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车停好,两个人一起坐电梯到楼上。我到底不是胆大的人,站在电梯角落,离他远远的。他按下按钮,深吸一口气,回头看着我。
“小韵。”
我抿着嘴当没听见,他忽然一步跨过来,在我的惊呼还没出口的时候,严严实实地堵在里面。
我使劲推他,可这人这些年越发强壮,骨头外面结结实实一层肌肉,不开起重机来只怕弄不开他。不管怎么打都没用,刚想咬他舌头,却被他捏住了下巴。我微微放软了身子麻痹敌人,下半身运气,膝盖曲起,猛地上移!
老子这一下不废你一辈子也废你三个月!
他捂着裤裆,疼得叫都叫不出来,眼睛里都是疼出来的眼泪。我心情大爽,真想立即告诉蒋磊什么回忆过去的美好,什么怀柔战术,什么夺回渣攻的心再让他什么也得不到,通通放屁。
早该踢他裤裆剁他二哥!
我擦擦嘴,冷笑道:“程远风,我警告你,别再碰我,一股厕所味,你不嫌恶心我还嫌呢!” 人不能太得意。
第二天我就发烧,整个人烧得脱水,瘫在床上,连活动手指的力量都没有。耳朵里听到程远风起床,厨房里锅碗瓢盆乱碰,间杂着流水声,却怎么也用不上力气。胃里空空的,火烧一样疼。蒋磊对我说过,接下来,发烧是家常便饭,低烧会让我整个人仿佛整天走在棉花上,浑身没有力气。由于我的癌细胞往淋巴转移,直接影响排毒,脸色蜡黄是不必说的,最明显也最快的症状是,我开始便秘。
便秘是早就出现了,脸色也的确一日不如一日,可发烧,今天是第一次。父亲当时第一次高烧不退,是他住院后第三天。他的癌细胞最后转移到胰腺,每日痛不欲生,一辈子的体面人,去世前却连最后一点尊严都不要,大哭痛骂,只求医生打一针吗啡。
我闭上眼,把头埋进枕头里。嗓子里干得很,张张嘴,却说不出话,破风箱一样,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头一歪,又睡死过去。不知道迷迷糊糊睡了多久,被一只手抱起来,探着额头,用非常震惊的声音说:“小韵,你怎么发烧了?”
我把头埋进他怀里,恍恍惚惚好像还是以前生病的时候,感冒细菌好像侵占了我的神经系统,控制着我每一个细胞,向这个人示弱撒娇,告诉他自己难受。程远风身子明显僵硬了一下,手探进被子里,摸摸我发烫的身体说:“是不是昨晚吹了冷风冻着了?你哪里难受?”
我摇摇头,他的指尖有些凉,一下子唤回我三分神智,知道这已经不是以前,便不再无用地撒娇。他张开嘴,发出那种好像撕报纸一样的声音,表示自己说不出话。他赶紧倒了杯水给我,不习惯伺候人,把我给呛着了。我趴在床边猛烈咳嗽,咳出一口痰来,嗓子眼这才舒服了些。五脏六腑好像都着了火,闭上眼,仿佛就能看到癌细胞在攻城略地,就像十三世纪的蒙古军,所向披靡。
程远风到药箱给我找了药,倒在手心里叫我和水吃下去。我捧着杯子,咕咚咕咚,把水喝了整整一杯,觉得不够,捏着杯子表示还要。他又倒来一杯,一边喂我喝下去一边说:“要不要去医院?”
我赶紧摇头,心想去医院,那我胃癌的事不就立刻真相大白。
他见我喝完了,说:“小韵,听话,你知道自己烧到多少度了吗?咱们起床穿衣服,我带你去医院好不好?”
