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脚踏进卫生间,还没来得及插上门锁,就已经吐得昏天黑地。我跪在马桶边,把今晚吃过的东西都吐完了,就开始吐酸水,酸水都没了,就是红彤彤的血。听见身后门响,头也没回,胳膊往后一伸,顺手插上门栓,继续吐。吐得涕泗横流,到最后,也不知道是血流的多还是眼泪流的多,马桶里全是红彤彤的一片。
我从来不知道我有这么多血。
吐过了,胃里开始疯了一样的疼,就好像有人拿一把电钻,这里钻够了那里补一下。我蜷成一团坐在隔间里,就听见有人在外面疯狂砸门。
“小韵!开门!”
我没理会。
他还是砸门,一下比一下猛,照这架势,不把门砸烂把我拽出来不罢休。我扶着墙,勉强站起来,按下冲水按钮。血混着水,渐渐由浓稠变得稀释,最终消失不见。那一刻,我想,有一天,也许我也会这样。
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如果这样死去,不会有人记得,不会有人怀念,每年清明,坟头长满杂草,都未必会有人去看一眼。
所以我怎么能甘心,我快死了,而他们俩却如胶似漆,幸福美满。
那些幸福本来都该是我的,我的付出和牺牲,不是为了最后得到一纸死亡判决书。
我要让他们有生之年,回忆起我,就是铭心刻骨,不堪回首。
打开门,程远风堵在门前,抓着我肩膀仿佛想捏我个粉碎性骨折:“小韵,你怎么了?”
就算胃疼,也强迫自己站得笔直。眼眶大概还有些发红,但眼泪擦干净,就不怕被发现哭过。我往他身后扫了一眼,浩浩荡荡,大半男士都站着卫生间里。可怜门口那位尿急大叔观察半晌,见我们人多势众,以为是打架,只能低着头飞快钻进女厕。我笑笑,说:“喝多了。”
程远风明显是不信,还要说什么,身后忽然拐出一个人,语气惋惜心疼:“秦经理,都劝你别喝太多了,你怎么……”
宋晓的话被程远风回头一记眼刀,拦在喉咙口。
我拂开程远风的手,对站在门口的同事说:“不好意思,没控制住,多喝了几杯。大家赶紧把这事忘了啊,不然我明天都不好意思上班了。”
大家赶紧嘻嘻哈哈,生怕我觉得尴尬。部门的小李递过来胃药,说是部门有人胃不好,随身带的。程远风接过来,牵着我的手说:“我跟他们要点温水,你吃了吧。别继续玩了,我们回家,好好睡一觉。”
我点点头,伸出手,让他把药给我。他就当没看见,牵着我的手往外走。宋晓站在一边,脸上似笑非笑,说不清的表情。我也懒得揣测他心里想什么,说实话,现在被程远风牵着手,都觉得别扭,要抽却抽不回来。
一直到出了门,坐上车,这手才松开。低头系好安全带,口袋里手机震动。扫了一眼号码,想都没想就接听。
“哈罗。”蒋磊先生语气轻佻。
我忍不住笑了,说:“晚上好。”
程远风往我这边扫了一眼。
我躲开他的视线,对电话那头的人轻声道:“已经很晚了。”
“今日感觉如何?”他问。
“爽翻了。”
“现在相信我是学心理学的了吧?”
我笑得双肩乱抖,说:“大师,我甘拜下风。”
“那要不要大师再给你支个招?”
“请。”
“他现在是不是在你身边?”
“当然。”
“信不信任大师?”
“绝对!”
“你叫床的时候是什么声音?”
“哈?”
“叫一声听听。”
“别闹了。”
“大师好歹也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开花结果每个步骤都经历了,要不要听,随你。”
我迟疑了一下,忍着笑,低低地叫了一声。
急刹车差点没把我晃出去。
“秦韵!”程远风摘挡,怒视我,“这就是你的新朋友?”
我慢条斯理挂断电话,道:“挺有意思的一个人,不是吗?”
“以后不准跟他来往!”他怒视我半晌,大概顾念到我身体不佳,没有发作,反而重新发动车子。
我没有说话,兀自靠在座椅上打瞌睡。他沉默了一会儿,终究叹了口气,说:“我是怕你遇到什么坏人。”
笑话,我活了三十年,还会像高中女生一样,幼稚单蠢到交个朋友都是坏人?
不理他,继续装睡。
“你今晚干嘛不听劝,明知道自己胃不好,还喝那么多酒?”过了会儿,他见我没反应,又问。
我冷笑一声,忍不住回道:“是不是他说什么你都信?如果我说我根本没喝多呢?”
