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朴毕竟也是累了,于是笑了笑,听话地阖上双眼,将养精神。朦胧中他似乎觉得有一只温热的小手伸了过来,轻轻握
住自己冰凉的右手,给自己带来一丝暖意。他渐渐沉入黑暗舒适的梦境之中,不再觉察到身上的伤痛。
直到乘辇落到地面,承朴才醒了过来,却一时间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待他睁开双眼,望进承毓那忧虑重重的墨眸之中
,这才明白自己已经回到东宫。
他暗叹了一口气,正要起身,早被承毓俯下身来,将自己轻轻抱起。
他欲言又止,心知自己就算开口也是白费唇舌,便没有试图阻止承毓的举动。
承毓将承朴抱进偏殿的房间里,放在床上,替他除去外衣,又盖上被子,然后才在他身边坐定,问道,“皇兄去了那么
久也没回来,真让我担心。父皇有没有难为你?你有没有又受伤?”
承朴摇摇头没出声。过了一会儿,他问道,“淳颐呢?”
“他去睡了。”承毓笑了。“天色已晚,皇兄也早点安歇吧。皇兄若是愿意,我让他明天再过来陪你说话可好?”
承朴想了想,淡然回道,“不必了。他正是年少好动的时候,让他来陪伴我这个足不出户的病人,他一定会觉得无聊。
其实承毓你政务繁忙,闲时也不妨多休息,没必要常来陪我。”
承毓没有接话,只是看了一眼承朴,伸手将承朴身上的锦被轻轻掖好。他笑了笑,站起身,吹熄房中的蜡烛,走出房间
,随手带上房门,将心事重重的承朴一个人留在黑暗之中。
第十章:不速之客
三月初八,天气晴朗,正是郊外踏青的好日子。
距京城十里外的郁秀峰上,以药膳闻名京师的听松楼虽然地处幽雅僻静的松林之内,白日里还是客似云来,到了日落时
分,方才开始上门板打烊。
关门时分,王掌柜按照多年来的习惯,亲自在门外送客,顺便谢绝晚来想要在此地用餐的顾客。
看看天色已晚,王掌柜正心想不会再有客人上门的时候,却见远处松林深处,一驾华贵的马车缓缓驶来,十来个骑着高
头大马、身手矫健的剑手前后护卫着马车,不知是哪家达官贵人出来踏青误了回程,想在听松楼休息用餐。
车子在楼前停稳,一位年轻侍卫跳下马,向车厢内恭声说道,“公子,天黑之前来不及赶回京师了。这里有家酒楼,不
如先在这里用完晚膳再赶回去吧。”
车厢内的人应了一声,待那名侍卫打开精雕细琢的车厢门,走下来一位眼神冷漠、容貌俊美的年轻公子。
王掌柜开店日久,迎来送往的,见过的客人数以千计,不是个容易被吓住的人,却也不敢正眼去看那位公子,只是躬身
赔笑道,“小店已经关门了,还请客官到别处用饭吧。”
那位公子听到王掌柜的话,露出不悦之色。年轻侍卫见了,不待主人吩咐,走上前和颜悦色地说,“我家公子在这儿用
餐不会亏待你们,自会按三倍价格付账。掌柜的就让店里的伙计多辛苦一下,回头另有打赏,这样总可以了吧?”
王掌柜为难地说,“若是平日还没什么。可是今晚小店东主有事要用此地,小店实在是无法接待贵客。还请公子见谅。
”
那位公子正要说话,就听见车厢中一个悦耳的声音插了进来。“算了,九弟,别难为店家了。我们直接赶回京师,路上
如果有什么别的地方还开门的话,再停下来用饭好了。”
那位公子神色温和下来。“三哥,你身子还没痊愈,错过用餐时间对你身体不好。你先下车来透透气。我再跟店家商量
商量,总要让你吃点热的食物再上路才行。”
车中的人犹豫了一会,无奈应了,慢慢下了车。
王掌柜闻声看去,只见缓步走出车厢的这位公子,三十出头的年纪,容貌不亚于那位年轻公子,身体却似乎不是很好。
他身材纤细,弱不胜衣,暖春的天气里,还裹着一领纯白出锋的狐裘。让人看了,只觉一不留意,那人便会随风逝去,
再也无缘见面一般。
王掌柜见了心中一软,正要说话,却见这位年纪稍长的公子神色淡然,目光在他身上一掠即过,转过头去欣赏黄昏中的
黛色山景。
他不好意思打扰那位公子,便转头对年轻公子说,“既然公子的兄长身体不好,还是留下来用餐吧。两位公子请入内休
息片刻,我让厨房做几个热汤菜送上来,给两位公子暖暖胃。我家东主还有一个时辰才到,应该还来得及侍候两位公子
用完晚饭再上路。”他一边说着,一边躬身请两位公子入内。
年轻公子不急着进门,侧过头轻声笑道,“还是三哥本事大,什么话也不用说,就能让掌柜心甘情愿地把你请进去,倒
是让我也沾三哥的光了。”
年长公子回过头,扫了他一眼,也不开口,自顾自地向着听松楼的大门走去。年轻公子笑笑,不再说话,紧跟在兄长身
后,走进酒楼。
年轻公子挑了张靠窗的桌子,两人落坐。侍卫们立在身后侍候着,鸦雀无声。年长公子似乎十分疲倦,坐下之后只是闭
目养神,并不说话。
王掌柜上来探询两位公子的饮食忌讳,好定下菜单。年轻公子见兄长没有回应,便自作主张,点了一桌素菜。王掌柜写
