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毅没有再追问。
倒是承朴自己又说了下去,语声低微,几不可闻。“他跟我说,我愿意做安然就死的萧子伦也就算了,他可要做反抗到
底的萧锋。”
林毅闻言脸上顿失血色。
承朴提到的这两个名字,林毅并不陌生。
一年前,承朴得知皇上病情严重,无药可治,只能拖延时日之后,便开始偶尔借酒消愁。林毅有时也会陪他饮上几杯。
承朴就算借酒消愁,也从不饮酒过量,言谈之间也总是淡淡的,似乎无所用心,可是他眼神中隐约流露出来的痛楚和无
助还是深深刺痛了林毅的心。
两人饮酒闲谈之间,承朴曾经偶然提到过一段历史。林毅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承朴当时神色黯然,却强装无事的样子。
那段历史,便是南齐三任帝萧鸾篡位后将一、二任帝十数位子孙诛杀殆尽的故事。
被杀的亲王之中,有一位就是巴陵王萧子伦。萧子伦当时是南兰陵太守,性格英勇果断,手握重军。萧鸾派中书舍人茹
法亮前去宣诏鸠杀萧子伦。萧子伦端正衣冠,出来受诏,对茹法亮说,“先帝旧日杀尽前朝皇帝刘氏的子孙,那么今天
发生这样的事,也是理所当然。你是我家旧友,前来宣诏,一定是不得已而为之。这杯中之酒不是宴席之上劝酬之酒,
请恕我不能回敬。”他说完之后,仰头饮下鸠酒,顷刻之间毒发身亡。死时年纪才不过十六岁。
另一位江夏王萧锋,才德兼备。萧鸾诛杀诸位亲王时,他去信讽刺责骂萧鸾。萧鸾对他颇有顾忌,不敢公然派兵闯入王
府杀他,而是趁他祭祀太庙的时候,派兵暗夜刺杀。萧锋出庙登车时,士卒一涌而出。萧锋奋力抵抗,摔倒数人,最终
还是寡不敌众,被杀身亡。是年二十岁。
承朴提起那段历史之后,没过一个月,便开始安排后事,并且吩咐林毅,不管皇室成员之中有任何人对自己不利,疏影
阁均不得插手,也不准报复。
林毅虽然满心不愿,可是他明白承朴心意已决,自己再怎么劝说,也不会有效。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勉力达成承朴最后
的心愿而已。
现在承朴虽然不再提起此事,可是他还是时常担心承朴会不会又万念俱灰,走上绝路。
今日听到承朴重提此事,他的心突然刺痛起来。
他不由得将承朴的手握紧了些,低声说道,“公子您放心,只要有公子您在,太子殿下就不会变成萧鸾,谨王殿下也不
会成为萧锋。”
承朴轻笑一声,将手抽了出来,说道,“林毅你也呆了。这世上哪有说得准的事?我连自己都保不住,又能保得住谁?
”
林毅闻言,心脏狂跳起来,他脱口说道,“公子您若是想保住自己,只要您愿意,那其实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
承朴听了,向后挪了挪身子,靠在椅背上。
他静静看了林毅一眼,眼中没有一丝暖意,缓缓说道,“我不是叫你永远不要再提此事的吗?你不记得了?”
林毅见了,心中一颤,低声说道,“是我错了,公子您不要生气。”
第三十章:猝不及防
二更将尽,承毓才来到长青殿。
在宴席上多饮了几杯,他面色红润,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酒气。
看到孙启上来迎接,承毓笑着问道,“皇兄回来了吗?”
孙启眼帘低垂,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公子戌时没到就回来了,一回来就睡下了。”
承毓停住脚步,面上掠过一丝疑惑。“皇兄怎么这么早就安歇了?可是身子又有不妥?”