我还是摇头,腰上用力,不要他扶,一点点往床里挪。他追过来,重新把我搂进怀里,声音更加柔软:“听话,去医院,打个点滴,好得快些。”
“我,不去!”我嗓子哑着,吼出来大概非常难听,可震慑力也强。
他叹了口气,说:“那你怎么会好呢?”过了会儿,轻轻在我额头吻了一下,“肯定是昨天吹了冷风的原因。”
我闭上眼,想再睡一觉。父亲那时候就是这样,发烧了,吃点药,睡一觉,自己就会痊愈。痊愈不了,就会习惯。说白了,人的体温是三十六度和三十九度,差别不大,习惯了都一样。被人搂在怀里睡非常不舒服,我皱着眉头扭,想叫程远风自觉松开我。他大约在注视我,看得我闭着眼都觉得难受了,才肯把我放平在床上。盖好被子,轻手轻脚走出门。
又睡了不知多久,胳膊被人拿出被子。我不知道程远风又要搞什么把戏,运足力气把胳膊抽了回来。耳边却听见一声绝对称不上熟悉的笑,接着,程远风有点无奈地说:“小韵,我叫了医生来。”
我愣了一下,接着就明白这就是那种上门给人看病的家庭医生,只不过我更喜欢叫他们做赤脚大夫。我把头偏向另一边,摆出你们多此一举,赶紧带着东西滚蛋别打扰老子睡觉的姿势。没想到医生竟然不依不饶,掀开被子来抓我的手。
我刚要挣扎,程远风竟然一起过来帮忙,在两人的通力合作下,我终于被四仰八叉按在床上。医生大概是留过洋的,把老祖宗“望闻问切”这一套全扔了,只听了听我呼吸翻了翻我眼皮就扯本子开药方。我用目光询问程远风这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找来如此医术高明能掐会算的大夫,这位大仙竟然又开口了。
“病人平时好有个头疼脑热,或者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程远风是诚实的人,他都没仔细想,就说:“他胃不太好,以前胃出血过。”
医生一听,简直大喜,把本子往医药箱一塞就说:“哎那他是不是吃得不合适了,肠胃型感冒?正好我研究生研究方向跟胃病有关系,我看看。”
我操你妈!有力气我早骂了,老子都便秘一星期了,肠胃型感冒个屁!你研究胃的看不出胃癌晚期?把毛手从老子胸脯上拿开!
我没力气喊,也喊不出来,瞪完了医生瞪程远风。程远风接到我的目光,还非常温柔地笑了笑,说:“别怕。”
怕你个头!你二哥又不疼了是吧?!
医生在我胸口按了半天,按得我胃更疼了,末了,抬起头,想了半天,说:“没什么大问题,这几天吃点清淡的,好消化的东西。打着点滴睡一觉,晚上就退烧了。”
点滴打上,昏沉的感觉又渐渐袭来。程远风坐在床边,帮我拉拉被子,我就这么又睡了过去。
昏睡间,听到他在外间走动着打电话,偶尔蹦出类似“并购”这样的词汇,让我忍不住分神去想他又在动什么坏心眼。我已经没什么钱了,如果不是遇见蒋磊,只怕根本过不了如今这么洒脱。
真可笑,我有情人,有工作,有家,却还要依靠一个认识了不过两个月的陌生人。
脑子里一转,头就开始疼。翻个身,丢开点滴管,接着睡。这一觉直睡到晚上,浑身的汗出了几遍,床单都湿了。我浑身难受,想起来换身衣服,却四肢酸痛不愿意动。过了会儿,就听到脚步声,程远风走进来,帮我拔掉针头。我哼了两声,身子一侧,被他打横抱起来。
温热的湿毛巾擦掉身上的汗,换上一套新睡衣。接着,用被子裹起我,放在椅子上坐好,又换下被汗湿透的床单。我拽着被子,大约是出尽了汗,身上虽然仍旧没力气,但并不像开始那么难过了。他把湿床单扔在地上,回头,没想到我会醒,笑道:“好一点没有。”
“我大概不烧了。”我说。
他过来摸摸我的头,把体温计塞到我腋下,说:“饿了吧?我煮了粥,给你盛一碗。”
我点点头。他把我抱回到床上,看了看时间,捡起床单走了出去。我张张了嘴,最终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很想问问他,昨晚那一下,现在还疼不疼。
不一会儿,传来洗衣机注水的声响,我有点口渴,直起身想倒点水来喝。刚走到外间,就听到“嗡嗡”的声音,环视一圈,果然,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正在震动。
我一边走过去,一边往厨房看。他不知道在切着什么,刀碰击菜板,“砰砰砰”。我趿拉着拖鞋,弯腰拿起手机,本想给他送过去,可扫了一眼号码,走不动了。
是宋晓。
神使鬼差,我就给接了。接通后,两边都沉默了一下,接着,宋晓那边传来气急败坏的诘问:“程远风!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不是说好了今晚一起吃饭么,你又想到什么借口了?我告诉你,我再等你半个小时,还不来,后果自负!”
