好好哄哄,女人嘛,你不做官,她催促你,你嘛要出来做事,又唧唧呱呱的……你别认真计较,她们心里其实想着你
。”任重拍拍福恒的肩,“再点回去吧,好好说,习惯了就好了,将在外总是聚少离多!”
福恒下马向师傅跪辞:“学生懂!”此番回去定叫永铭躲无可躲。
言罢福恒带人翻身上马,日夜兼程,赶到京城时,永铭已经随驾去了木兰参加秋弥。站在怡亲王府外,福恒依旧硬着头
皮,进了府,去见老福晋,三年来,在京城的日子几乎都在亲王府和军营之间来回,这老福晋对他胜过永铭,堪比亲生
。
他哪知道老福晋恨啊,为什么福恒不是她儿子,不是也就罢了,要是媳妇多好啊!
逢年过节送礼,挑的东西最对她的心,倒不是多精贵,偏都是她想要的;更别说府里的大小事情,永铭照应不到的,想
不到的,福恒都帮她想到。
大寿了,逢年过节,但凡大小事,只要这福恒在,老福晋就没愁过,没事抽空偷闲还常来看她。
而永铭不是不好,而是不如福恒会把心思花在她这个老太婆身上,老福晋如何不疼福恒,只要是听说福恒要的,福恒喜
欢的,她最好的新奇玩意,自己女儿退了一射之地。但凡府里作什么给永铭一份,也总有福恒一份,更别说,福恒在府
里来去自如,比永铭有时候走起路来,还虎虎生风,像这府里的家生主子。
说这是福恒和老福晋的缘分,那是奴才们讨好主子的话,为了在怡亲王府立足,把自己的小窝搬进来,福恒花的心思不
比任何人少,要想和永铭住在一起,他福恒没什么不敢做的
——自小他福恒就认定,永铭在哪里,他的归处就在哪里。
去了老福晋院子,福恒习惯出来就折向永铭的书房,那里是永铭与他共眠的地方。
“福三爷,我们……”金哥正要上前见礼,福恒已经推开书房进去,外间整理的很整齐,书案上也没看见什么可疑的东
西。
“我不在期间,你们爷带谁回来过?”其实这话,他在老福晋院子里,也问过那里的丫头,那里的丫头每次见他无不欢
喜,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何况老福晋喜欢福恒,而王爷甚少插手后院的事情。
金哥与小祥子跟在他身后陪着小心说:“没人来过。”
福恒很惊讶,程潜居然没来过,甚至连王府也没踏进来过,这只能说明程潜很谨慎……更可疑的是,永铭很少夜不归宿
,至于夜不归宿的原因,例来是人都清楚……
他福恒还是逊色程潜一筹啊。
福恒不语,心微沉,仍旧去掀开帐帘,里面衾被铺盖整齐,伸手上去,是丝滑的冰冷,永铭的温度已经不在。
福恒坐在床榻不语,移过鸳震,拉过鸯被,欢爱好似旧梦,旧梦却伤人。怔怔地,福恒忽然想起了那年元宵歌姬的曲词
: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词人死别,寄思旧梦,他这活着的却也只能借旧物思人,十二年的梦,十二年的相依偎,十二年的情爱难道只是他福恒
一场梦?
“福三爷?你要休息吗?”金哥小心地问。
福恒摇头,他只是把被子捏得死紧,永铭不在,福恒在这里算什么?永铭才是他福恒的依归,没有永铭华屋只是空,有
永铭,夜宿街头也有归。
金哥不敢再说话,只是和小祥子侍立一边,看着福恒的脸色越来越白,然后起身说:“把被子叠好吧!”说完起身就往
外面走。
王府的园中已见秋色,明年南征在即。
福恒心沉,想着武昌城外那一个个死在沙场恨得不得归的无名尸,断臂残肢、尸横于野的血河在福恒心里潺潺流淌,尤
其那入夜的风声像鬼哭。
福恒常想是他们有未了的心愿,放不下的牵挂,所以才徘徊不去吧!
福恒出府上马,回望怡亲王府。
永铭归来,这里就该红绸高挂准备迎接新福晋了——那个为他福恒系红绳的人也要娶亲了,明明那根红绳还在他福恒的
怀里放着,珍惜如昔……
乞巧节的愿望,他还记得,只是变了模样,是该臣服于天意礼法,还是顺从自己的心意,逆天而行,用一生去搏一个似
乎没有未来的未来,给自己一个期许,给自己一个,自己想要的未来?
不是不敢,不是不能,而是福恒此刻骑在马上驰骋,才觉得自己孤单,自始自终,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努力,自始自终只
有自己一个在拼,他也会累的!他福恒要的不多,永铭不需要帮他,只要永铭陪在他身边,他就有勇气,即使与天为敌
!