“公子跟谨王殿下下午游玩时遇到狼群,虽然安然脱险,不过还是累着了,所以一回来就服了安神药,先歇息了。”
承毓松了一口气。“皇兄没事就好。那我今晚就不打扰皇兄了,明晚我再过来吧。”
孙启抬起头,“公子让在下转告太子殿下,殿下不必担心,只管在此过夜。公子服用的安神药药力甚强,殿下不会惊扰
到公子休息的。”
承毓犹豫了片刻,低声问道,“真的不会打扰到皇兄安眠吗?”
孙启面色不变,小声回答道,“应该没有大碍。殿下如果动作稍微放轻些,应该就不会惊醒公子了。”
承毓想了想,点一点头,向承朴的卧室走去。
到了卧室门口,承毓没有马上进房。他转过头去对紧随身后的苏青小声吩咐道,“你去告诉赵明华,让他去明天查查皇
兄他们今天遇险的事,看看是否别有内情。”
苏青领命而去。
承朴悠悠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了。
这一觉睡得太久,也不知道是不是药力的影响,他觉得口干舌燥,还稍稍有些头晕。
承朴刚睁开疲惫的双眼,承毓的笑颜便映入眼帘。
承毓看到承朴已经醒来,起身从桌上端过一盅燕窝,单手将承朴扶了起来,半靠在床头,将汤碗送到承朴嘴边。
承朴就着承毓的手,缓缓饮下温热的汤水,觉得喉咙好过了许多。
他这时才完全清醒过来,却察觉不到身体有什么异样,不禁有些诧异,问道,“承毓,我不是叫孙启转告过你,不用担
心打扰到我的吗?他没跟你说?”
承毓柔声笑道,“皇兄你身子不适,我怎好只顾自己呢?皇兄你以后要多保重自己身体,你真的不用太顾及到我的。”
承朴闻言,看了承毓一眼,唇边逸出一抹暖暖的笑意。
承朴靠在床头闭目休息片刻,便缓缓睁开双眼,揭开锦被,要起身梳洗。
承毓刚刚穿好衣服,见了忙过来劝阻道,“皇兄,你昨日太过劳累,今天就休息一天,不要去上朝了吧?”
承朴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低声说道,“我非去不可。”
他又停了片刻,低垂的眼中掠过一丝痛楚。“承凌昨日回府前已经跟我表明了态度,他绝不会放弃跟你争位的。”
承毓愣了愣,有些不可置信。“可是郑休告诉我,要是疏影阁没有及时赶到,你们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承凌那时不是
刚刚脱险吗?他怎好意思对皇兄你如此绝情?”
他眼中满是寒意,语声冷冷。“既然承凌不肯顾念他跟皇兄你的手足之情,那他也不要怪我下手狠辣。”
承毓说完,看了承朴一眼,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这可是承凌他自寻死路,不是我不肯听皇兄的话。皇兄你这回应该
不会怪我了吧?”
承朴抬起头,脸色有些苍白。“承毓,我会帮你打垮承凌的势力。你能不能答应我,放承凌一条生路?哪怕你把他软禁
终身呢?”
承毓听了心头火起,又不敢给承朴脸色看。
他没有马上说话,过了片刻,强忍一口气,缓缓说道,“皇兄只知道护着承凌,就全不管我的安危吗?承凌他又不肯死
心,留着他将来必有后患,这点皇兄不可能看不透吧?”
承毓在承朴身边坐下,握住承朴的手,软言说道,“我也是为了皇兄你的安全着想。承凌一旦得势,他可是连你都会杀
的。我知道皇兄你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可是我在意啊。再说我不是已经对皇兄言听计从了吗?承仪那样危险的人我都肯
听皇兄的话放过他了。皇兄你这次就让我一回好吗?”
承朴凝望着满脸诚挚的承毓没有接口。
过了好一会儿,承朴阖上眼帘,向后靠在床头,倦声说道,“好。”
他顿了一顿,喃喃自语道,“到时我就先行一步,等着承凌好了。”
承毓本来正在为得到承朴的允诺而高兴,待到听见承朴接下来的话,他的脸色刷地一下也变得苍白起来。
他下意识地握紧承朴的手,厉声说道,“皇兄你说什么?你不是答应我,不会再寻短见的?现在不过为了一个小小的承
凌,你就打算又弃我而去么?你可算对得起我?”