我微微皱眉,这语气,这态度,大概很多年没人敢跟程远风这么说话了吧?
要搁以前,他爽约,我还会打电话痛骂。这两年,我是懒得管了。他不来,我就自己点餐自己吃完,反正再晚他都会回家睡觉,我大可以第二天早晨趁他没醒好好踢他两脚解气。
我没回答,手里捏着手机无声地笑。那边得不到回应,负气道:“喂?你听不到吗?你说话!”
我当然不能说话,我急死你。
他果然急了,语气开始软下来,说:“你是不是不喜欢吃西餐?没关系,我们换一家店,你想吃什么都行。远风,我妈大老远过来一趟不容易,我把咱们的事都跟她说了,你好歹过来见见她,别让我下不来台,好不好?”
呦,拜见双方家长啊,这事不能马虎。我赶紧转身,想转身到厨房通知程远风。没想到他就站在我身后,左手一碗粥,右手一碟子小咸菜,表情有些晦暗。我耸耸肩,把手机直接贴到他耳朵边,顺手端过粥和咸菜,一个人走到茶几上大口大口地吃。他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对电话那头的人吼了句:“以后再说”,果断干脆挂了电话。
“小韵……”他深吸一口气,刚开了个头,那边电话又打过来。他又想挂断,我叼着咸菜摆手:“快接快接,丈母娘不能得罪。”
我不该如此善良建议的,程远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直接关机。
我仰头,把碗底吃进肚子里,哀叹:“完了,你得罪了岳母,聘礼要准备双份了。”
“秦韵!怎么病了都管不住你那张破嘴!”他恶狠狠把我的碗夺去,一会儿,又盛一碗,坐到我身边看我吃。我吃了半碗就吃不下去,如今胃容量急剧缩小,八成癌细胞已经占据半壁河山,正打算江山一统。他见我吃完了,也不嫌我,就着我剩的一点咸菜,几口把剩下的粥喝干净。我揉着肚子靠在沙发上发呆,没想到这人忽然过来扯我衣服。
“我是病人!”我大叫。
“没打算对你干什么!体温计呢?”他语气不善。
我一愣:“不知道……忘了……”
他“腾”地站起来,语气里又是无奈又是烦躁,说:“敢给我打了,我……”
“我”什么,他没说,到卧室找了一圈,在枕头边找到了。气冲冲走出房间,我拿着手机,挑着眉毛,比他更不高兴:“有人给我打电话,你接了?”
他点点头,说:“你出车祸怎么不告诉我?”
你跟三儿都缠绵到厕所里了,还顾得上我出不出车祸?我直接拨回去,4S店竟然还有人,跟我约了后天下午去取车。
“你现在什么都不跟我说了。”他递上一把药。
“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个蒙古大夫?”我指着一把红红绿绿的药片,“这都是什么?杀人用得着这么复杂?”
程远风先生咬牙切齿:“对,就是杀你,你吃不吃!”
我的眼神在他和药之间几个来回,欣然接受:“吃,反正就算我不吃,你也有的是办法弄死我。” 到底是年轻,身体的抗击打能力也好很多。记得父亲上次高烧不退,折腾了整整一个星期,我只用了三天,就又活蹦乱跳。只是到底留下后遗症,每次吃了东西就开始胃疼,偶尔还往上咳血丝。
我把宋晓的设计稿关掉,拿起手机拨号,第一遍拨过去没人接,又拨了第二遍。对方这次接得很快,声音也充满惊喜:“你终于想起我了?”