他语塞,扯出个不怎么好看的笑:“你想多了。”
接下来就一直没说话。回到家,我自顾自脱衣服洗澡,他在外头丁丁当当,不知道干些什么。胃疼不知道什么时候好了些,我用毛巾擦着头发想,实在不行就去弄点止疼药,老这么疼着,多耽误事啊。
走出浴室,直接打算睡觉。他从厨房走出来,喊我:“小韵,过来喝点粥。”
我愣了一下,走进厨房去。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煮了白米粥,刚煮熟,还冒着热气。盛出来一碗,放在放满冷水的盆子里,快速降温。我坐下来,用勺子搅合两下,放在嘴边舔了舔。
程远风这个人很会做饭,煮出来的粥尤其天下无敌,媲美任何一位大厨。
我有一年多没喝过他煮的粥了。
“怎么样?敢喝吧?”他用毛巾擦着手,坐到我对面,微微一笑。
就算喝下去会胃疼,疼得我大出血,我也要喝。
到了地底下,投了胎,下辈子也记着这个味儿。
全世界,只有一个人能做出这个味儿的粥。他给了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也亲手把我推进地狱。
我一勺一勺,一滴不剩,喝完了碗里所有的粥。软软糯糯,又很暖,胃里一下子就舒服起来。他拿过碗,问我:“还要不要了?”
我摇摇头。
“那你去睡吧,我来刷碗。”
我就去睡了,裹着被子躺在床上,呼吸平稳,却半梦半醒。恍惚间似乎有谁亲吻我的额头,气息那么熟悉。
熟悉得我蜷缩起来,开始发抖。
“所以说,我是学平面设计的,不是建筑设计师,你要搞房地产不能找我,懂不懂?”我回过头,对身后那个紧皱眉头,无论我怎么解释他都不明白为什么平面设计师没办法帮他设计一座楼该怎么建的人露出白牙。
蒋磊先生手头有几个钱,放在后院池塘里长毛还不如拿出来投资,哪怕赔了,就当支援经济发展。他考察一圈,最终决定于市郊某处建一高档别墅小区。我本来想劝他三思,毕竟限购令国八条每个都冲击楼市,更何况新婚姻法都跟着掺和。可一听是高档别墅小区,我果断闭嘴。
这年头唯一成交量逆市上扬的,恐怕就是别墅。
近来越发消瘦,上臂内侧长了些红疹子,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我在医院留了虚假联系电话,免得出现电视里负责医生打电话到家里却被那渣攻知道病情的狗血剧情。某日跟蒋磊通电话时候胃疼,就照实跟他抱怨,病魔不肯放过我。没想到他第二天就把车开到公司楼下,要带我去复查。
除了胃部检查,蒋磊还顺便让仪器把我五脏六腑探测了个遍,拿着检查报告,自己研究半天,老神在在道:“癌细胞稳健扩展,白细胞日益减少,嗯……还有往淋巴扩散的迹象啊……”
我斜他一眼,叹气道:“所以我不喜欢来医院。我知道自己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最后那一个月,瘦得皮包骨头,躺在床上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整夜整夜不睡,疼得乱叫。我爸,那么坚强一个人,我从来没见他哭过喊过,到最后被折磨地求我给他打吗啡,见到医生查房,立即满眼含泪,求医生救救他……”
“那我也觉得,吃点抑制类的药物对你是有好处的,放任不管,说不定让你更早嗝屁。”他抖抖诊断书。
“吃个屁抑制类药物,不如多买点安定,知道自己不行了,自己来个安乐死。”我趁他不注意,把诊断书夺过来,亲手撕碎。
“就算不为你自己着想,也为程先生着想。”他撇撇嘴,“你总要给他足够的时间,让他好好记住你的好。”
我忍不住笑了,搂住他的肩:“有你在,时间对我构不成威胁。”
“秦韵?”不知道谁叫我,我赶紧转过头,一瞬间身体僵直。
面前的妇人保养得当,虽然年近六十,但看起来足足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在全市零售行业,大概很少有人不认识这位女强人,面对外来零售业的冲击,她旗下的超市仍旧能够拥有市场占有率第一名的成绩。
不过说实话,她多厉害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之所以害怕她,是因为她是程远风的妈。
我跟程远风最开始交往的时候,知道的只有亲近几个朋友。大家凑在一起喝酒聊天的时候,曾经开玩笑说起过这位女王,纷纷表示对我们俩的前景很不看好,劝程远风不如带我私奔得了。不知道程远风当时怎么想,反正我知道,我是过于乐观,或者说,过于依赖程远风。他说不要我管,他自己能搞定老妈,我就真的一点也没往心里去。
程女王呼风唤雨,有些事自然不会无所察觉,有几次嘱咐程远风带他的室友,也就是我一起回家吃饭的时候,也曾敲打过我。后来又接连给程远风介绍过三四个女孩子,都是门当户对。那人白天去相亲了,晚上就回来跟我分享心得,搂在一起滚床单滚得兴起,还不忘捏着我胸口说我胸这么小,他一会儿把我伺候爽了就给白天那个波霸打电话。
后来东窗事发,程女王关了程远风紧闭,把我从大学课堂直接叫到家里,好茶好水摆在面前,思想政治课上了半天,只为了告诉我,我跟程远风从性别到家世都不相配,她了解自己儿子,知道他就是玩玩而已。
如今看来,她果然是很了解自己儿子。
我是绝对不肯松口的,又见不到程远风,浑浑噩噩过了一个多月,接到父亲电话。他说他查体时候发现是胃癌,叫我回去一趟。大约我所经过的人生中,除了如今,就数那段时间最黑暗。父亲重病,数数家里积蓄,根本不够填这个无底洞。晚上父亲睡了,我偷偷跑到病房外给程远风打电话。手机充满了电,给他打半个小时,就不信他开机时候提醒短信震不死他。我甚至经常联系他的朋友,虽然得不到一点关于他的消息,但总觉得,他会通过这样的方式知道我没放弃他。
如果你妈告诉你,我已经同意分手了,你也不要信。一辈子,我一辈子也不会跟你分手!