承朴像是完全没有感觉到手上的疼痛,他缓缓睁开双眼,正视着情绪激动的承毓,静静说道,“我也答应过承凌会护着
他的。你要杀他,就先杀了我吧。”
承毓冷哼了一声,摔下承朴的手,猛地站起身,在卧房里踱起步来。
承朴也不去看承毓,又闭上了眼睛。他面色平静,似乎对外界的事物不再有一丝一毫的关心。
过了许久,承毓终于停住了脚步。
他看了承朴一眼,眼底带着一丝无奈,一丝痛惜,开口说道,“也罢,我听皇兄的话就是。”
承朴闻言,抬起眼帘,注视承毓片刻,脸上方才浮现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承毓叹了一口气,坐回到承朴身边,将承朴拥入怀中,紧紧搂住不放,低声说道,“皇兄,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可别再
说那样的话来伤我的心了,好不好?”
承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回抱住承毓,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后背。
皇上身体不适,半年来很少临朝理事。这一日的早朝照例又是由太子承毓主持。
朝臣们参拜已毕,一一上奏议事。承毓照例一一听取朝臣的意见,或当场下谕,或发回内阁和六部重议。他裁决果断,
处理政务时颇有皇上雷厉风行的风范,这半年来朝臣们倒也并不觉得承毓的行事手段有什么难以适应之处。
承凌立在下面,皱着眉头,有些心不在焉。
昨天他回府之后,越想越觉得自己对三皇兄太过绝情。
他倒并不觉得自己的立场有何不妥,只是有些后悔,自己本可以心平气和地跟三皇兄说话,而不该净说些会让三皇兄伤
心难过的言语。
不过最不应该的,是不该这么早就挑明自己的立场。
三皇兄一旦跟承毓说了自己的态度,承毓必然会对自己痛下杀手。自己的力量暂时还不足以对抗承毓,虽说还不至于马
上输给承毓,可是搞不好会吃个大亏也说不定。
他昨晚不顾疲劳,连夜召集自己的谋士筹划对策。虽说做了些准备,却还是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承毓会从哪里下
手整治自己。
谁知今早上朝来一看,一派风平浪静。三皇兄见到自己,虽然面带疲惫之色,态度却也跟以前没有什么不同。
承凌不禁更觉得自己愧对三皇兄,脸上便有些讪讪的,说话也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三皇兄却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似的
,没有半点不愉之色。
于是承凌整个早朝都有些魂不守舍,脑子里乱糟糟的。
承毓处理完朝政,扫了大殿内的群臣一眼,问道,“众卿家还有本章上奏吗?没有的话就退朝吧。”
承朴一直站在下方默然不语,此时方才不慌不忙地出班奏道,“太子殿下,我有本上奏。”
内侍张其接过承朴的奏折,恭恭敬敬地递上去给承毓。
不少朝臣脸上都露出诧异之色。这还是承朴自入朝以来第一次主动呈上奏章。意外之下,有人禁不住交头接耳起来,大
殿之中一时间喧杂得像街井市集。
承凌听到承朴的话,心中一惊,眼睛紧紧盯在承朴身上。
可是承朴目不斜视,面色淡然如水,承凌什么也看不出来。
承凌的心情变得更加紧张不安,却还强作镇静,尽量不露出异样。
承毓很快看完奏章,随手一合,抬起眼帘,将下面的群臣一一扫视过去。
他脸色比平素更阴沉了两分,众臣不觉心中打了个冷颤,人人自危起来,一边暗自猜疑承朴奏折的内容。
承毓也不提高声音,冷声说道,“孟丞相,你来给众位卿家念念永王这份奏折。”
孟丞相接过内侍张其送过来的奏折,粗粗看了一遍,脸上不由得露出惊喜之色。
朝臣们见了,更加不安起来。
孟坦之自两年前就任丞相以来,常常向皇上进谏,希望能整顿吏治,一洗各部陈弊。