我把宋晓的设计稿拖进回收站,点击清空,笑着说:“怎么敢忘了大师,大师就是我感情道路上的指路明灯啊。”
蒋磊满意地嗯了两声,说:“怎么这几天消失了?”
“我生病了,发烧。”听到那边传来询问的哼声,我接着说,“没有理由的发烧,而且,我的上腹部出现了那种肿块。”
“这么快?!”蒋磊的声音沉下来,“我给你的药你是不是一点也没吃?”
“吃了,不过经常忘。”我揉揉额头,“我们不说这些,说点正事。如果我只给你一个季度的账目,你有没有办法看出哪里不对?”
“怎么了?”
“我怀疑程远风又在玩什么经济把戏。我对经济不精通,会计把上个季度的账目给了我,我看来看去也看不出哪里不对。你不是很擅长?帮我看看。”
“这可是你们公司的账目,你放心给我一个外人?”他轻笑,“你就不怕我看出假账给税务局举报?”
“不放心又能怎么样,我自己又看不懂。更何况,你不是比程远风有钱很多,还在乎这些?”我玩着桌上的签字笔,“不仅如此,我还想借你的神通广大查查程远风成立的那家皮包公司。”
“你说他用来转移资金的那家公司?”
“我跟他认识七年了,他还没二到为了找小三又怕我拿钱走人成立一家公司的地步。他成立这家公司肯定有更重要的目的,我想知道为什么。”
蒋磊禁不住笑起来:“你终于发现了。在你跟我说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怕你跟他分手就成立一家公司,他也太小题大做了吧。现在成立一家公司的手续多么繁琐,况且这家公司是两前成立的,法人不是他。”
三年前成立的?
我再迟钝,也知道两年前他肯定没有出轨,而且我们的生活风平浪静,唯一的波折就是那时公司出现了短暂的资金链断裂。而程女士的及时融资让这次公司成立来最大的危机悄然消弭于无形,但那时的手忙脚乱,让他怎么有时间再去成立一家皮包公司?
“你什么时候查到这些的?”
“你跟我说了之后,我觉得不对劲,就查了一点。但是说实话,你觉得这其中有内情,我也基本同意。因为对于这家公司,我查不到太多的内容。”蒋磊说。
我沉吟半晌,说:“我先给你把账目发过去,你看一下。这家公司的事情你也顺便查着,我这边看看能不能从程远风嘴里问出点有用的东西。”
他打了个响指,瞬间变身八卦男:“据我所知,除了老板以外,会计无权把账目复制给别人吧。”
“可我是他们老板的相好啊。”我翘着二郎腿,“我施加点压力,她当然就会给我,再施加点压力,她就会以为是老板同意我看的。”
“哦哦,”蒋磊恍然,道,“我得赶紧给会计去个电话,以后我老婆查账,不行!”
自从有了三儿,我跟程远风就再也没一起回家过。他下了班的生活我不干涉,他同样也不插手我的生活。大约是上午跟蒋磊通话让我心里有底,这一整天状态都很好,前几天头重脚轻的症状基本消失,在电梯里遇见客服部的美女还饶有兴致聊了几句。
人家都说胃癌患者到中晚期时,食欲会明显减退。我觉得自己倒是没什么减退,只是一想到吃饭这件事,就条件反射一样胃疼。后来就慢慢明白过来,光是这疼,都能让你再也不敢想吃饭。
我捂着胃窝在沙发上看书,可看着看着就走神了。不得不承认,一旦开始怀疑,疑点就越来越多。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避开我鬼鬼祟祟打电话,有时候对着电话那边气急败坏,就会听到他在指点着什么。我向来对经济不敏感,也懒得管这些,公司账务之类的他看得懂就好,我只管低头做设计。