福恒从马上下来回福府复命是,福政在书房等他。
他们这对父子,与其说是父子,更像两个关系过于紧密的朝臣,见面说的永远是国事,福府的大事,福恒与怡亲王交往
甚密的流言一直让福政很困扰。
“康安,翻过年,你就十八了,朝廷是个是非地,你既然决定跟随太子,就该和怡亲王划开距离。”福政端坐在炕上,
看着身前侍立的福康安,此番南下,似乎扫了福恒素日脸上的骄矜之气。
福恒答:“儿子明白!”
福政偏开脸说;“内院的事情,本不该我说,但是你院里的妻妾不理,却在外面弄了个男宠?”
福恒抬眼诧异,男宠?何来男宠?怎么他自己都不知道?莫非说的是永铭?他自始自终只有一个永铭……想着这话传进
永铭耳朵里,福恒就觉得一阵眩晕——永铭说要想在一起,就只能让人以为他们只喜欢女人……
福政见福恒一脸诧异,就觉得蹊跷,不由得问细了:“你和薛珂怎么回事?我隐约听说你为了薛珂和怡亲王翻脸了?”
薛珂,是甄家嫡妻金氏胞姐妹,薛姨妈家大伯的儿子。福政本身把那孩子弄出京城,谁想竟是甄家的亲戚……
事情是不假,但薛珂不是他福恒的男宠——难道永铭也是听人这么说的?福恒只觉的自己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那他每次和永铭和提薛珂,永铭沉脸……
福恒的心瞬间乱了,他只想杀了那个乱嚼舌根的人,但……怪不得别人,他那日就不该喝酒,不该把当永铭抱在怀里解
相思,更不该在薛珂那里过夜,纵然没有事自然就是也有事了。一夜,再清白,也不算清白……
福恒心烦意乱地说:“我和怡亲王因薛珂,是有些误会,但我和薛珂绝无可能,不信可问福怀,他和薛珂是同窗好友。
”福怀是福恒的四弟。
而后来福政说什么,福恒是无论如何也听不见去了,福政见他如此,只得放他回去,说:“你歇了这夜,就早些赶去木
兰吧!虽不是你主持,但是,你的人都在那里!”
福恒点头,恍惚出来直奔书房,一路上心乱如麻,心绪如雪纷飞,抓不住的思绪如狂龙在舞。
误会?
说误会谁信呢?
说他和薛珂是清白的?又有多清白呢?
他抱过薛珂,亲过薛珂,那薛珂也奇怪,竟然就任他混亲混搂?好在当时他还小,酒醉人还算清醒,心里知道不是永铭
,也不敢多放肆。
但心里想永铭想得没法儿,想进宫却又不能进,就想他那么像,抱抱也好……好一个抱抱也好,如今都谣传是他娈宠了
。
心绪难平,他任性,薛珂也许也好男风,要说真有什么,也算不得什么,但若是说他对薛珂如何如何了,那是绝没有的
事儿,酒后乱性他福恒也做过,和明慧那夜,自己做了什么,心里还是大致明白的。
但他对薛珂绝无那等事情,至于为什么早上起来二人俱无一件衣物,这期间只有薛珂清楚,不然他福恒当时不会想杀了
他——疑他有不规的企图。
但一夜,他福恒在那里睡了一夜,就算什么都没有,也说不清楚,一夜太长,太多事情都说不清楚,何况那是他福恒第
一次夜不归宿……
迈进书房,福恒颓然的关上门,滑坐在地上,入秋的地冰冷。
三年了,永铭什么都不说……
福恒闭眼靠在门上,什么不想去想,只是这样发呆到天亮。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永铭出宫后第一个见得是程潜,而今又是程潜,因为在永铭心里,最爱他的是程潜……福恒握紧拳
头,想哭却哭不出来,只能震得浑身发抖!
什么都不解释!永铭为什么什么都不问?眼睁睁地看着他福恒功败垂成。
难怪永铭从来不相信他福恒的话,说什么他们之间没有感情,如果有……这三年也被他福恒挥霍殆尽了吧……
还有机会吗?
没有希望了吗?
一不小心,他福恒就走投无路了吗?
夜何时来临,他不知道。
外面何时下了雨,他也不知道。
屋外的宝婵担心的呼唤,他听不见。
他看不见,他听不见、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看见他娘坐在佛堂里敲着木鱼,等着永远不会来看她的男人。
然后他娘的眼里,泪一滴一滴静静地滑落,绝望、又默默地期许,没有可能的希望,最终梦断,心死,然后丢下他,走
得远远地,入夜也不曾入梦来看过他。
是不是因为他福恒是那个男人的孩子,看见了只会更添心伤?
福恒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想这样发呆,看着屋子越来越黑,黑到他看不见他自己。
他福恒真的很笨啊!
笨到事情发生了三年,如果阿玛不提,他还会被蒙在鼓里,一辈子吗?
害怕看见永铭,害怕想到自己那一声声质问,这样的他,有什么资格质问永铭那些花花事呢?
但他是冤枉的?