下菜单,催促厨房加紧做菜,不一会儿,便自己亲自端了菜上来,又忙着在一旁细心侍候。
菜上齐了,年轻公子见兄长只是看了一眼饭菜,并不动筷子,便软言相劝道,“三哥你都好几天没有好好吃饭了。就算
胃口再不好,也不能老是不吃东西啊。好歹吃几口,不要伤了肠胃。”看到兄长还是全无胃口,他干脆一边用银调羹舀
起一勺清汤,送到兄长嘴边,一边低声劝说着。
年长公子虽然并不想吃东西,却也不好太过拒绝弟弟的好意,只好接过调羹,自己动手喝了几口汤,又在弟弟的劝说下
,勉强吃了几口饭菜。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语声,不一会儿进来五位文士打扮的男子。为首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高大男子,气宇
轩昂,谈笑自若。身后四位二十出头的少年,都身佩宝剑,英气逼人。一行人看到正在用餐的陌生人,那男子还没什么
,他身后有两位少年倒露出惊讶的表情,另外两人只是扫了外人一眼,面色不改。
王掌柜见了,向两位公子告了一声罪,转身迎了过去,笑道,“石公子,这回您来得早了,我们公子还没到呢。您楼上
请。”
王掌柜见石公子朝大厅里的客人瞥了一眼,他连忙解释,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京城出来踏青的公子,误了回程,在
这休息片刻,用完饭就走,不会打扰到您和公子小聚的。”
石公子哦了一声,不再理会陌生客人,笑着说,“小王,这次又得辛苦你了。麻烦你让店里的伙计给我们的马饮饮水、
喂喂草料,今晚我们还有事,吃完饭还得连夜赶回去。”
王掌柜讶然。“连夜赶路不会太辛苦吗?您看是不是这样,您先去办事,我跟我们公子禀告一声,就说您有要紧的事先
走,改天再聚?我们公子是您多年的老朋友了,绝对不会在意的。”
石公子大力拍拍王掌柜的肩,“小王,几个月没见,混出息了啊,敢替你们家老板拿主意了。让我听你的也成,把老阮
庆和堂的传符拿出来,让我看看你够不够资格替老阮说话。不然的话,我非给你害惨了不可。你也知道你们家老阮的脾
气,到时候见不到我,一定在肚子里大骂我老石不够朋友,天还没有塌下来呢,就敢放他鸽子。下次再见面,他那脸色
一定比锅底还黑,让我看了连酒都喝不下去,非得哄他哄上一个时辰才行。算了算了,我今晚上就算累死,也得非等到
老阮不可。你赶紧给我们上点儿酒菜,我们边吃边等。”
王掌柜脸上显出为难的表情。“您瞧,我这儿还得伺候客人用饭呢,走不开。您也不是外人。要不,我先让小李招呼您
,这儿一完事,我就马上过去招待您?”
石公子看了看客人,摇了摇头。“小王,那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们了。依我看啊,这两位客人可不是什么好伺候的主儿
,你今晚上有得忙了。”
他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可是嗓门还是不算小。两位公子坐在不远处,听得一清二楚。年长公子听而不闻,慢条斯理地
喝着手中的清茶。年轻公子则不知道在想什么,面上也没有一点怒气。倒是两位公子身后的侍卫们听到了石公子口出不
逊,脸上不由得露出怒色,可是没有主人吩咐,也就没有当场发作,只是瞪了石公子几眼算数。
石公子正往楼上走,年轻公子站起身,朝石公子拱了拱手。“这位公子,请恕我冒昧。请问你刚才提到的朋友阮公子,
是不是庆和堂主人,名医阮青竹公子?”
石公子转过身回礼,顺便打量了那位公子几眼。“正是。不知公子相询,可是有事要见阮大夫?”
年轻公子见到石公子言谈举止突然变得彬彬有礼,略觉意外。不过他还是继续说道,“家兄有恙在身,迟迟不愈。如果
阮公子有时间的话,我想请阮公子为家兄诊治。不知道石公子可否代我转达这不情之请?”
年长公子听了,眉头微皱,在一旁低声插话道,“九弟,我这又不是什么大病,养些日子就好。何必又要劳烦阮公子呢
?算了吧。”
年轻公子回过头恳切地说,“三哥,你老是不注意保重身体。要知道小病拖久了,会变成大病的。阮公子可是很难请到
的名医。今天既然碰上,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就这么放过呢?总要请他认真替你诊治一番,以绝后患。”
“以绝后患……”年长公子重复了一句,声音几不可闻,像是在喃喃自语。他旋即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云淡风轻的微
笑。“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自然任凭九弟处置。这样九弟总该满意了吧?”