父亲的病情时好时坏,但前一年,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的病是发现得早,做了一场手术,延长了半年寿命,后来同事又给他送了点偏方,也让他着实精神了一阵子。但毕竟,钱是越来越少。我的研究生课程并不是特别忙,几乎逃了所有可以逃的课,接活给人做设计。还记得有次有家公司拖欠我工钱,我撒泼耍赖疯子似的大闹,才把属于我的钱要回来。去医院的路上紧紧搂着我的包,好像全世界都在惦记我这千把块钱。到了医院,却见程女士坐在父亲病床前,正说着什么。我心里一股火腾地燃起来,当着父亲的面不好发作,话里话外却都是送客的意思。程女士从善如流,临走却提出让我送送她。我本打算推辞,父亲却瞪了我一眼。
没想到刚出病房,程女士就塞过来一信封钱。我的确是缺钱的时候,白天照顾父亲,晚上就回宿舍熬夜接活做设计,一个月瘦了十五斤,整个人看上去形销骨立。但我明白她什么意思,不让我见程远风,有打算用钱打发我。
所以说,程女士到底纵横沙场多年。人家绝口不提我跟她儿子的事,只说知道我们已经欠了医院药费,知道我们困难,叫我们先用着,以后还她。
后来程远风曾经问过我,为什么到最后也没要那笔钱,我想了想,到底没能回答他。我怎么能告诉他,那时候我已经有些支撑不下去,如果接受了钱,就等于给了自己一个跟他分手的理由。其实我不是有骨气,我只是觉得,如果你还在坚持,那我有什么理由不咬牙撑下去呢?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多,有天下课往食堂走,被人捂着嘴搂进怀里。我以为这是新的抢劫手法,正犹豫是奋起反抗被打倒在地还是实话实说我身上就一张饭卡饭卡里还就四十块钱,就听见那个久违了一年多的声音喊我名字。
他被老妈关了一阵子后,强行送往美利坚。在那边呆了半年,没找着跑的机会,反倒真正学了不少东西。后来趁着看他的人不注意,这才跑出来。转机到法国,又从法国转机回国,绕了个大圈子,终于回来了。
他回国的同时,跟母亲断绝关系。那个时候开始创业,也帮我照顾父亲。让我意外的是,父亲对他的态度非常平静,就好像他早就知道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他回来后半年左右,父亲去世。再后来的事情,有很多,我都不愿意再想起了。
不过无法回避的是,离开程远风母亲的帮助,他不可能成功。
只不过手段有点过于激烈,让我直到如今都对这个女人又是厌烦又是害怕。
“你在这里干什么?”程女士左右打量我跟蒋磊,表情是一贯的高高在上,“你生病了?”
我下意识摇头,从椅子上站起来道:“陪朋友过来的。您呢?”
她笑了一声,说:“我过来做个常规体验。”
我也跟着笑:“经常体检是必要的。”
她看了看蒋磊,问我:“你忙不忙?我还有两个项目,你陪我去了吧。”
陪她来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而我身边也有蒋磊,女王也不知道是习惯了发号施令还是想整治我,竟然如此要求。我犹豫了一下,低头对还在坐着的蒋磊说:“不如你……”
“我在车上等你。”他刷地站起来,晃着车钥匙说,“朕圣体违和,要回车里听听音乐,治愈一下。”
我实在没控制住唇边的笑意,目送他走了。回头面对程女士,心里也不再忐忑,接过她的检查单,看了一下,说:“下一项是心电图,在这边,您跟我来。”
跟着她的女人自然打道回府,程女士是富一代,也没那些私人医生的讲究,看病还是讲究上医院。照顾父亲那几年,各种化验单据看得习惯了,把她的看了一遍,悲催地发现这位年近六旬的阿姨身体比我还好。心中一阵悲愤,大约眼神中泄露了一点,被程女士讥讽:“看我各项指标都正常所以心里不舒服了?”
“啊?”我赶紧说,“当然不是,您身体好,我当然高兴。”
“是吗?我以为你巴不得我赶紧死呢。”程女士冷哼一声。
“没有……”我发现在她面前,我的智商立即变成负值。
刚好这时走到心电图室,我过去排号,一路祈祷最好下个就是我们,赶紧伺候女王陛下做完体检赶紧跑路,结果不巧,在我们前面还有七个人。
我看着护士小姐都快哭出来了。
回去跟女王汇报了,女王微微一笑,道:“正好,我们聊聊。”
我认命,说:“行。”
结果女王开门见山直截了当,问:“你们分手了?”
我仿佛被一只五百斤的大锤打中头部。
“没有。”我照实说。
“那小风上回回家带回去那个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