但谁会相信呢?说给自己听,都不会相信的话,不过是越描越黑罢了。
福恒觉得好累,觉得自己的希望在黑夜里拉上了帘幕。
屋子好黑,黑得只剩下黑黑的轮廓,没有光,而他好累,好像就这么睡过去,然后醒来,发现还在宫里,然后这一切都
只是一场噩梦,他还没成亲,也没有什么婚事,两个人下着棋,打着架、即使永铭怎么欺负他,他也不会还手了……
但可能吗?
屋子是如此的黑,没有一线光……
福恒闭上眼,连这样的轮廓也不想看见……
第二十六章
梦很沉。
梦在漆黑的夜里延续,没有光。
很冷,像儿时腊月露宿京城街头的寒冷,娘说等找到你爹,我们就有饭吃了,爹会给小狗儿买新衣裳,让我的小狗儿吃
得饱饱的……他期盼着那个从没见过面的爹……
黑夜在延续。
华灯初上,到处是缤纷的彩灯,还有的灯飘在河上,莲花似的,像乡间放的河灯,但这些灯却更美,玲珑剔透,折射着
火光,璀璨着像天上的明珠。
永铭偷偷在一个角落里,从河里拿小棍弄了一盏拿上来,悄悄递给他看。
永铭说:“就这摸样,喜欢吗?”
他抱着那玻璃灯罩,睁大了眼,发现最亮的灯不是手中的玻璃灯,而是永铭那双流动着琥珀色的眼,灿灿生辉,胜过星
子。
他抱着暖暖的灯,看着永铭,抿着唇,想世间除了娘,没人比永铭对自己更亲。
永铭也只是着急地看着四周,问:“看好了吗?”
他点头,恋恋不舍地把灯递给永铭,真想把永铭给他的灯留在怀里不放开。
河灯依旧在摇曳,摇曳着灯色一黯。
黑夜里,只见屋中永铭身后的烛火在摇曳。
“你在害怕吗?”永铭趴在他身上,亲他,翻着书说,书里写这样做会很舒服。
他摇头,睁着眼睛,压下心里的恐慌,与满满的羞涩,只因永铭说,做夫妻的人都会这么做,他不懂,只是觉得,永铭
做得一定是对的,永铭要和自己做夫妻的。
做夫妻?
光一灭,黑暗里,永铭隐隐的背影消失在光里。
永铭说我们都是男的,不能做夫妻,不能在一起,我们只是兄弟……
他讨厌这样的永铭。
然后黑暗里透出一股的暗红铺满他们的小院子,永铭要娶妻了,娶得却不是他。
他必须搬出小院,腾出屋子给永铭的新媳妇住,他不愿意,却没人理他,永铭也不理他,永铭说“康安,你必须得和宝
婵和纹焰圆房。”
他站在红色之外,仇视着那艳艳的红字,想撕碎。
转身。
却见自己的小屋,灯火在黑暗里照着别样的床,他转身要走,永铭站在门外,目色如水,满是冰冷。
他挣扎,却不能出声。
永铭只是说:“康安,你必须那么做,不然我们会死的!”他不理,他不听。
宝婵是他姐姐,纹焰是个陌生人,他不喜欢她们,他做不到……永铭却不放开他。
讨厌永铭,讨厌美人,明明知道他福康安爱他,却要他去抱别人……永铭说:“一次,一次就好!康安,你不去做,怎
么知道你不喜欢?总要去尝试了才知道……你是不是男人?”
他瞪着永铭,他是不是男人,他永铭不知道?
永铭就拦在门边,偏开脸低语:“如果你不做,就永远别来找我,而且我立刻回去就纳金哥为侧福晋。”
他第一次觉得永铭无情如此,抱一个一直被自己当做姐姐的宝婵何其可怕,而一个完全陌生的纹焰,总觉得居心叵测,
他做不到,为什么要逼他,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他看着永铭,永铭瞪着他说:“你进去,还是我回去,现在决定,我不等!”
他不动,永铭当即就转身,他忙拉住永铭,永铭说:“你进去?”
他点头,咬牙,偏头:“我……没感觉!”
永铭让宝婵端来一杯茶,他瞪大眼,不敢相信永铭和宝婵,学太子居然要对他下药……
为什么?他想问,却只能明知道是药,也要喝——永铭吻他,抚摸他,他回应着永铭,身体灼热如火抵着永铭呼之欲出
,永铭却说:“康安,进去等……”
宝婵为他褪衣,羞羞答答,他却觉得自己在乱伦;纹焰进来时,完全是按照宫里的规矩,包裹在锦被里面,被子一打开
,玉体横陈,一片雪色……
夜很乱,心绪也很乱,恶心连着自我厌恶,他只知道永铭在屋外,他还知道永铭说,宫里关于他们的流言很多……
而可怕的不是流言,而是流言中的事实,无可辩驳……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当他在屋子里叫嚣着砸东西时,门开了,永铭站在帘外,双眼看着他,神色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