年轻公子深深地看了兄长一眼,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石公子。
石公子看着两兄弟表面上在语气平静地商量,私底下却似乎暗流涌动,脸上闪过一丝不安。见年轻公子回过身来,他收
拾了一下心情,爽朗地笑道,“公子放心。阮大夫虽然长年行踪不定,很难找到人,可是他一向有医者父母心,只要你
能见得到他,开口请他诊治,他就一定会为你家兄长好生医治。”
第十一章:祸起萧墙
正说话间,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马蹄声在门口猝然而止,四个年轻人急步走了进来,身上各佩利剑。为首的是
一位年近三十的男子,身材修长,衣着雅致,像是世家公子。他身后的三位少年或者怀中抱着药箱,或者手中提着医疗
器械,动作敏捷却又不失从容,一望便知,三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医生。
石公子见了大喜,大步上前,一把抱住为首的男子。“老阮,你总算来了。我等你等得都要变成石头了。”
阮青竹皱了皱眉,只用一只右手,便轻轻松松推开石公子。“云松,你好歹也是鹿川书院的山长,平常就是这样为人师
表的?也不怕叫人笑话。”
阮青竹环顾酒楼大厅,脸上现出疑惑之色。“小王,不是已经叫你关门谢客了吗?怎么还会有外人在场?你是怎么做事
的?”
待王掌柜急忙解释过后,阮青竹点头表示赞许。“既然人家有病在身,也该给人行个方便,才不会坏了我们庆和堂的名
声。小王你做得没错。”
石云松接口道,“刚才这位公子想请你为他兄长看病,我已经代你答应了。既然人家已经求上门来了,老阮你可要看在
我的面子上,好好帮人家治治。”
阮青竹瞪了石云松一眼,走到两位公子面前。“在下阮青竹。请问两位公子如何称呼?”
年轻公子站起身,拱了拱手。“在下苏明毓。这是我兄长苏明朴。久闻先生大名,还望公子能尽心诊治我家兄长,在下
必有厚报。”
年长公子也站了起来,含笑拱手道,“有劳阮公子了。其实我家小弟有些小题大做了,在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
哪里就用得着劳动阮公子的大驾。”
阮青竹请两位公子坐下之后,便坐到苏明朴身边,把起脉来。他把完脉,沉吟片刻,问道,“苏公子身体不妥,照脉象
看来,似乎是因为内伤迟迟不愈,而不是患病引起。不知苏公子可否告诉我,公子当初是怎么受伤的,伤在何处,也好
让我对症下药?”
苏明毓看了兄长一眼,眼里带着一丝愧意,正想开口说话,就听见苏明朴淡淡笑着接口道,“阮公子果然医术高明,一
看便知。说来惭愧,在下生性顽劣,月前做了件错事,让家父教训了一番,身上受了些仗伤。家父下手稍重了些,在下
外伤早就好了,只是内伤迟迟未愈,让我这幼弟担心,所以他才会烦请阮公子为我医治。其实我身子也没有什么大碍,
就算不治,早晚也会好的。”
苏明毓听了苏明朴的说辞,有些意外,脸上愧意更甚。
阮青竹视若不见,正色说道,“苏公子受的伤再重,这都过去快一个月了,如果是平常人,伤情也该早就痊愈了。只是
……”
“只是如何?” 苏明毓急切地问道。
“只是苏公子胸闷气郁,食欲不振,不利于养伤。这若是拖得久了,只怕会酿成大病。”
“阮公子医术高明,家兄这点小恙,阮先生定能手到病除。”
阮青竹苦笑一声,站起身来。“小苏公子可是说错了。这病在下治不了,小苏公子还是另请高明吧。”
“阮公子何出此言?”
“苏公子的病是心病。就因为苏公子没有求生意愿,才会连区区小伤也难治得好。恕阮某直言,一个自己都不想活的人
,谁又有本事硬把他从鬼门关前给拖回来?”
苏明毓脸色一沉,冷笑道,“阮公子枉为杏林圣手,如此百般推托,不过是想明哲保身。难道阮公子真打算就此将自己
的知己好友弃之不顾,就不怕被世人耻笑吗?”
阮青竹也冷笑道,“小苏公子正人之前也该先正己。我再怎么对朋友不好,也比不上小苏公子你。公子对自己兄长打致
重伤在先、威逼胁迫在后的卑鄙行为才更为世人所不齿呢。”
两人正怒目相视,石云松在后面忍不住长吁短叹起来。“青竹,你怎么就沉不住气呢?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自己承认了。
你干吗不死不认账,一拖到底?你这不是授人以柄吗?”
“人家已经打上门来了,你还想不承认,你不觉得晚了点吗?再说了,这害人者惺惺作态,我见得多了。可是这被害者
不但不生气,还帮着害人者掩盖罪责,这我可实在看不下去。”
“青竹你怎么就不懂事呢?承朴不是早就叮嘱过我们,千万不要干预他的家务事的?你找他弟弟的麻烦,必定会落得个
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的下场。承朴你说是不是?”
那位化名为苏明朴的年长公子正是承朴。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淡然笑道,“看来你们大家都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被蒙在
鼓里的就只有我一个人而已。云松,你倒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