奈何皇上身体不好,也就一直没有动作。而承毓被封为监国太子之后,忙着巩固自己的地位,一时间也不敢贸然干犯众
怒。
所以时至今日,各部都还在循旧例办事,流弊不轻。不仅如此,各部重臣各自依附权重的亲王,时有冲突,互不让步。
孟丞相所率内阁也因此头痛不已,大部分的精力都用于维持现状。
如今孟丞相看了奏折居然会面露喜色,这对六部的臣子们可不是个好消息,只是不知道倒霉的将会是谁。众臣不禁心中
开始暗自埋怨起无事生非的承朴来。
孟丞相提高声线,将承朴的奏折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念得抑扬顿挫,颇为动听。可惜各部的臣子自顾不暇,既没有心思
欣赏奏折的熠熠文采,也注意不到朗诵的优美音调。
原来承朴的奏折中提到,本年刚刚结束的户部例行结算之中,发现有多位朝臣向国库借支款项,拖欠日久。更有人虚报
账目,侵吞公款。奏折后并且附有详细清单,列出姓名和款项。
承凌听完清单,脸色变得不是一般的难看。
近年来向户部借支已经成为朝中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虽然几位亲王财力不弱,且自持身份,并没有借支过国库的款项
,却也没有刻意约束依附于自己手下的朝臣们的行为。
承凌的党羽之中,便有好几个重臣名列清单前茅。更糟糕的是,有一个工部重臣还侵吞修建河防的工程款项,金额非小
。
承仪的手下也不见得清白,不过到底所涉金额较少,还不十分难看。
相比较起来,承毓和承礼的手下就显得干净得多了。
承凌自从承朴掌管户部以来,便警告过自己的手下多加小心,账目该清的清,该改的改,别让人抓到把柄。后来看到承
朴不理公务,便渐渐变得不甚提防起来。没想到承朴表面上悠闲度日,暗地里收集证据,连承凌手下精心篡改过的账目
都一一挖根究底,揭示天下,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承凌自是不相信其他人的手下会有多奉公守纪,可是只有自己的手下证据确凿、情节严重,自己恐怕也不好公然站出来
为他们说话,这个亏看来是吃定了。
承凌心里怒不可遏,深恨自己被承朴玩弄于股掌之上。亏得自己居然会相信承朴对自己情深意重,还觉得自己对不起承
朴,这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他握紧了拳头,几步走到承朴身边,凑到承朴耳边,恨恨地小声说道,“三皇兄,你也算对得起我。你昨天对我说什么
来着?你可都忘了?”
承朴转过头,面容平静,低声回答道,“我说过的话自然算数。承凌你现在放手还来得及。你肯让步,我自会护着你和
你的亲族好友。若是你还是不肯,恐怕我最多只能保得住你的性命。承凌你可要想清楚了,不要到日后悔之晚矣。”
承凌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深吸一口气,说道,“三皇兄,这可是你逼我的。你可不要怪我对你下狠手。”
承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第三十一章:秘而不宣
承毓虽然高高在上,听不见承凌和承朴的谈话内容,不过看到承凌面有愤色,大抵也猜得到不会是什么好话。他不禁有
些担心,不过到底也没有什么举动,只是远远地关注着承朴的脸色。待他看到承朴神色淡然,并不为承凌的话语所动时
,才放下心来,转眼去看承仪的动静。
承仪从承朴上本奏事那一刻起便一直泰然自若。即便是听到自己的党羽涉及借支之事,他依然面不改色地立在阶下,也
并没有要出来为自己人说话的意思。
承毓见了,心中冷笑一声。
他居高临下望着大殿里惶恐不安的群臣,目光森冷,并不急着开口。
待到大殿中众人摄于承毓的威势,没有人敢再开口说话之时,他才从容不迫地发话道,“朝臣借支国库之事,本王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